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当前的北疆危机,甘罗和赵高均不以为意。
两人质问,匈奴人越过长城了吗?匈奴人强悍到足以击败大秦军队了吗?没有。既然没有,那北疆危机主要来自何处?来自北军内部,来自北军统兵权的争夺。只要北军内部矛盾解决,上下齐心,北疆镇戍则固若金汤。
始皇帝和李斯、赵亥等人的想法则比较复杂。
从中央集权的角度来说,中央应该控制北军,但现在北军内部的情况太复杂了,即便武烈王和王贲把北军的兵权全部交给咸阳,咸阳也没有能力控制北军。
这不是制度的问题,也不是派一批亲信将领去北疆统军的问题,而是牵涉到地域、地理、种族、文化传承、军中派系等等一系列各种各样的复杂问题,没有一定的时间进行改造,没有一批德高望重的将领去统率军队,没有一个稳定的国内外局势和一个拥有绝对权威的中央以及长期的充足的财政做为保障,北军就无法被中央实际控制。
所以武烈王建议把老秦将士调回京畿镇戍本土的思路是正确的,在统一局面尚不稳固的情况下,当然首先要稳固本土,稳固中央,然后才能心无旁骛地稳定天下。
但老秦将士回镇本土,北疆镇戍力量在大幅削减的同时,北军被武烈王和代北势力完全控制也是事实,这直接造成了武烈王割据北疆称霸北陲的事实。
为此,始皇帝和咸阳宫密切观察着北疆局势的发展。假如老秦人、楚系和关东系向武烈王臣服,几大势力达成妥协,大家齐心协力把武烈王推向“一方诸侯”的位置上,继而以武烈王和咸阳的直接对抗打开分封的大门,那么始皇帝和咸阳宫就必须采取措施,不惜代价打倒武烈王公子宝鼎。
反之,假如老秦人、楚系和关东系不愿意削减自身势力,不愿意向武烈王臣服,甚至蓄意制造矛盾,遏制和打击武烈王,北疆局势陷入危机,那么始皇帝和咸阳宫就可以一边维持老秦人、楚系和关东系对北军的现有控制力,一边联合武烈王继续遏制和打击他们。此举名义上是维持了北疆的稳定,实际上则是维持北军内部的矛盾,让双方互相钳制、互相掣肘,继而保证中央可以一定程度上控制北军。
由此又延伸出一个问题,老秦人、楚系和关东系如果继续掌控一定数量的军队并控制西北疆的镇戍,再加上戍守本土的十万老秦将士,其实力不减反增。到了那时候,假如他们为了尽快打开分封的大门,与武烈王达成妥协,联手抗衡中央,中央岂不束手就缚?岂不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自取败亡?
始皇帝和咸阳宫因此必须做出决断,是乘机打击王贲和西北疆力量,还是打击武烈王和代北力量?抑或以扶植王贲和西北疆力量来遏制武烈王对整个北军军权的控制?
不管始皇帝和咸阳宫做出何种决断,都会给中央带来不可预料的严重后果,这导致始皇帝和李斯等人难以抉择。
廷议没有结果,但北军内部危机延伸到中央是事实,这迫使始皇帝和咸阳宫必须尽快做出抉择。
当夜始皇帝和李斯、赵亥、蒙嘉、周青臣、司马空等人连夜商讨,以期在蒙武和公子腾离京之前拿出一个妥善的解决方案。
“从武烈王当日返京,拿出十万北军回镇京师的策略来看,武烈王急于修改国策以便让大秦迅速转入休养生息,以稳定中土尤其是关东局势来间接推进北疆局势的好转。”
李斯沉吟良久,终于开口说话。这几天,李斯始终保持沉默,他也在权衡哪一种决策更有利于中央集权。
“这次武烈王返回北疆,出乎我们所有人的预料,直接与王贲反目,直接让北军内部矛盾爆发,看上去是把矛盾转交给了咸阳,但事实上也表明了他处置此次危机的态度。”
蒙嘉当即打断了李斯的话。
“武烈王在拿出此策之前,是否征询了王贲、司马尚、辛胜和李信等北军统率?假如他事前征询了,那么此次北军危机的爆发是否在武烈王的谋划之内?”蒙嘉望着始皇帝,神色凝重地说道,“以武烈王的行事风格,以及他与频阳王氏的交情,他拿出此策之前不征询王贲的意见,现在又与王贲断然反目,是否正常?”
周青臣眉头深皱,问道,“你怀疑这是一个陷阱?如果是陷阱,武烈王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如果武烈王要割据北疆,那他为何又要推动咸阳实施休养生息之策以稳定整个中土?这岂不自相矛盾?关东局势动荡不安,京畿局势岌岌可危,岂不更有利于他称霸北疆?”
蒙嘉正(欲)反驳,始皇帝冲着他摇摇手,示意李斯继续说下去。
“在臣看来,武烈王的态度非常坚决,无论是调十万北军回镇京师,还是拒绝王贲以征发关东兵役补充北疆镇戍力量的妥协之策,其目的都是一个,缓解中央财政,确保轻赋薄徭之策的实施,不惜代价推进中土的和平和统一。”
“他已经拿到了征发北疆边郡兵役的授权。”蒙嘉再次打断了李斯的话,“虽然征发边郡兵役可以大大减少中央财政的支出,但无法阻止武烈王把代北力量拓展到整个北疆地区。”
李斯笑笑,反问道,“武烈王是否征发了边郡兵役?武烈王是否在奏章中告诉我们,他为了击败匈奴人的入侵,必须征发边郡兵役?”
“没有。”李斯自问自答,“武烈王在取得咸阳授权的时候,曾说过,除非迫不得已,否则绝不征发边郡兵役。目前他已经赢得了司马尚和北行辕统率的支持,北行辕四军主力正在向苍头河一线集结,他本人也正在日夜兼程赶赴苍头河一线。我想问一下,假如武烈王在苍头河一战而定,击败匈奴人,并迫使匈奴人从北地战场撤兵,就此完全缓解北疆危局,那么我北疆镇戍是否还急需征发兵役?”
蒙嘉脸色微变,没有说话。
李斯和周青臣、司马空互相看看,眼里不约而同地掠过一丝冷厉。
始皇帝皱眉沉思。
李斯已经说出了他的决策,相信武烈王,联合武烈王削弱王贲等西北疆统率对北军的控制力,也就是说,让武烈王把代北人的势力拓展到整个北疆地区,虽然武烈王的实力因此而增长,但武烈王受制于中央财政的制约,只能维持二十多万镇戍军。在北疆困窘局面得不到改善的情况下,武烈王也不敢轻易征发边郡兵役,如果征发,则意味着北疆愈发困窘,而困窘的北疆人会从拥戴武烈王到痛恨武烈王,武烈王一旦失去了北疆人的支持,他的实力也就不堪一击。
中央只要用财政钳制北疆,则武烈王始终受制于咸阳,那么在中央财政没有得到根本(性)改善之前,北疆和咸阳会维持一个稳定局面。
反之,假如以扶植王贲等西北疆势力来遏制和打击武烈王,那么中央既无法缓解北军矛盾,不得不长期困扰于北疆局势,也无法防范两者妥协之后联手抗衡中央的重压,所以最有利于中央的抉择就是,配合武烈王重创王贲等西北疆势力,然后以中央财政来钳制北疆武力,最终在确保北疆安全的基础上实现整个中土的和平统一,让大秦迅速恢复国力。
李斯是“集权”贵族的代表,“集权”贵族的选择很简单,削弱和打倒一切阻碍集权的力量,而其最强大的对手就是豪门贵族。
“集权”贵族集团中没有豪门贵族,但有皇帝的支持,而大秦第一权贵武烈王也是坚持“集权”道路,只不过他的政治理念是从“集权”和“分封”并行过渡到最后的“集权”,这使得武烈王成为中间派,成为“集权”和“分封”两大贵族集团都竭力争取和拉拢的对象。当然了,某些时候,也是两大贵族集团联手打击的对象。
上一轮的政治博弈中,武烈王联合宗室、老秦人和楚系摧毁了关东系的第一豪门贵族冯氏,给了关东系以重创。
这一轮政治博弈中,武烈王把矛头对准了老秦豪门贵族频阳王氏,做为李斯等法家大臣来说,无论是出于政治派系斗争的需要,还是中央集权的需要,都要义无反顾地给予武烈王以最坚决的支持,即便武烈王的本意不是要置频阳王氏于死地,他们也要逼着武烈王屠戮频阳王氏。
为了实现“集权”理想,必须借助武烈王这把无坚不摧的利剑,斩杀所有阻碍“集权”的豪门贵族。
始皇帝权衡良久,最终还是“集权”理想占据了上风。
“传诏,请太尉和驷车庶长即刻进宫。”
第448章 与狼共舞
始皇帝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咸阳刚刚颁布“与民休养、轻赋薄徭”之策,今年的中央财政也是锐减,但国内局势的好转尚需时间,而中央的权威迫切需要武力做为支撑,所以,北疆局势能否迅速扭转,至关重要。
有鉴于此,咸阳要坚决维护中央的权威,十万北军回镇京师的命令不可更改;咸阳要坚决维护武烈王北军统率的权威,北军各级统率不得违抗武烈王的命令,更不允许与武烈王公开抗衡;咸阳原则上不同意征发边郡或者关东地区的兵役,除非北疆局势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这一态度基本上否决了王贲的奏议,并导致北疆局势急转直下。
蒙恬思考良久,不得不谨慎提醒始皇帝,“匈奴人正在攻击我长城防线,北军内部的矛盾又爆发了,这时候咸阳的决策直接决定了北疆局势的发展,假如武烈王在代北战场反击受阻,迟迟不能击败匈奴人缓解北疆危局,那形势对咸阳就十分不利了。”
“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武烈王会征发边郡兵役。”始皇帝不为所动,“现在武烈王已经没有退路,他必须承担起击败匈奴人缓解北疆危局的重任。朕相信他可以一战而定。”
蒙恬踌躇不安,欲言又止,但考虑到自己的立场,他又不能公开与始皇帝唱反调,只好闭上了嘴巴。
公子腾说话了,“臣等此去必定竭力安抚通武侯和西北疆诸军统率,让他们竭尽全力镇戍长城。不过,在臣看来,苍头河战事有惊无险,武烈王必能一战而定。北疆危局缓解之后,北军内部的矛盾又如何解决?”
蒙恬的脸色顿时僵硬,心跳骤然加剧。
始皇帝微微一笑,揶揄道,“武安公莫非年事已高,耳力不堪?”
公子腾呆了一下,旋即躬身恳请,“通武侯有功于大秦,更忠诚于大秦,不管他和武烈王之间发生何种矛盾,他始终是为了大秦。”公子腾再拜,“前车之鉴后事之师,请陛下三思。”
蒙恬暗自苦叹。前有武安君白起,今有通武侯王贲,都是与咸阳宫直接对抗,假如始皇帝像昭襄王一样痛下杀手,其后果不堪设想。冯氏毕竟是关东人,虽然权势很大,但其在大秦的地位终究无法与频阳王氏相提并论,尤其在军队里的影响力,更是没有可比性。
蒙恬也是躬身恳请,“北军是大秦人的北军,武烈王只有靠大秦人才能控制北军,假如武烈王和老秦人变成了生死仇敌,北疆局势恐怕一发不可收拾,最终必将影响到整个中土安危。”
始皇帝轻轻摆手,“朕请你们去北疆调解,当然托之以国祚安危,允许你们便宜行事。一切以大局为重,切莫重蹈覆辙。”
蒙恬和公子腾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躬身领命。
武烈王公子宝鼎抵达苍头河前线。
北行辕各路主力大军以最快速度赶到苍头河集结。
武烈王的战旗在要隘升起。
匈奴人大吃一惊,急忙派遣斥候探查。不待斥候探查到结果,秦军已经派出信使,武烈王约请匈奴人阵前相谈。
匈奴左贤王将信将疑,难道大秦人的武烈王重返北疆?中土的局势发生了变化?匈奴人的攻击不但没有激化中土内部的矛盾,反而让大秦的君臣冰释前嫌握手言和了?左贤王和部属们商量了一下,也派出一名信使到秦军打探虚实。
匈奴人的信使过了关隘,首先看到的就是十里连营。穿过座座连营,匈奴使者震惊不已。秦军并不隐瞒实力,从步军到骑军,从战车到堆积如山的粮草,统统展现在匈奴使者的眼前。如此强大的实力,匈奴人根本抵御不了。
终于见到了声名显赫的武烈王,这位匈奴使者战战兢兢地表述了来意。
宝鼎并没有为难他,请他坐下,和颜悦色地说道,“约见你们左贤王,不过是想约定一下决战日期。”
匈奴使者低着头,不敢说话。
“前段时间我回京都了。我们的皇帝打算出塞北伐,彻底击败你们,从而确保我北部疆域的安全,为此,我们准备了半年时间,并从各地调来军队。如今万事俱备,只求一战。”宝鼎笑道,“请你回去告诉左贤王,三天后,请他后退三十里,给我大军出塞列阵腾出一块地方,然后你我各出精锐,决一死战。”
匈奴使者惶恐不安,急速返回。
左贤王听说秦军在苍头河集结,连营十里,毫不犹豫,当即下令,连夜后撤三十里,以防不测。同时派人飞马赶赴大黑河,向坐镇后方的大单于头曼禀报军情,建议全军后撤大黑河一线,全力阻御秦军的攻击。
三天后,秦军出塞,摆下决战态势。
宝鼎射书匈奴,再请左贤王阵前相谈,约定决战日期。
匈奴人再退三十里,避而不战。
秦军推进三十里,步步进逼。
又过三天,秦军出塞九十里。
匈奴人做出判断,秦军未必有攻打大黑河的决心,但武烈王既然重返北疆,必然要展开反击,以迫使匈奴人撤兵,所以才以主力出塞,选择匈奴人兵力薄弱的大黑河一线做为突破口,而步步紧逼的决战态势和数次约定决战日期的做法其实都是一种心理攻击,试图以不战而屈人之兵。
匈奴人能否决战?当然不能,决战对匈奴人来说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自取死路而已。匈奴人入侵的目的不过是为了掳掠,而另外一个目的就是不断打击秦人,把秦人压制在长城以内,继而给匈奴人集中力量攻打河西创造机会。
匈奴人有自知之明。自中土的大秦统一了整个中土后,匈奴人已经丧失了入侵的最佳机会,目前情况下,匈奴人若想杀进长城,首先要增强自身实力,其次是要赢取战略上的优势,而无论是增强自身实力还是赢取战略上的优势,都必须拿下河西。
拿下河西的前提条件是破坏大秦和大月氏的联盟,而破坏大秦和大月氏联盟的最好办法,当然是建立匈奴人和大秦人之间的联盟。
大单于头曼和身边的亲信部属商量之后,断然下令全军后撤,于大黑河一线列阵阻敌,并派人十万火急赶赴贺兰山,要求攻击北地长城的匈奴军队急速后撤。同时派出使者赶赴秦军大营求见武烈王,打探双方是否有议和结盟的可能。
匈奴人一如既往,你主力出战,而且是光明正大地要倾力决战,我理所当然避你锋芒,这颇符合“敌进我退、敌退我进”的游击战术。在塞外广袤草原上与匈奴人游击,秦军当然无力应对,一般情况下只有退回长城防线,尤其在粮草不足的情况下,但长此以往,边患越来越严重,大秦北疆镇戍将不堪重负。
然而,无论是统一前的秦赵燕三国,还是统一后的大秦,因为决策层是高高在上的豪门贵族,因为豪门贵族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他们从未真正重视北虏,即便北虏颇繁入侵,即便中土不得不修长城,但他们始终把北虏等同于野兽。正是这种深入骨髓的傲慢和自负,中土的统治阶层从未平等对待他们,只是一门心思想着征服或者驱赶。
这种思想由上至下,广泛植根于中土文化,以至于在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