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公子高不能容忍的事,武烈侯远在北疆,但为了让扶苏拿到中原决战的功勋,竟然逼迫咸阳让扶苏指挥东南战场,而把他一脚踢回了咸阳,把本改属于他的功勋活生生地夺走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叔父你太过分了,欺人太甚。你喜欢扶苏,要把扶苏推上储君之位,要让扶苏成为大秦未来的君王,这无可厚非,但你不能牺牲我来成全扶苏。我算什么?我是你拿来帮助扶苏上位的垫脚石?
公子高愤怒了,怒不可遏,他甚至在离开江南的时候冲着武安侯公子腾咆哮,回到咸阳后匆忙跑到频阳,向武成侯王翦哭诉。
公子高的母亲是老秦人,出自蹇(jian)氏。蹇氏在大秦也是豪门贵族,其先祖就是在秦穆公时代与百里奚起名的蹇叔。百里氏枝繁叶茂,分为“孟西白”三大族,文能治国武能安邦,名扬天下,而蹇氏以文传承,虽然子弟世代为能臣,但声名不显。这样一个传承数百年的豪门大族,其底蕴和人脉的厚实不言而喻,其与郿城孟西白、频阳王氏和夏阳司马氏之间都有着深厚的关系。
老秦人好不容易重新崛起,当然不会轻易介入王统之争。老秦人这些年的崛起之路也是起起伏伏,短短数年内便有两次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实施“以退为进”的政治策略,所以在王统一事上,老秦人向来保持缄默,以武烈侯的决策为前进方向,即便有不同的看法,也是以大局为重,绝不轻易与武烈侯发生争执。
然而,形势发展到今天,老秦人的“心”也动了。
在分封之议中,武烈侯首先是宗室,其次才是功臣,所以武烈侯主张宗室分封,而坚决反对功臣分封就理所当然了。武烈侯为了宗室利益,为了老嬴家的利益,置功臣利益于不顾,导致他和功臣之间的矛盾迅速扩大,武烈侯和老秦人之间也不可避免地产生了裂痕,而且裂痕越来越大。
若想功臣分封,就要进一步修改国策,而要修改国策,不仅仅要控制朝政,王统的归属也是至关重要的一环。老秦人的“心”就此动了,他们开始有意识地谨慎地介入到王统之争中。
公子高回京是政治上的一次重大博弈。这场博弈中秦王政大胜,他虽然在战场上打输了,但在政治上他成功地分裂了楚系,重创了东南熊氏,给了武烈侯的政治联盟以沉重一击,导致武烈侯的政治联盟就此走向了崩溃的边缘。而武烈侯在这场博弈中唯一获得的好处就是基本确立了公子扶苏的储君位置。
当今大秦的政局是保守势力和激进势力的斗争,而两大势力的领军人物就是秦王政和武烈侯。现在回头看看,不得不佩服华阳太后的政治智慧,正是在她的努力下,把武烈侯扶植了起来,也是在她的谋划下,武烈侯的政治联盟才迅速建立起来,这样当华阳太后薨亡后,武烈侯才代替了华阳太后,继续与咸阳宫抗衡。
可惜的是,楚系还是分裂了,楚系并没有像华阳太后所设想的那样,由怀德夫人所掌控,始终与武烈侯结盟,继而把公子扶苏推上储君之位,以控制王统的归属来牢牢控制朝政。造成这一局面的原因很复杂,统一进程的加快显然是主要原因,当楚国政局大变,阳文君及其所属势力覆灭,怀德夫人失去强有力的外援之后,她也就失去了对楚系的掌控,最终在咸阳宫的谋划下,楚系分裂,她和隗氏为了把扶苏推上储君之位,不得不完全倒向秦王政。
事实上这是楚系对武烈侯的背叛,假如武烈侯因此背弃盟约,改变自己在王统归属上的策略,那么王统之争会白热化,斗争会延缓甚至破坏当前的统一局面。武烈侯以中土命运为重,忍气吞声,继续维持自己的王统归属策略,并以此与咸阳宫达成妥协,换取了自己对军队的控制权。
无论是公子腾还是王翦,包括公子高的母系家族蹇氏,在这场政治博弈的结果没有出来之前,在不知道武烈侯的选择之前,谁也不敢轻易介入,以免被卷进风暴的中心。
如今博弈结果出来了,武烈侯不但维持原有的王统归属策略,还不遗余力地维持秦王政和咸阳宫的权威,这明确地传递出一个讯息,武烈侯坚守自己的宗室本份,在涉及到老嬴家的利益,宗室利益的时候,武烈侯毫不犹豫地拔剑相护。
公子高就是个棋子。博弈结束了,他这个棋子又被一脚踢回江南。不过公子高经此博弈之后,心智逐渐成长。在一帮老秦重臣的“教诲”下,他知道大秦的政局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就是以秦王政和武烈侯为中心,就是两者之间的博弈,这就像当年宣太后和昭襄王时代,华阳太后和庄襄王、秦王政父子的时代一样,政治博弈始终是围绕着权力的最高层而进行。
现在武烈侯势弱,但秦王政也没有绝对优势,两者博弈很激烈,这时候公子高根本没有机会“染指”王统,但这并不代表公子高永远没有机会。公子高的机会在封国,在地方,在未来,一旦统一后公子高能在大江以南形成割据称霸的局面,把大秦的分封推向深入,那么公子高进一步可以成为中土之主,退一步也可以做个诸侯王,独霸一方。
公子高的思想就这样被改变了,他成了豪门贵族掠夺中土权力和财富的“急先锋”,成了功臣参加分封的“开路者”。他或许知道自己被利用了,但这世上谁不是“棋子”?谁不是活在“利用”和“被利用”之中?公子高要达到目的,就必须赢得实力,赢得豪门贵族的支持,而豪门贵族若想达到目的,就必须扶植一个“强者”,一个像武烈侯一样足以抗衡咸阳宫,与中央争权夺利的强势人物。
宝鼎到了江南后,公子高数次试探,想知道离石会面的结果,想知道自己的父王和叔父两人所拟定的统一后的权力和财富的再分配方案是什么。宝鼎在这一点上并没有隐瞒,明确提醒他,江南这个封国可能要取消,所以宝鼎反过来试探他,是愿意去开拓西南,还是愿意去征伐江东。
公子高当然不愿去冒险开拓西南,更不想去鸟不拉屎的蛮荒之地,他有抱负,有理想,而抱负和理想的实现需要实力,需要基础,需要一块好地盘,而江东就是他一展风采的好地方。他已经下了决心,即便咸阳勒令他去开拓西南,他也绝不去。他有老秦人做后盾,还有一些宗室也会给予帮助,他有信心在这件事上获得完胜。
不过公子高还是十分畏惧自己的叔父,他不敢明确回答,而是用一种隐晦的方式,阐述自己理想的方式,委婉地向叔父表达了自己要去征伐江东的想法。
公子高知道叔父不太高兴。
西南策略是叔父拿出来的,大秦的大部分官员包括很多中枢大臣之所以对西南策略不重视,是因为在他们看来西南策略的最终目的不过是开疆拓土,而目前大秦的当务之急不是开疆拓土,而是统一中土。但叔父为了证明自己的本事,或许也是为了眩耀自己的权势,却执意要耗费有限的宝贵的钱粮去开拓西南。
公子高不理解,更不愿意去。叔父不高兴又能如何?你反正也不喜欢我,甚至为了让扶苏上位,要把我踢到鸟不拉屎的蛮荒之地,是不是太过分了?你可曾考虑过我的感受?我的利益?你不为我考虑,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其实无论是咸阳的士卿还是公子高本人,对西南策略的理解都是错误的,但这个错误的理解来源于这个时代的局限性。这个时代有几个人看到了来自北方大漠的威胁?南北战争对他们来说非常遥远,更不要说什么大秦在统一后陷入两线作战的窘境了。另外就是对统一战争的艰难性认识不足。秦王政在灭楚之后继续南下攻击,事实上不是要开疆拓土,而是要把六国余孽尤其是楚国的逃亡贵族一扫而尽,从而全心全意去经略北方,哪料到南岭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碍,不但拖住了大秦的军队,还拖垮了大秦的国力。
宝鼎先知先觉,不代表这个时代的统治者都是高瞻远瞩之辈,所以西南策略不被重视是情理之中的事,公子高不愿意去开拓西南更是理由充足。宝鼎无法用自己那一套在别人看来根本就是危言耸听甚至是胡说八道的东西去说服别人。
宝鼎只能一个人默默地努力。他利用大灾转徙人口到江南,垦荒屯田,建设军队,给开拓西南打下基础。他利用形势的发展把楚国“骗”了进来,联合楚国的力量开凿南岭大渠。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欠马上开拓西南的理由和愿意去开拓西南的领导者。好在老天眷顾,剧烈发展的形势让宝鼎找到了愿意去开拓西南的领导者,而东南熊氏为了逃避屠戮之祸,根本不需要理由,他们在“大难临头”之际,南下的速度会非常快。
回到长沙后,宝鼎专门设宴,犒劳修凿大渠的官员和工匠,并给予厚赏。
宾主尽欢之后,宝鼎召见了监御史陈禄。
闲聊稍许,宝鼎转入正题,“咸阳对你有何安排?”
咸阳至今没有提拔或者征召陈禄回京的消息,而陈禄在大渠修成之后,也还有一些扫尾工作要做,所以注意力也没有转到自身的前途上。
当初陈禄在司空府主管水利工程,是宝鼎亲自点名要来的。陈禄在蛮荒之地一干就是数年,而南岭大渠的开凿成功更是功勋彪炳,但蛮荒之地的这条大渠目前还没有展露出它的“威力”,咸阳根本不重视,甚至还有劳民伤财的抱怨,如果不是宝鼎强势介入始终督促,如果不是宝鼎把楚国“骗”了进来,这条大渠估计在宝鼎离开江南后就停止修凿了。
陈禄默默地干了数年,却得不到咸阳的承认,心里的郁闷可想而知。好在宝鼎一直关注,逢年过节都由封君府专门拨款犒赏修渠的官员和工匠。夫人黄依受宝鼎的委托,曾三次赶赴十八方镇和南岭大渠,代表武烈侯慰劳军民,这在一定程度上让陈禄和工匠们得到了一些安慰,私下里甚至有人说,权当为武烈侯修好这条渠。
现在大渠修完了,监御史陈禄的使命基本完成了,当初随他一起南下的水师和工匠们陆续返回京师,但他是长沙郡的监御史,他走不了,还得在这里继续待着。
陈禄的师傅是中土大水师郑国,现在还是秦王政的客卿,就凭他师傅的地位,陈禄返回京师不过是轻而易举的小事。
正因为是小事,宝鼎突然问起来,陈禄在感激之余,却是非常谨慎,唯恐说错了话。不管两人现在关系如何,陈禄在朝堂上始终属于关东系,或许宝鼎无所顾忌,但陈禄不能不小心。他位卑权轻,承受力有限,无论派内还是派外如果有上位者要对付他,易如反掌。
“我这几年都没有回家。”陈禄小心翼翼地说道,“我想今年年底回家一趟,我很想念自己的母亲,还有孩子。”
宝鼎连连点头,又伸手亲昵地拍拍他的肩膀,“苦了你了,我很抱歉。”停了一下,他又说道,“回京吧,你也该回京了。”
陈禄大喜,他最担心的就是宝鼎阻止自己回京,尤其看到宝鼎亲自到江南巡视,而且听说宝鼎有意马上开拓西南后,他更担心了,谁知今天宝鼎给了他一个惊喜。
“谢谢武烈侯。”陈禄站起来,喜形于色,俯身就要大礼叩拜。
宝鼎急忙站起来扶住他,“御史能理解我的苦衷,在这么困难的情况下修好这条大渠,我感激不尽,无以为报啊。说说,回京后,你打算去哪?只有力所能及,我将不遗余力地助你达成心愿。”
陈禄大吃一惊,脸色微变,眼里更是掠过一丝惊恐。
第392章 你会修路吗
武烈侯的意思很直白了,想招揽陈禄。
朝堂上的斗争很残酷,政治派系之间常常是你死我活。这个时代虽然利益至上,“良禽择木而栖”在士人别有用心的舆论造势下并不违背信义,有时候反而体现为智慧和变通,但那是在列强争霸的大背景下。
我在这个王国混不下去了,可以到另外一个王国去寻找出路,然而,在同一个王国里,在不同的政治派系间游走,事实上根本不可能,纯粹是自寻死路。
陈禄的职业是水师,是高难度的专业技术人员,其仕途较窄。当初秦王政因为政治上需要增强实力,吕不韦加大了不拘一格降人才的力度,韩国大水师郑国才带着一帮弟子西进入秦。吕不韦倒台之后,同样是因为政治上需要,再加上郑国和他的弟子们又是难得的专业技术人才,秦王政才力排众议保住他们,郑国更是因为修筑关中大渠的功勋而高居大秦客卿之位。
郑国恪守本职,即便是位居参政议政的客卿之位,也绝不涉及重大政事。郑国如此,陈禄等一帮弟子更不敢逾越,虽然他们被归属于关东系,但朝堂上下都知道,郑国和他的弟子门生们在关东系中独立特行,一门心思搞水土,绝不踏足政治上的纷争,以免被卷进风暴。
然而,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想逃避,但逃得掉吗?武烈侯要在南岭修渠,亲自点名要陈禄。陈禄一百个不愿意,这一步踏出去,郑国一系极有可能被卷进某个政治风暴尸骨无存,但武烈侯非常坚决,秦王政也支持,关东系更想在江南插进一根“钉子”,于是陈禄加官升爵,以江南监御史的身份到南岭修渠。
这一来就是数年,陈禄全身心修渠,虽然他有意减少与咸阳方面的联系,避免介入朝堂争斗,但咸阳的关东人怎能忘记他?
咸阳的关东人希望他在江南待下去,监御史这个身份可以让他公开监督江南军政,假如陈禄再主动一点,强势一点,甚至可以影响到江南局势的发展。但陈禄像他师傅郑国一样,自家知道自己的实力,像他这种实力的官员若在江南这个派系林立的地方搞风搞雨,估计下场很惨,连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陈禄谨守本份,就算是份内的事,也常常以修渠太忙为名交给下属去繁衍了事,所以这些年他在江南和各方面的关系处得还不错。你不惹我我不惹你,你敬我一尺我还你两尺,陈禄竟然在江南这个异常复杂的地方安安稳稳地待了下来。咸阳的关东人对他的谨小慎微非常不满,冯劫、蒙嘉更是数次派人“敲打”他,希望他能在江南为关东人打开一点局面,让关东人的势力渗透进去,但陈禄置若罔闻,我行我素,以自身能力有限为推托,就是不配合。
南岭大渠修完了,但陈禄返京却遥遥无期。虽然他可以通过自己的师傅郑国亲自向秦王政恳求,但郑国其实根本不敢开口。郑国在朝堂上不说话不代表他对朝政一无所知,秦王政心里想什么,对江南那块地方是个什么态度,他还是有算的,所以他曾在信中暗示陈禄,老老实实在江南待着,不要“惹事生非”,耐心寻找离开的机会。
中原决战后,江南的地位更为重要。秦王政打算灭楚之后,撤销江南之地的封国,其意图很明确,中央要控制江南,以中原和江南来夹击荆宛的熊氏,以江淮和江南夹击遥远的江东封国。西南开拓之后,岭南还有一个封国,江南控制了南岭大渠,正好锁住了岭南封国的“咽喉”。从江南的战略位置可以清晰地看到其重要性,中央不会放弃对江南的绝对控制。
咸阳要留下陈禄,而武烈侯这时候竟然提出要陈禄回京,很明显,这是政治博弈,陈禄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假如武烈侯以自己的实力把陈禄调回京城,陈禄的处境就非常危险了。关东人的第一感觉肯定是陈禄“背叛”了,投靠了武烈侯。当然,也有一种可能,是武烈侯把陈禄“赶”回了京城,但陈禄若想证明自己的“清白”,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