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南可以控扼江淮,向西则可以镇制中原,如此一来他的实力就非常庞大了。
秦王政最担心的就是武烈侯割据称霸,分裂大秦。虽然武烈侯的身体里流淌着老嬴家的血液,虽然武烈侯一而再再而三地赌咒发誓他要一个统一的中土,但血缘和誓言并不能保证自家兄弟的忠诚,所以秦王政即便在梦中,也是绞尽脑汁谋划着如何遏制武烈侯,如何把武烈侯对大秦和咸阳宫的威胁降到最低。
秦王政一定要在东郡太守的位置上安排自己人,同时又一定要掌控司空府,鱼与熊掌要兼得,这必然引发了老秦人的极度不满。
中原决战仅靠武烈侯不行,老秦人的浴血搏杀才是取胜的关键所在。现在王翦和麃公在两个战场上同时停下攻击,名义上是在寻找发动致命一击的机会,但背后肯定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不出意外的话,武烈侯和王翦等老秦统率在这次政治博弈中取得了默契,试图联手压制新楚系的崛起,打击咸阳宫的权威,以便在决战后逼迫咸阳宫在国策变革上做出更大的让步。
老秦人和关东系在司空的人选上争论激烈,各有举荐,互不相让。隗状在一旁煽风点火,发泄心中的愤怒,而公子豹在其中“胡搅蛮缠”,摆出一副势在必得的架势。
这天的中枢议事不欢而散。
三天后,司空熊璞突然重病不起,上奏请辞。秦王政令准,下令由驷车庶长公子豹暂领司空府。
公子豹入主司空府后,与熊璞的亲信僚属们一一交谈。很快,这些人以各种理由纷纷请辞,就连司空府的副长司空右丞都“告老还乡”了。咸阳宫的效率非常高,第一时间接受了他们的辞呈。接着,这些人迅速离开咸阳,各自归乡。
这件事在咸阳引起了小小的“震动”。不过也正常,一朝天子一朝臣,更不要说在这个由官长自辟僚属的时代。司空府的主人既然不是熊璞了,大树倒了,依附这棵大树而生存的人,自然随之而去,树倒猢狲散嘛。只是像司空右丞这样由咸阳宫直接任命的中央大员也随着熊璞的“隐退”而黯然离开咸阳,这事情就透出一股诡秘气息了。
这时候将作少府熊琨也生病了,而且一病不起,几天后竟然神智失常,奄奄一息了。
秦王政下令,免去熊琨的官职,调东郡太守公子庄进京,出任将作少府,但因为中原大战激战正酣,公子庄暂时不能到任,由驷车庶长公子豹暂领将作少府事。
咸阳人恍然大悟,搞了半天,咸阳宫要对付熊氏外戚,要“痛打落水狗”了。好事者不禁唏嘘感叹,十年何东,十年河西,世事变变幻无常啊。想想华阳太后在世的时候,熊氏外戚把持朝政,予取予夺,何等风光?长安君成蛟、长信侯嫪毐、文信侯吕不韦,一个个倒在熊氏外戚的脚下,宗室、老秦人和关东人一批批地死在风暴之中,巴蜀隗氏攀附在熊氏外戚的大树上只能仰其鼻息。
现在呢?熊氏惨不忍睹。华阳太后薨亡之后,熊氏外戚败落的速度令人难以置信,他们就像秋天里的落叶,被咸阳宫刮起的阵阵秋风吹得四散而没。先是昌文君、昌平君被赶出咸阳,接着东南熊氏遭到禁锢,现在轮到关中熊氏了,估计距离他们彻底离开咸阳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了。
一个势力庞大的曾几度主宰着大秦命运的权贵世族就这样没落了。
有人叹息,有人痛苦,有人愤怒,有人高兴,也有人在不遗余力地掠夺熊氏外戚离开后所留下的权力和财富。
咸阳宫任命公子庄出任将作少府一职,却让驷车庶长公子豹去代领,那么司空府谁来主掌?东郡太守又由谁来继任?
东郡太守的吸引力远远不及司空这个中枢要职,这倒不是因为司空是中枢大员之一,而是因为司空这个过去并不显耀的位置已经成为秦王政和武烈侯、咸阳和北疆、咸阳宫和太傅府激烈博弈的关键所在。
北疆策略如果是两者博弈的棋秤,那么直道修筑就是两者博弈的棋子,这颗棋子的重要性和其中所蕴含的机遇之大难以想像,可以说是一步天庭一步地狱,把握好了,将来必定位列三公高居宰执,把握得不好,那就是博弈的牺牲品,轻则失去所有,重则人头落地。
利之所在趋之若鹜,谁不想在这个大时代博一把?
陈禄自从与武烈侯“谈心”之后就处在极度惶恐之中,为此寝食不安,甚至噩梦连连。
被逼走到悬崖边上是一回事,决心跳下去则是另外一回事。
陈禄回京之后,亲朋好友、师长故旧无不庆贺,不是庆贺他高升,而是庆贺他终于逃离了那个可怕的漩涡,拣了一条命,事实上这也是拯救了脆弱不堪的郑国一系。
郑国一系不想重蹈当年的覆辙。当年因为受到吕不韦的牵连,关中大渠的修筑竟然成了韩国损耗大秦国力的阴谋,这个看上去非常荒诞的理由把郑国和他的弟子们送进了牢狱,差一点死于非命。这就是“政治风暴”的威力,郑国一系心有余悸,从此后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再此陷入“风暴”尸骨无存。
以郑国一系微弱的力量,只有做牺牲品的命,其本身基本上没有抵御“风暴”的能力。秦王政可以救他们一次,但未必会救他们第二次。
这一次陈禄逃离“漩涡”,得益于武烈侯和老秦人对江南控制权的争夺,否则他极有可能被“漩涡”所吞噬,而郑国一系必定受到连累。能被武烈侯和老秦人联手赶出江南,对陈禄来说不是一件丢脸的事,相反,是绝处逢生。
郑国一系在拍掌相庆的时候,陈禄的情绪非常复杂,他很愧疚,他把郑国一系拖进了无底的深渊,未来十分黯淡。面对亲人的笑脸,师长的安慰,朋友的问候,他突然扪心自问,难道他就这样受制于命运?难道自己就不能努力与命运抗争,甚至掌控命运?如果不能掌控命运,自己拿什么拯救他们?
陈禄在犹豫、在思考的时候,咸阳政局的发展却风云突变。陈禄做梦也没有想到,武烈侯竟然一剑砍向了熊氏,要以击倒熊氏来为自己铺路。武烈侯的惊人胆略,武烈侯一往无前的勇气让陈禄愧疚难当,他毅然做出了决定,他要与命运做抗争,他要掌控自己的命运,他要走得更高更远,以绝对实力来保护自己的亲人。
陈禄义无反顾地走进了郑国府上,把自己和武烈侯之间的政治交易告诉了师傅。
郑国非常吃惊。他倒不是吃惊于陈禄卷进了秦王政和武烈侯之间的博弈,而是武烈侯对陈禄的器重和不遗余力的扶植。
像陈禄这样位卑权轻的官僚在江南那个派系林立斗争激烈的地方生存下来已属不易,卷进政治漩涡是必然的事,身不由己啊,所以当陈禄顺利返京而且还升官加爵的时候,郑国就有所怀疑,但陈禄不说,他也不好逼问。现在陈禄坦诚相告,郑国心中的疑问也有了答案。
“武烈侯乃非常人。”郑国叹了口气。
武烈侯有大气魄大胸襟,他为了达到目的,不是逼着陈禄投降,而是扶植陈禄,把陈禄推上高位,然后结盟联手,互为支援,共谋利益。试想,陈禄在没有任何选择的情况下,能不答应?能不博一把?能不尽心尽力地帮助武烈侯达成目的?
“师傅,此刻形势已经明朗,请师傅帮我一把。”陈禄躬身恳求。
郑国考虑良久,说道,“你的资历太浅,功绩更是不显,虽然也有比你条件更差的人因为特殊机遇而一步登天,但你不行。我知道武烈侯肯定会帮你,但他无法直接帮你,他只能推波助澜,然后顺势而为。我看不到你有主掌司空府的机会。在没有丝毫把握的情况下,贸然为之,必受其害。”
陈禄苦笑,“我如果不努力一次,失去的不仅仅是一次机遇,也失去了在咸阳的立足之地。武烈侯不会扶植一个懦夫。”
第398章 举贤不避亲
咸阳各方势力都举荐本系大员争夺司空一职,互不相让,僵持不下。
这天秦王政在御书房召见郑国,商讨秋后整修关中、河北等地的水利一事。商讨中,郑国有意提到了自己的弟子陈禄和他在江南主持的水利修缮事宜。陈禄在江南的时候不仅主持修凿南岭大渠,还负责江南的水利,江南十八方镇的垦荒屯田两年便见成效和水利建设的同步跟进有直接关系。
陈禄之所以加官升爵,和他在江南取得的功绩密切相关。当然了,朝廷有人好做官,假如陈禄不是隶属于关东系,他的师傅郑国不是秦王政的客卿,陈禄取得的这些功绩还是不足以让他获得目前的地位。
秦王政一听就明白了,郑国这是举贤不避亲,在向自己举荐陈禄。
陈禄现为司空左丞,名义上是司空府排序第三位的大员,但实际上司空府的左右丞官秩也就是中级官员,和地方上的都尉、监御史同级,距离司空这个上卿之位还是有不小的距离。
正常情况下,有资格出任司空这个中枢要职的官员在官秩上至少是两千石,在爵秩上至少是第十五等少上造爵,也就是说,其候选人不是中央府署的上卿大夫,就是某几个大郡的郡守,或者是爵至少上造的军中统率,而具备这些条件的文武大员在大秦最多也就二十多个。
陈禄绝对没有资格去竞争司空一职,但这是正常情况,而在特殊情况下,比如由秦王政亲自举荐提拔,那就一切皆有可能。
其实郑国可以向冯劫或者蒙嘉举荐自己的弟子,走正常渠道。冯劫是御史大夫,三公之一,当然有举荐权。蒙嘉是郎中令,郎中令的职责就包括官吏的选拔和举荐,郎中令府下的诸大夫实际上就是大秦高级官吏的备选。这些上卿大夫们既负责郎中令府的日常事务,也是大秦君王和中枢的智囊,如果放出去至少是一方郡守,而留在中央,则随时有机会进入中枢。比如甘罗,过去就是上卿大夫,外放南阳守相,再回京就可以入主九卿或者其他诸卿府,进入中枢参与国事决策了。
官吏选拔制度是官制的基础,而制度需要遵守,要体现公平公正的原则。虽然破格提拔也是官吏选拔制度的一种,但因为其弊端太大,限制条件非常多,即便是君王,在行使这一权力的时候也非常谨慎,毕竟破坏制度也就是破坏律法,破坏公正的原则,最终损害的是制度本身,是国之根本,是中央的权威。
郑国如果通过冯劫和蒙嘉来举荐陈禄,走正常选拔渠道,难度不是一般得大。司空一职的竞争太利害,博弈太激烈,这时候任何一个错误都有可能导致本派系丧失对司空一职的竞争。冯劫和蒙嘉即便有心给郑国这个面子,但考虑到整个关东系的利益,估计也不会真正出力,最多也就是敷衍一下。
此时此刻陈禄若要上位,必须走非正常渠道,也就是由秦王政出面举荐,中枢共议,然后再破格提拔。这时候,郑国的作用就体现了,他是大秦客卿,有资格出入内廷与秦王政共议国事,当然也有机会向秦王政举荐一下自己的弟子。
秦王政尊崇“法治”,“法治”的核心原则就是公平公正,就是遵循现行律法和制度,不到迫不得已的情况下,绝不动用特权去破坏制度,亵渎“法治”,损害权威,所以自秦王政亲政以来,在官吏选拔上非常严格,基本上没有破格提拔的特例。
武烈侯公子宝鼎算是一个特例,但宝鼎的提拔也是建立在军功上,如果宝鼎没有足够的军功,秦王政完全可以阻止华阳太后对宝鼎的扶植,更不会授予他一等封君的爵位。王子出镇地方,王子封君,也是基于这一原则。当然了,王子建功相对来说很容易,说得难听一点就是下山“摘桃子”,但没办法,这是等级制度决定的,也是律法所规定的,试想这大好河山都是老嬴家的,宗室子弟能做到这一步,也实属不易了。
郑国不敢向秦王政举荐陈禄,担心贸然举荐反受其害,原因就在这里。此事虽然不违反律法,但关键问题是秦王政尊崇“法治”,遵守大秦律法,反对这种破坏律法公正性的事情,一旦惹恼了秦王政,不要说陈禄从此失去前途,郑国一系也会受到连累。
但陈禄的态度非常坚决,而武烈侯的谋划也让郑国怦然心动。富贵险中求,一味的小心谨慎也无法让郑国一系在未来的大秦朝堂上获得更多的权力和财富,还不如借此机会博一把,即便输了,以郑国一系的水利技术,在大秦混口饭吃还是不成问题。
郑国仔细运筹之后,向秦王政上奏秋后整修水利一事。秦王政对此非常关注,水利关系到粮食生产,关系到国之存亡,大秦的统一进程突然加快,与前几年河北、中原连续爆发的大旱有直接关系,假如赵国没有遭受连续的灾难,国力损失殆尽,大秦根本吞灭不了赵国,关东诸国尤其是齐楚燕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赵国灭亡。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值此中原决战的关键时刻,秦王政对郑国的这份奏议当然给予了最大程度的关注,马上召他进宫共同商讨。
郑国在商讨中提到陈禄,呈述陈禄在江南的功绩,委婉地向秦王政举荐自己的这位弟子,并没有引起秦王政的不快,相反,他对此非常感兴趣,他隐约察觉到,陈禄这个人或许可以帮助咸阳宫解决当前的危机。
中原决战正在打,武烈侯正要带着大军南下参战,咸阳宫正在为决战之后的形势变化和政局发展进行谋划和布局,这时候却爆发了一场政治风暴,虽然秦王政和中枢把这场风暴控制住了,但咸阳各方势力为争夺司空府的控制权“大打出手”,假如不能迅速平息这场争斗,影响到的不仅仅是中原决战,更影响到咸阳宫对未来局势的全面掌控。
司空府在中央府署中因为其专业性而地位特殊。从王国发展角度来说,它非常重要,长城、都江堰、关中大渠、南岭大渠的修筑和大秦的日益强大就有直接关系,但从权力博弈角度来说,它就不重要了,甚至可以说是被边缘化了,它在国事决策上几乎没有什么话语权。试想一个主掌全国水土之事的府署能对大秦国策产生多大的影响?它实际上就是一个执行部门,只要执行中枢决策就行了。
但今天它在中枢中的话语权突然大了,份量也无限制扩大,因为它主掌直道的修筑,而直道的修筑直接关系到了秦王政和武烈侯、中央和北疆、咸阳宫和太傅府的权力博弈,所以咸阳各方势力都要去抢夺这个位置,谁抢到了,谁就能在未来的权力和财富的再分配中赢得更多。
武烈侯在中原决战前突然对关中熊氏“发难”,其目标就是司空府,就是要掌控直道的修筑,就是要在未来的博弈中占据主动。咸阳不是不知道司空府的重要性增大了,但司空府控制在楚系手中,楚系又紧紧依附于咸阳宫,这一位置可以说固若磐石,谁知武烈侯选择了一个恰当的时机给了咸阳宫雷霆一击,立即让咸阳宫陷入两难之境。
咸阳宫不能妥协,而不妥协的代价恐怕很严重。当然了,武烈侯不会拿统一大业来要挟咸阳宫,这一点武烈侯在离石会面中已经向秦王政做了承诺,但决战之后呢?假如武烈侯和老秦人联手,以武力逼迫咸阳宫增加封国数量呢?封国数量越多,越不利于中央对地方的控制,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但未来几年大秦的主要矛盾就是“分封”和“集权”的矛盾,中央和地方的矛盾,而中央若要控制地方,就必须赢得武烈侯的绝对支持,以强悍武力做中央后盾,帮助中央镇慑地方,所以中央和北疆的关系直接关系到了大秦能否完成统一大业,能否在统一进程的最后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