苍头极力阻止。
“你我有不同之处。”宝鼎郑重说道,“你可以不计个人得失,但你不论任何时候,首要考虑郿城‘孟西白’的利益。我也一样,我也不计个人得失,但我无论何时何地,我首要考虑我大秦的利益,大秦的利益就是我嬴姓王族的利益。我是大秦王族,嬴姓子孙,为了王国利益,我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就如我的父亲,虽然含冤发配,但王国需要他的时候,他还是义无反顾,以刑徒之身战死沙场。”
苍头愣了片刻,吃惊地望着宝鼎。这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说出来的话?我没有听错吧?倏然,苍头脸色一整,肃然起敬,微微躬身,正色说道:“公子,如果你执意要见蒙恬,我也不拦你,但请你必须记住,你的背后不仅仅有王国大利,还有三姓五氏的小利。你父亲至今沉冤未洗,你母系的白氏和司马氏还在等待着云开雾散的一天,请你在为王国谋大利的时候,切切不要忘了你的亲人和家族。”
宝鼎看到苍头说得郑重,不敢怠慢,急忙做出承诺。
苍头不得不让步,两人身份不一样,考虑问题的立场角度不一样,一旦宝鼎坚持己见,苍头也只有屈从,不过,他已经深深介入其中,风暴已经把他卷了进去,既然宝鼎要追随大王,紧跟王系,他也无法脱身,这让他心情沉重,不得不重新考虑对策。
“你何时离开晋阳?”宝鼎问道。
“可以找个借口稍稍推迟一两天。”苍头说道,“等你见过蒙恬后,我再走。”
“你和我一起去见蒙恬,怎么样?”宝鼎满怀期待。
事关重大,做决定容易,真要去做就难了。宝鼎做出决定后,心里就忐忑不安了,倒不是因为自己马上就要见到仰慕已久的历史大名人,而是因为自己即将介入到咸阳的权力斗争之中,要和历史上的一大群显赫人物在风暴的漩涡中激烈厮杀,一想到这里他就难以自持,心潮澎湃,激动万分。
苍头坚决摇头,“你就当代北的事没有发生,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
宝鼎明白苍头的意思,当即站起来走到屋外,把暴龙喊到一边,窃窃私语了几句。暴龙回屋换了一身胡服,从馆驿后门溜了出去。
晋阳有胡市,规模较大,帐篷林立,人流熙攘。
宝鼎走在人群中,好奇地东张西望。这是他第二次接触到先秦时期的市榷。第一次是被押在槛车中穿过代城胡市,结果还没看几眼,就被愤怒的赵人用土块石头砸得晕头转向。
赵仪抱着他的手臂,小鸟依人一般,一双眼睛更是看不过来了,目不暇接,时不时就拉着宝鼎钻进商家的帐篷里,翻翻这个,看看那个,眼花缭乱。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以普通人的身份走进胡市,这让她觉得很新鲜,这里所有的东西对她来说都非常新奇,好多花花绿绿的玩意她甚至连见都没见过。
宝鼎比她更是不堪,纯粹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土鳖,啥都不懂,还啥都喜欢,逮人就问,问得问题更是幼稚可笑,搞得洋相百出,就连赵仪都羞得面红耳赤,恨不得堵住他那无知到极点的大嘴巴。暴龙一帮人觉得太丢脸,离得他远远的,免得被人当作从山里爬出来的土蛮子。
宝鼎倒是不觉得什么,不耻下问嘛,不知道不懂的就要问,这有什么丢脸的?他的心理年龄二十六了,前世又是搞推销的,脸皮厚,对人性的认知更是高人一筹,对那些轻蔑的眼光和嘲讽的言辞根本无视,反而乐在其中。他感觉自己就象一个考古工作者,或者一个探险者,站在历史的高度,以旁观者的心态,行走在历史的长河中。一路走下来,收获巨大,兴致更是异常高涨。
很快,暴龙、斗钧和蛮屠等人就叫苦不迭了。这对无知的少年男女不但不知疲倦地跑进每一家帐篷,还发疯似的买了一大堆毫无用处的东西,金钱在他们的眼里似乎就是一堆粪土。好一对败家子啊,但问题是,这败得可是暴龙的家底。
现在宝鼎身无分文,赵仪也是一贫如洗,但宝鼎天生就有购买欲,赵仪对此更是没有概念,喜欢什么就拿什么,试想一个大秦公子还没有钱?她根本就没有考虑钱的事,只管拿。前世宝鼎虽然贫寒,但还是喜欢陪学姐逛逛街,身上有钱就忍不住,总要给她买些什么,典型的月光一族。今世身份变了,心态变了,被压抑的购买欲突然就爆发了,看到一些在后世人眼里价值无穷的青铜器皿,看到在后世动辄就要数万甚至有钱都买不到的上等好毛皮……这些好东西在这个年代就不值钱了,他哪里还忍得住,买啊。
暴龙几次想劝阻,但话到嘴边又忍住了。算了,你要败家就败吧,反正离开乌氏的时候,乌氏倮和老卓文都给了一些钱,足够用了,再说他们还承诺过,只要事情办成,那至少有千金以上的赏赐。花来花去都是那两个老家伙的钱,你爱花就花吧。
公子和公主花钱如流水,暴龙的一帮兄弟也眼馋了,眼巴巴地看着暴龙。好东西多啊,谁不想买啊?暴龙一咬牙,大手一挥,豪气干云,想买什么就买,都记到公子帐上,将来回到乌氏找两个老家伙报帐去。他这话音刚落,那里一帮人就扎进了人堆,没影了。
暴龙拼着老命付账,挥汗如雨啊。突然蛮屠跑来告诉他,公子要买马。暴龙两眼一翻,毫不犹豫,抬腿就跑。众人一看付钱的主儿跑了,那还买什么,追吧。
暴龙在胡市里三转两转,跑到了晋水河边,然后狂奔里许,到了悬瓮山。
悬瓮山位于晋阳城西,胡市边缘,给商贾提供吃喝玩乐之地的社寓就在悬瓮山下。
暴龙带着众人走进一家胡商开的胡寓。这胡寓前面是帐篷,后面靠山之处则是一座座茅屋。众人进了茅屋,寓中管事热情招待,很快就有几名容貌皎好的胡女端着马奶甘醪牛羊肉走了进来。这帮人在大漠上厮混惯了,看到胡女眼睛顿时亮了,嘴里调笑着,手脚更是不老实,但碍着宝鼎和赵仪在当面,不敢太过份。
暴龙冲着宝鼎使了个眼色,从茅屋后门走了出去。宝鼎心领神会,拉着赵仪跟在后面。
三个人沿着幽静小道上了山,大约百十步后,看到林中有座小木亭。一位玄衣大氅者坐于亭上石凳,正悠闲地喝着茶。亭外站着六位甲士,身形屹立,如渊停岳峙,森严肃穆之中隐约透出凛冽杀气。
赵仪有些害怕,紧紧抓住了宝鼎的手臂。
暴龙停下脚步,虚手相请,“公子,我们候在这里。”
宝鼎望着亭中玄衣人,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拍了拍赵仪的手臂。赵仪松开手,目露关切之色。宝鼎冲着她微微一笑,大步走了过去。
第050章 巴蜀寡妇清
蒙恬站了起来,转身望向宝鼎。
这位少年身体单薄,相貌说不上英俊,但脸上那抹浅浅的笑容却让人对其不由自主地产生几分好感,只是他的眼神过于深沉,眉宇间也有一丝淡淡的忧郁,这使得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比同龄人也更加成熟。
宝鼎也在打量着他。眼前的蒙恬和他想像中的蒙恬并没有太大的出入,高大威猛,气势凛冽,尚未走近,那股上位者的威严就扑面而至。这股气势让宝鼎略感窒息,神情略显紧张,身体也略略有些僵硬。
蒙恬微微躬身,颔首为礼。
眼前这位公子虽是带罪之身,但他的家世太过显赫。司马错、白起和兴国君三位显贵在大秦国地位尊崇,尤其是司马错和白起,就算他们死了,甚至是因罪而死,他们的威名也是久盛不衰,至今大秦人还在缅怀他们,并被他们的惊世功绩所震撼。
一位前王国储君,两位战功卓著的上将军,三个显赫家族的血统共同汇聚在这位公子身上,此刻不要说蒙恬,就算大秦任何一位权贵,看到宝鼎也会在不知不觉露出恭敬之态,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宝鼎站定,微微躬身,也是颔首还了一礼。来到这世界快两个月了,看到了太多的历史名人,知道了太多的历史真相,宝鼎已经逐渐融入到这个时代,再不会像当初一样,看到鼎鼎有名的大人物就两眼冒星星,激动得不知所云了。
蒙恬虚手相邀。宝鼎稳定了一下情绪,再次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略作矜持之态,不徐不疾,从容自然地走到小亭上,坐到了蒙恬的对面。
蒙恬给宝鼎面前的玉杯斟上了茶,“这茶从巴蜀采摘而来,用悬瓮山的泉水煮泡,香气清鲜,透澈心肺,历久不衰。公子尝尝。”
宝鼎好奇地端起玉杯嗅了一下,果然是芬芳扑鼻。
巴蜀产茶,据后世考证,至少可追溯到战国时期。记得明末清初的顾炎武曾经说过,“自秦人取蜀而后,始有茗饮之事”,认为中国的饮茶,是在秦兼并巴蜀之后才慢慢开始并传播开来,看来此言不虚。忽然,一个念头掠过宝鼎的脑海,此时的巴蜀茶业应该形成了一定的规模,如果有机会的话,可以到巴蜀种茶经商,这是个赚钱的好门路。这时,一个熟悉的名字蓦然跃入他的脑海:寡妇清,巴蜀巨商。
大秦历史上有两个巨商名留史册,一个是乌氏倮,一个是寡妇清。这两位巨商在大秦统一过程中做出了难以估量的贡献,秦始皇因此厚加赏赐,并筑女怀清台以记寡妇清之功,而乌氏倮则爵同君侯,尊贵无比。
现今自己与乌氏倮的关系非同寻常,自己亠家发配边疆,肯定受到了乌氏倮的尽心照抚,此中恩情恐怕一辈子难以报答。既然乌氏倮已经出现在自己的生命中,那神秘的巴蜀巨商寡妇清呢?她的命运会否与自己发生交集?
想到这里,宝鼎实在按捺不住,佯装无意地问了一句,“这茶是否来自巴蜀巨贾之家?”
蒙恬面露笑容,缓缓坐下,“这茶的确来自巴蜀。公子在乌氏尝过?”
宝鼎故作高深地淡然一笑,“她家不是卖丹砂吗?现在改卖茶了?”
“他家卖丹砂,也卖茶,但主要是卖天下利兵之首,强弩。”蒙恬手握玉杯,傲然说道,“我大秦北有乌氏骏马,南有琴氏强弩,我关西悍勇正是籍此两种神兵利器才能横扫山东诸国,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宝鼎一愣,心里顿时掀起一股波澜。寡妇清姓琴?她真的叫琴清?黄易大师随便写了个姓氏竟然就蒙对了?旋即再一想,不对不对,这个琴氏应该是寡妇清的夫家姓氏,巴蜀巨贾应该是琴家,家主是寡妇清。
后世人虽然不知寡妇清姓氏,但一致认为寡妇清是以丹砂致富。始皇帝统一天下后,方士兴起,炼丹盛行,丹砂的需求量剧增,故其得以积累巨富。现在听蒙恬话里的意思,这寡妇清根本就不是以丹砂致富,而是以制弩发家。
其实仔细想一想,后世的推敲也确实值得商榷。战国巨贾,首推楚国猗顿氏、魏国白氏、齐国田氏、赵国卓氏和秦国乌氏,这些巨贾有的是传承世家,如楚猗顿氏,魏国白氏;有的是世代权贵,集官商于一家,齐国田氏便是如此;有的是白手起家,历经数代创业而巨富,如赵国卓氏;有的则是后起之秀,异军突起,横空出世,如秦国乌氏。至于吕不韦之流,不过是地方大贾,无论是传承还是财富、还是对所在国的影响力,都无法与巨贾相比。这些巨贾之所以富可敌国,都是因为借助各国王室特权,经营盐铁兵马等关系到国之存亡的利器而积聚了惊人财富。(兵,特指武器。)
巴蜀琴家若仅靠丹砂无论如何成不了巨贾,寡妇清如果对大秦国没有特殊贡献,始皇帝也不可能封其为贞妇,甚至邀其住皇宫,礼同王侯,其死后,始皇帝还下令在其葬地筑“女怀清台”以为记念,这是何等恩宠?尤其对一个商贾,一个营商的家族来说,此等恩宠甚至超过了战功卓著的公卿大臣。
如今经蒙恬一说,宝鼎不仅恍然大悟。弩,兵之王者,寡妇清一族靠卖弩赢利,成天下巨贾,而秦国则以强弓劲驽横扫天下,如此始皇帝筑“女怀清台”以记其功,便可得到合理解释了。
宝鼎轻啜一口香茗,顿时口齿留香,而心里则是感慨万分。琴氏劲驽,大秦的强弓劲驽啊,如果没有这些强兵利器,大秦拿什么统一天下?
“巴蜀本为楚地,琴氏本为楚人。琴氏先祖创制了劲弩,其子孙后代遂以制弩为业,传世三百余年。今有十二石蹶张唐弩,就是由其家族大匠琴唐所创,一出世便震动天下,有天下首兵之誉,楚军兵甲之利因此雄居六国。”蒙恬继续说道,“自你外曾祖父上将军司马错率军千里跃进,一举平蜀后,巴蜀便并入我大秦版图,琴氏一族和天下首兵就此为我大秦所有。几十年来,琴氏为大秦制驽无数,其子弟更是遍布我大秦军械坊。我大秦有今日之强盛,琴氏可谓居功至伟。”
“善!”宝鼎赞叹道。大秦北有乌氏骏马,南有琴氏劲驽,武力之强劲,当然会凌驾于山东六国之上,统一已是大势所趋,岂是人力所能抵抗?自己赶上了一个好时代,但可惜的是,谁能料到这个好时代仅仅维持了十五年,不过昙花一现而已。
想到咸阳的冲天大火,想到项羽在冲天大火中砍尽大秦赢姓王族的头颅,宝鼎的心就阵阵颤粟,双目内更是流露出无尽的悲伤。
蒙恬偶一抬头,正好看到宝鼎眼内的悲伤,一时心弦震颤,嘴边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他想到了当年那场大风暴。当时他刚刚出世,长大后零零碎碎地听到一些议论,回家问父亲,问祖父,得到的都是沉默、悲伤和叹息,直到祖父战死疆场,父亲被破格提拨为假上将军,咸阳局势紧张,父亲才把当年的那场大风暴告诉了自己和弟弟蒙毅。
武安君不论是鏖战沙场还是拨剑自刎,都是那样的轰轰烈烈,让天下为之震撼,让天下为之颤抖。如今大王要为武安君翻案了,但白氏、司马氏的后代没有杰出之士,难以承担重任,只有把希望寄托于兴国君一脉。眼前这个少年瘦弱的肩膀上竟然承担了振兴三族的重任,不堪重负啊。其实他还不知道自己肩负的重任远远不止这些,大王对其同样寄予了厚望,甚至把扳倒楚系外戚的部分希望也寄托在他的身上。
国尉尉缭的计策早在吕不丰罢相之后就出台了。专门执掌王族事务的驷车庶长赢皓曾受大王委托,秘赴乌氏探查,结果令人大失所望。赢皓说宝鼎是个痴儿,断然否决了此议。大王不相信,他怀疑宝鼎痴儿是假,白氏和司马氏不愿卷入咸阳风暴是真,所以故意设计欺骗老赢皓,于是他密令尉缭调派黑冰彻查,并召乌氏倮进京询问。乌氏倮害怕,不敢说实话,吞吞吐吐含糊不清。正好此刻吕不韦的死讯传进咸阳,大王勃然大怒,对楚系外戚的猖狂再也无法容忍,当即决定实施此策。
这时黑冰探查的结果出来了,宝鼎的确是个痴儿,但尉缭不敢据实奏报,担心激怒大王,于是虚晃一招,以此事重大为由,叫自己当面查验,如宝鼎可当大任,遂坚决施策,反之,则放弃。这就是宝鼎走出乌氏的原因。
然而,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宝鼎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竟然在代北刺死了公子隆和公子恒,一夜之间名震天下。宝鼎声名大噪,咸阳马上就会验名正身,宝鼎的身份一旦大白于天下,大王的计策就不得不修改,不得不与楚系外戚正面交锋,最后谁胜谁败,谁是最后的赢家,都不得而知,很可能就和吕不韦的事一样,辛辛苦苦流血流汗,最后却为他人做了嫁衣裳,白忙一场。
其实代北的事传到咸阳后,大王怒不可遏,怀疑此事被人泄漏,因为按咸阳的推断,宝鼎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