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里的老虎,很难一展雄风。
武烈侯对此当然有所防范,但出乎秦王政和中央的预料,武烈侯竟然在决战进行时向咸阳“发难”,迫使咸阳让步,这未免太过骄横跋扈了。
权力博弈的原则是妥协,是平衡。秦王政高踞王座,看上去予取予夺一言九鼎,但实际上他的主要工作就是在平衡朝堂各方社会各阶层对权力和财富的争夺,在权力平衡中寻求利益上的妥协。
秦王政为了统一大业这个大利,必须向武烈侯妥协,向武烈侯让出某些方面的小利,比如一两个中枢或者地方上的重要位置,或者几个政策上的调整等等。
熊璞一案不能爆发,尤其在决战进行时不能爆发,所以秦王政没有选择,只有妥协。
将作少府和司空,都是上卿,都是中枢大员,位置的重要性相差无几,但只能给武烈侯一个。从未来控制北疆遏制武烈侯的需要出发,秦王政必须把司空控制在自己手上。
“熊璞老了,身体又不好,如果主动请辞,那就让他回家颐养天年吧。”秦王政沉思良久,缓缓说道,“你们看,由谁主掌司空府最为合适?”
秦王政的意思表达清晰,熊璞的案子压下去,司空府换人,但这个人必须是自己人。
冯劫略略皱眉,忐忑问道,“大王,武烈侯志在直道修筑,这将作少府……”
将作少府实际上是武烈侯给咸阳宫的一个“台阶”。总不能说武烈侯要什么咸阳宫就给什么,那中枢未免太没面子,所以武烈侯顺带把将作少府也一脚踢翻了。双方各取其利,都不吃亏,面子里子都有了。
秦王政摇摇头,神态非常坚决。既然武烈侯是冲着司空这个中枢要职来的,那么在司空这一人选上,就没有商量的余地,咸阳宫必须牢牢控制司空府。
第二天早上,两位丞相公隗状和王绾,太尉公子腾、御史大夫冯劫、驷车庶长公子豹、奉常卿茅焦、郎中令蒙嘉、廷尉卿李斯、内史公子成、御史丞赵亥、御史中丞甘罗被秦王政召至御书房。长史周青臣、客卿司马空、中庶子蒙毅列席。
御史中丞甘罗代表御史府详细呈述了司空熊璞贪赃枉法的具体事实,受此案牵连的大臣有将作少府熊琨,有少府丞和三位大夫,还有中央诸多府署和地方郡县的中下级官吏。
坐在御书房里的大臣都是中枢核心层,突然听到这个消息非常震惊,就连对此事略知一二的三位宗室重臣也是吃惊不已,他们也没有想到武烈侯竟然在决战关键时刻对咸阳发动如此猛烈的雷霆一击。此案若是爆发,将在咸阳掀起多大的风暴?恐怕和当年的盐铁大案不相上下吧?咸阳风起云涌,动荡不安,中原决战还如何进行?
秦王政神情冷峻,高踞上座,自始至终一言不发,但阴骘的眼神暴露了他此刻内心的愤怒。
隗状面无表情,虽然装出一副若无其事、波澜不惊的样子,但从他微微颤抖的手指上可以估猜到他心里的怒火正在熊熊燃烧,随时都有爆发的可能。
武烈侯太过嚣张,太过跋扈,太过目中无人了。咸阳宫在他眼里算什么?中央在他眼里还有权威吗?此番举动,不就是一巴掌狠狠地打在楚系脸上吗?熊氏外戚再遭打击,受损失的可不仅仅是熊氏一家,整个楚系都遭到了打击,尤其隗氏做为新楚系的魁首,更是遭到了沉重一击?隗氏的实力何在?威信何在?隗氏既然连熊氏都保护不了,还能保护新楚系?
隗状抬头看了一眼甘罗,心里掠过一丝生吞活剥了甘罗的暴戾念头。甘罗在他眼里已经不是甘罗,而是武烈侯公子宝鼎,那个正在北疆洋洋得意的自以为主宰着中土命运的年轻权贵。
王绾已经从震惊中冷静下来。这件事武烈侯没有与王翦商讨,甘罗也没有向他透漏分毫,而从武烈侯打算利用此案把自己人推进中枢,以增加中枢话语权的做法来看,武烈侯已经为两系之间矛盾扩大裂痕加深而未雨绸缪,中枢里的这种布局显然就是他的策略之一。
王绾没有选择,必须支持。现在秦王政已经利用隗氏打造了新楚系,这个新楚系和关东系占据了中枢的大多数,可以说已经控制了朝政,老秦人的扩张势头已经遭到遏制,这时候老秦人若想保住现有的中枢实力,只能依靠武烈侯这个政治盟友,与中枢里的宗室重臣联手抵御。
麃公的身份、地位和权势都无法与公子腾相比肩,从利益最大化的角度去考虑,让公子腾进中枢以增加本方的话语权,让麃公去统率军队以控制更多的军队和地方郡县,这是最好的利益交换。只是王绾没有想到的是,老秦人和宗室的这次政治“交易”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开始发挥作用。
太尉公子腾没有发难,他是太尉,主掌军事,又刚刚回京,不合适在这个时候“冲锋陷阵”。
公子豹发飙了。公子豹的爵位已经升至伦侯,但他的职务还是主掌宗室事务的驷车庶长。大秦的二十等军功爵制自实施以来,其爵位名常常也是官职名,这一习惯即便在爵秩制度变革之后,依旧沿袭。
公子豹须发戟张,怒声咆哮。归根结底一句话,为什么外戚屡屡作奸犯科?大秦律法的威严何在?在大秦律法面前,到底要不要遵循公平公正的原则?王子犯法,要不要与庶民同罪?
这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律法是谁制定的?律法实施的对象又是谁?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过是做为统治阶层的豪门贵族自欺欺人而已,当然了,在政治斗争中,“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是一把无坚不摧的利剑。只要我抓到你的“痛脚”,我就能祭起这把利剑,致你于死地。
关东人冷眼旁观。武烈侯的雷霆一击对关东人有利。楚系还是过于庞大,尤其隗氏和关中熊氏联手之后,新楚系的庞大实力还是让关东人感到了重压。宗室和老秦人显然和关东人一样,不愿意看到楚系卷土重来,所以武烈侯迫不及待地发动了“攻击”。
关东人的选择很简单,支持武烈侯对关中熊氏的打击,坚决把春风得意的隗氏打得“鼻青脸肿”,然后从这场风暴中谋取利益。
廷尉卿李斯紧跟在公子豹后面,以严厉的措词和无懈可击的法理,坐实了熊氏外戚的罪责,并扬言要联合御史,弹劾两位丞相公的失察之责。
追究两位丞相公的失察之责,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阻碍新楚系和老秦人在这场风暴中谋利。
御书房中发生了奇诡的一幕,宗室和关东人竟然非常默契地联手了,联手打压隗氏和熊氏。
公子豹并不满足于目前所获得的“成果”,他开始质疑整个熊氏外戚,认为熊氏外戚倚仗权势,公然凌驾于大秦律法之上,故意打击君王和咸阳宫的权威,损害大秦基业,应该从根子上进行“治理”,建议把关中熊氏全部赶出中枢和中央府署。
这一招太利害了,这就是釜底抽薪啊。楚系就是依赖熊氏外戚这棵参天大树而长成,现在这棵大树虽然遭到了狂风暴雨的打击,但因为根基庞大,枝繁叶茂,依旧巍然耸立于大秦。公子豹手段狠辣,要一剑砍倒这棵大树,如此一来,隗氏虽然接掌了楚系,但隗氏这棵树不够大,过去依附熊氏而存在的力量不可能全部转移到隗氏这棵树上,楚系会分崩离析的更加厉害,许多力量为了生存必然转投他系,就像东南熊氏及其所属力量最终不得不转投武烈侯这棵大树一样。
形势如果发展到这种糟糕的地步,隗氏和新楚系将遭到一次可怕的打击。
公子豹这话刚刚说完,冯劫就推波助澜,表示御史府将马上扩大纠察范围,立即安排人手开始纠察整个关中熊氏及其所属势力。
隗状不得不反击,当即与公子豹、冯劫等人据理力争。当前中原决战正在进行,为了确保前线军心,咸阳必须保持稳定,这场风暴必须控制住,最好是将其消弥于无形。
王绾适时站起来支持隗状。事情要适可而止,不能把楚系逼得“狗急跳墙”,该妥协的时候要妥协。
公子腾也“高姿态高风格”地支持了隗状,认为要以大局为重,此事要慎重处置。
关东人这时候却是不依不饶,联合公子豹猛烈抨击熊氏外戚,大有痛打落水狗的架势。
这是一次好机会,武烈侯志在夺取两个中枢要职,那其他人岂不是一无所获白忙一场?所以无论如何都要把此事闹大,闹得不可收拾,闹得满城风雨乌云压顶,闹得楚系人人自危,惊恐不安,闹得熊氏外戚为了保全性命不得不主动“逃避”,如此其他派系才能跟在武烈侯后面“捡便宜”,大获其利。
第397章 陈禄的选择
秦王政始终沉默,不发一言。
这种局面早在他的预料当中,他现在思考的问题是,是不是要乘机把关中熊氏彻底赶出朝堂。
武烈侯这步棋走得好,专挑熊氏打击。熊氏外戚是众矢之的,宗室、老秦人和关东系都会不遗余力地给予支持,然后从中获利。
秦王政也会支持。秦王政需要的楚系是隗氏控制下的新楚系,而关中熊氏的存在始终是一个隐患,对隗氏绝对控制新楚系有很大的掣肘作用,但在隗氏尚未稳固新楚系的控制权,也尚未完成朝堂布局的情况下,仓促打击关中熊氏,无疑会重创新楚系,对隗氏也是拦头一棒,所以秦王政不想在此刻打击熊氏。
然而,武烈侯擅长审时度势,对局势的把握也非常准确,这时候打击熊氏挑起风暴,正好可以得到其他派系的支持,而熊氏倒台后所遗留下来的诸多利益,新楚系根本拿不到,势必都给武烈侯和其他派系瓜分了。各方势力此消彼长,新楚系失去了在朝堂上一家独大的机会,秦王政试图利用新楚系和关东人控制朝政的谋划遭到了重挫。
关东人有自己的利益诉求,尤其蒙氏和冯氏这两个豪门贵族,绝对不愿意看到隗氏带领新楚系迅速强大起来,以致于威胁到他们对权力和财富的占有,所以绝不会坐失这样的好机会,他们肯定要跟在武烈侯后面摇旗呐喊,以打击熊氏来遏制隗氏和新楚系的进一步崛起。
果然如秦王政所料,当公子豹与隗状“撕破脸”之后,冯劫和李斯马上跟进,穷追猛打。
中枢之中,还有宗正卿熊布,还有典客卿公子骞是熊氏外戚,在中央府署之中,还有近十位公卿副职、谏议大夫等中央大员,地方上也还有数位郡县大吏,都是出自关中熊氏外戚或者与熊氏外戚有直系血缘关系,假如这次能像上次逼迫东南熊氏全部隐退一样逼迫这些关中熊氏也全部退出朝堂,那宗室、老秦人和关东人无疑能瓜分更多利益,获得一次政治上的“大丰收”。
秦王政如何决策?他现在处在两难之境。
如果借势把关中熊氏全部赶出朝堂,不但有损自己的名声,也重创了隗氏和新楚系,这无疑不利于秦王政在政治上的布局,是秦王政不愿看到的局面,反之,假如把此案压下来,把影响降到最低,熊氏外戚虽然可以逃过一劫,但熊氏不会感激秦王政,彼此间的矛盾会更趋激烈,而新楚系和其他派系之间的矛盾会骤然白热化,咸阳政局会陷入空前危机,这必然影响到中原决战,即便决战打赢了,决战之后的咸阳也会爆发一场深重的危机,咸阳政局极有可能失控。
两害相权取其轻,秦王政无奈之下,逐渐倾向于趁此机会把熊氏外戚全部赶出朝堂,永绝后患。
只是这利益如何瓜分?是给新楚系更多,还是寻求平衡,各方势力雨露均沾?
政治上的博弈不存在一蹴而就的可能,势力间的斗争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不论秦王政是否倾向于把关中熊氏一锅端了,都需要一段时间,而当前中原激战正酣,给予秦王政处理此事的时间非常紧张,假如要把关中熊氏一锅端了,此案必然压制不住,案子会越查越复杂,牵涉的人会越来越多,这显然对咸阳不利,所以秦王政只能先把熊璞、熊琨和牵扯到此案的一批官员先解决了,先把眼前的危机化解掉,“痛打落水狗”的事只能等到决战之后了。
周青臣和司马空非常准确地把握到了秦王政的想法,提出了符合秦王政心思的决策。先迫使涉案官员以各种理由主动请辞,而后御史府不动声色继续审查此案,寻找更多证据和涉案官员,等到决战结束后,再把关中熊氏彻底逐出咸阳。
武烈侯要司空这个中枢要职,但秦王政不愿意给,于是司空一职自然成了各方争夺的目标,而将作少府一职,却没有人敢和武烈侯争夺。武烈侯既然胆敢在此刻挑起“风暴”,当然是“胸有成竹”。
公子腾毫不犹豫,果断推荐了东郡太守公子庄。公子豹、公子成和甘罗纷纷表示支持。
将作少府的职权就是给君王和王室成员营建宫殿、苑林和寝陵等土木工程,而这一官职一般都是由宗室或者外戚出任,所以公子腾的这个举荐当即赢得了秦王政的首肯,隗状、王绾、冯劫等中枢大臣也没有任何异议。其实即便有异议,除了熊氏、隗氏和赵氏三家外戚外,也没有其他合适人选出任此职,而这三家目前都无法与老嬴家争夺这个位置。
在秦王政和隗状等君臣看来,武烈侯在此事上之所以胸有成竹,之所以打算把司空和将作少府两个中枢要职都抢到手,原因就在于将作少府的人选有特殊性。退一步说,就算武烈侯“一箭双雕”的谋划落空了,至少也能在这场博弈中拿到将作少府这个中枢要职。
秦王政和隗状等人自以为“看透”了武烈侯的谋划,但公子腾和甘罗等人却是暗自心喜,知道武烈侯的谋划已经成功了,不但重挫了新楚系,拿到了将作少府这个中枢要职,还把陈禄悄无声息地推向了司空这一中枢要职。
公子庄目前是东郡太守,把他调到咸阳出任将作少府,其资历、军功和身份都够了,而他离任后空出来的这个中原地方郡守则成了老秦人和关东系的争夺之物,至于隗氏和楚系,因为遭到熊璞一案的重创,已经暂时被踢出了这场权利之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其他人奋力“搏杀”。
中原决战正在进行,公子庄做为中原地方郡守,正带着东郡地方军在前线厮杀。考虑到决战的重要性,公子庄暂时留在战场上,而即将代替他出任东郡太守的合适人选自然是军中统率。
这几年大秦在统一过程中,出任新占领郡县的官长都来自军队,一方面这是武力镇制的需要,另一方面也是中央距离新占领疆土太远鞭长莫及,只能让这些武将统领地方。这一做法的最大弊端就是大军统率可以利用自己的忠实部下们迅速控制地方,形成割据称霸的局面。
武烈侯就是在此策略下轻易控制了中原、江南和北疆边郡。不过随着时局的发展和咸阳政局的推进,武烈侯当初用来控制中原郡县的官长们已经不再忠诚于他,比如颍川郡守隗藏来自隗氏,砀郡太守王昕来自本土老秦人,这两位现在就不会听命于武烈侯了。至于江南的长沙侯公子高,基本上已经与武烈侯决裂,所以武烈侯现在实际能控制的地方就是代北、燕南和中山。
武烈侯显然不想放弃对中原东郡的控制。他马上就要带着大军南下,一旦横扫齐国,拿下临淄,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安排自己的亲信镇戍齐地,就此和东郡连为一体,把自己的势力延伸到大河南北。有了这么大一块势力范围,武烈侯在战略上就主动了,向北可以支援北疆,向南可以控扼江淮,向西则可以镇制中原,如此一来他的实力就非常庞大了。
秦王政最担心的就是武烈侯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