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鼎急赴北疆,不待他抵达平城,安平侯司马尚就病逝了。
辛胜出任北军右副率,而章邯在宝鼎的极力举荐下,出任北军左副率,坐镇北行辕,镇戍代北。司马断则代替章邯出任东行辕统率,镇戍东北疆。
李信调回咸阳,出任前将军,有职无权,被彻底架空。
北疆的人事调整刚刚结束,咸阳就再度掀起了北伐之议。
右丞相隗状、左丞相李斯、太尉méng武、护军中尉王贲等中枢大臣一致上奏,恳请始皇帝发动北伐,而起因是关东正在盛传一句谶语:亡秦者胡也。这个胡,理所当然就是北虏,就是匈奴人。
以李斯为首的一帮“集权”贵族也坚持北伐,不但让“分封”贵族始料不及,就连始皇帝也是大感意外。
原因其实很简单,李斯等“集权”贵族认为,安内必先攘外,若想彻底击败“分封”贵族集团,必须先把外患铲除,把匈奴人的威胁解决掉,然后以强大的武力为后盾,强行推行“集权”策略。地方势力所拥有的武力根本没办法和中央所拥有的武力相提并论,这样在中央推行“集权”策略的时候,或许可以避免内战,让帝国平稳地迈入中央集权时代。
目前形势下,北疆大军的主要任务是防御匈奴人,这导致北疆武力无法给中央以有力支持,也无法对国内形成强大威慑力,一旦中央和地方爆发冲突,地方割据自立,北疆大军能够拿来平叛的兵力十分有限,这些都导致了中央在现阶段推行“集权”策略的难度。
李斯等人拿出这一策略的时候,还提到一个好处,那就是以北伐为借口修改赋税制度,从关东地区获取更多的赋税,以此来遏制关东地方势力的发展,但宝鼎认为这一策略会激化中央和地方的矛盾,会让关东人在双重压榨下不堪重负从而引发关东局势的动荡,所以宝鼎坚决反对。
始皇帝虽然支持宝鼎的意见,但也没有反对李斯的策略。他的这一态度直接导致李斯在隗状等大臣联合上奏发动北伐的时候,给予了坚决支持,试图以中枢的决策来逼迫始皇帝采纳他的策略。
公子腾、甘罗、赵高、公子庄、陈禄等中枢大臣虽然在廷议上极力反对,但奈何另外两大政治势力联手“出击”,根本阻止不了。
面对中枢在北伐一事上的决策,始皇帝也动摇了。
第457章 点了一把小火
武烈王公子宝鼎对李斯的这一做法极度不满,他在给始皇帝的信中严厉责斥了李斯的“背叛”。
值此关键时刻,咸阳宫内部的团结至关重要,但李斯为了一己之私利,置帝国安危于不顾,置本政治集团利益于不顾,竟然与政治对手联手逼迫皇帝采纳他的决策,这是背叛,不可饶恕的背叛。
宝鼎在信中警告始皇帝,昨日李斯曾背叛吕不韦,今日李斯公然背叛始皇帝,那么明日李斯就能背叛大秦帝国,这等私欲熏心、背信弃义的小人不可用。
始皇帝虽然对李斯的做法略有不满,但李斯与他的政治理念一致,李斯为推行中央集权奋勇冲锋,李斯对他的忠诚毋庸置疑,所以始皇帝尚没有把李斯的行为上升到背叛这一高度,即便宝鼎在信中怒不可遏,始皇帝也是一笑置之。
他给宝鼎回信,极力维护李斯,并告诫宝鼎不要因为彼此政见的不同而蓄意挑起内部的斗争,这时候要从大局出发,要维护内部的团结,不要给对手以可趁之机。
始皇帝的态度一览无遗,他动摇了,“焚书”一案的胜利让他自信心膨胀,他要加快中央集权的步伐,但目前帝国并不具备中央集权的条件,帝国当前最急需的是稳定,是恢复国力,是发展强大。
始皇帝和李斯等人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目的,竟然无视帝国当前所面临的一系列危机,更不顾“焚书”一案已经严重激化了秦人和关东人矛盾的事实,明知关东地区的血腥冲突随时会爆发,但依旧置若罔闻,执意要以发动北伐之策来遏制地方势力的壮大,不顾一切地把帝国推行崩裂之路,这令宝鼎忍无可忍。
此刻帝国亟待解决的是缓解矛盾,而不是让矛盾轰然爆发。
宝鼎愤怒了,他把手中的书信狠狠砸到案几上,杀气凛冽。
唐仰、琴珪、公孙贤等官员和代王公子将闾、左副率章邯等人紧张地望着宝鼎那张铁青的脸,暗自惊怖。
多少年都没有看到宝鼎如此震怒了,咸阳那帮人不知死活,如此激怒武烈王,难道就不考虑后果?
“北伐的决策就算通过了,也需要不少时间的准备,最起码要先把直道修筑完成。”
这时候敢于出言劝慰宝鼎的也只有代王公子将闾了。
宝鼎神色狞狰,右手握拳摆在案几上,因为过于愤怒,拳头微微颤抖着,让人望而生畏。
“咸阳的财政状况不容乐观,即便修筑直道,恐怕也要两三年的时间才能完成。”公子将闾感觉自己的嗓子干涩难受,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一下,继续说道,“有这个时间做缓冲,或许形势并没有想像的恶劣。”
宝鼎不想解释,他已经解释够多了,但没人理解,包括他身边的这些人都无法理解,他们不知道始皇帝和“集权”贵族集团虽然在“焚书”一案中取得了胜利,名义上在统一中土文化之路上迈出了第一步,但实际上它激化了秦人和关东人之间的矛盾,动摇了秦人对关东地区的统治,而中央为此所做的一系列政策调整又给了“分封”贵族集团尤其是关东地方势力进一步掠夺关东财富来壮大自身以对抗咸阳的机会,这势必导致秦人和关东人之间的冲突不断升级。
这时候中央假如决定北伐,加大赋税的征收力度,改变“轻赋薄徭”之策,关东人的生存环境必然急转直下。官逼民反,关东人揭竿而起了,关东各郡国必然以平叛为借口,进一步扩大地方兵力和大肆截留赋税,最终形成割据事实,中央和地方的冲突会轰然爆发。
到了那个时候,关东就是人间地狱。秦人之间互相厮杀,秦人和关东人之间也在厮杀,生灵涂炭,尸横遍野,帝国会遭受前所未有的重创。
帝国的军队既要御外,又要守内,顾此失彼,一旦让匈奴人杀进来,帝国腹背受敌,两线作战,谁敢保证帝国不会分崩离析,轰然倾覆?
但是,上至始皇帝,下至帝国普通官吏,又有多少人考虑关东庶民的死活?
关东人不接受秦人的统治,秦人又何曾认同关东人?在他们眼里,关东人就是被征服者,就是奴隶,就是待宰的羔羊,秦人可以为所欲为,予取予夺。这种观念是这个时代的必然产物。其实两千多年后还是如此,不过两千多年后人类文明程度更高了,更讲究征服人心而已,而在这个时代,胜利者只喜欢用武力来强行镇制。
既然秦人不关心关东人的死活,既然秦人认为理所当然要奴役关东人,那谁能理解宝鼎的想法?又有谁能理解宝鼎的良苦用心?
“形势远比你想像的恶劣。”
宝鼎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牙关。
帐内众人相顾无语,再不敢劝解。宝鼎已经动了杀机,他要杀人了。
深夜,宗越匆匆走进宝鼎的军帐。
宝鼎拿出一根铜管递了过去。
“找一个亲信送到咸阳,亲手交给赵信。”
宗越双手接过放进了怀里,犹豫了一下,问道,“一定要动用黑衣吗?”
宝鼎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黑衣始终是个忌讳,关系到蓼园的机密,更关系到宝鼎自身的生存。始皇帝知道赵仪的真实身份,也曾经怀疑赵仪和黑衣有某种关联,贸然动用黑衣力量,可能会带来难以预料的后果。
“关东人的暗黑力量远远超过了我们的想像。”宗越低声说道,“‘焚书’之后,关东人通过各种途经秘密潜入咸阳,目标都是咸阳宫。”
这件事宝鼎知道,他至今还挂着秘军统率的虚衔。黑冰在过去的一年多时间里,粉碎了十几起未遂刺杀,其中包括对始皇帝、太子和数位公卿大臣的未遂刺杀,抓捕和诛杀了数十个刺客。在这些刺客中,除了来自六国旧地的任侠剑客外,还有诸如出自东墨、南墨、鬼谷等学派的武技高手,而这些人的刺杀手段非常犀利,远非普通刺客可比。
自统一以来,针对秦国权贵官僚的刺杀就从未停止过,而自‘焚书’之后,更是掀起了一个刺杀(高)(潮)。黑冰秘军人数有限,难以支撑。宝鼎在京的时候,曾经奏请始皇帝和中枢扩建秘军,但此议遭到了否决。
“武烈王,还是借刀杀人的好。”宗越小声提醒道。
“刀在别人手上,容易失控。”宝鼎说道。
“武烈王已经失去了对咸阳的掌控。”宗越进言道,“北伐之议一旦通过,关东必然要乱,关东一乱,死去的人就不是一个两个,而是千千万万。”
宝鼎心中一痛,黯然苦叹。
“咸阳乱了,武烈王可以重新掌控政局,但关东乱了,武烈王就要力挽狂澜了。这两者的利弊得失,武烈王是否仔细考虑过?”
宝鼎闭上眼睛,思考良久,终于抬起手,冲着宗越轻轻挥了两下。
宗越躬身为礼,转身离去。
武烈王公子宝鼎连续上奏,呈述反对北伐的理由,恳请始皇帝和中枢慎重考虑,仔细权衡利弊,不要轻率决策。
太子扶苏在廷议上也公开支持武烈王,反对北伐。
咸阳政局的发展扑朔迷离,很多人看不懂,而看得懂的人却没有退路,只有一条道走到黑。
始皇帝摇摆不定,迟迟拿不定主意,不过他接受了宝鼎的意见,没有轻率决策。毕竟北伐关系重大,牵扯到方方面面,一旦决策失误,不堪设想。
帝国统一后,十月为正朔,但坊间因为习惯,还是在十二月三十除旧迎新,正月初一迎新春。
统一后的咸阳因为迁来六国的王公贵族和大量富豪,人口剧增,虽然扩建咸阳城和兴建新皇宫的呼声一年比一年高涨,但始皇帝迫于中央财政的危机和武烈王公子宝鼎等大臣的强烈反对,至今没有大兴土木。
咸阳城因此变得拥挤,但也愈发繁华,尤其新年前后,更是热闹非凡。
这一天始皇帝心中烦闷难当,突然决定去骊山行宫散散心。出了皇宫,看到市井繁华,他突然改了主意,打算微服出行,在咸阳城里走走看看,于是命令车驾返回了皇宫。
始皇帝说服了郎中令méng嘉,君臣两人带着几名shì卫,悄然出宫,夜游咸阳城。
行至尚商坊,刺客突然出现,四面围杀。
郎中令méng嘉当然不会只带着几个shì卫保护始皇帝。四周的暗中保护者蜂拥而出,刺客们看到事不可为,掉头就逃。人群纷乱,刺客瞬间被人流淹没,杳无踪影。
始皇帝大怒,下令彻查。
皇帝微服出行,知情者寥寥无几,但刺客竟然准确围杀,这其中必有内jiān。皇帝身边的近shì臣僚竟然暗通刺客,这件事太可怕了,远远超过了刺杀皇帝本身的严重性。
驷车庶长公子腾和御史大夫赵亥奉旨调查。
这个时候,始皇帝除了宗室重臣和最亲近的外戚,谁也不敢信任了。
首先调查的就是内廷官吏、宦者和shì卫。
一番严刑拷打之后,一名当值内廷尚书招供,他在皇帝出宫后,密报了左丞相李斯。
李斯倒是爽快,承认确有此事,而且连弹劾郎中令méng嘉的奏章都写好了。皇帝要微服出行,那是国之大事,郎中令méng嘉为了阿谀皇帝,竟然公开违律,置皇帝于危险之境,罪在不赦。
始皇帝非常生气。内外廷官员各司其职,严(禁)互通消息,这是律法明文规定的事。李斯做为帝国丞相,知法犯法,也是罪无可赦。
méng嘉和李斯是始皇帝的股肱之臣,如果因为这么点小事就把两人赶出中枢,始皇帝岂不是自断臂膀?
始皇帝担心有人借机扩大事态,当即雷厉风行,果断降了méng嘉和李斯的爵位,试图保住两人。
然而,事态已经失控了。
紫府黑冰抓住了一名刺客,这名刺客的藏身地竟然是李斯第三子的府邸。
李斯第三子在丞相府就职,其妻妾中有一位楚国贵族庄氏的女儿。庄氏为皇帝赏赐,长得漂亮,擅歌舞,甚为得宠。这位刺客来自江东,是庄氏当年的门客,一年前到咸阳投奔庄氏,居留至今。
黑冰抓住这名刺客后,当即奏报始皇帝。这事太重大了,牵涉到当朝丞相,不是他们可以随意处置的事。
始皇帝当即察觉到这里面有阴谋。考虑到事关重大,他命令公子腾和赵亥亲自赶到紫府审讯。
这名刺客(禁)不住酷刑,透露了一些消息。黑冰通过这些消息,又抓住了两名刺客,其中一名刺客受刑不过,交待了此次刺杀的命令下达者。顺藤摸瓜,越抓越多,最终查明了一个事实,是丞相李斯泄漏了始皇帝微服出行的机密。
李斯的属官中大多为关东人,其府上门客也基本来自关东,而不少关东人就是借助李斯的显赫身份做掩护,暗中策划刺杀事件,尤其严重的是,他的属官中就有两位关东人参加了这次刺杀的谋划。
公子腾和赵亥非常吃惊,匆忙进宫禀奏始皇帝。
始皇帝知道李斯完了,无论用什么办法也保不住李斯了。这的确是个阴谋,是摧毁李斯的阴谋,但问题上,李斯因为失察自己犯下了错误,对手利用他的错误堂堂正正地击倒了他,如何拯救?
帝国的左丞相府竟然成了刺杀帝国皇帝的谋划之所,帝国的左丞相竟然成了刺客的庇护者,这无论对中央还是对始皇帝来说,都是个莫大的讽刺,这个巴掌打得中央和始皇帝“鼻青脸肿”。
始皇帝下诏,罢免李斯,交廷尉府审理,如果最终结果证明李斯及其家人并没有参与刺杀,李斯和家人的性命肯定可以保住。
但是,好不容易抓到一个彻底击杀李斯的机会,他的政治对手们岂肯放过?
以右丞相隗状为首的大秦本土贵族们当即对关东系展开了疯狂“攻击”。
第一个遭到打击的就是郎中令méng嘉。
méng嘉为了保住蒙氏,不敢与大秦本土贵族公开对决,引咎请辞,告老归乡,离开了咸阳。
代替méng嘉出任郎中令的是中尉卿公子成。
始皇帝在这个风头上当然不会重用关东人,但也不愿用本土贵族,所以只能用宗室了。做为妥协,始皇帝答应了隗状的举荐,由前将军李信出任中尉卿一职。
第二个遭到打击的就是内史卿茅桢。始皇帝在咸阳城遇刺,关东刺客云集京畿,做为京畿最高行政官长当然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内史卿茅桢是茅焦的儿子。茅桢迫不得已,引咎请辞。
通武侯王贲出任内史卿。
第三个遭到打击的就是李斯的子弟门生。凡李斯一系的官员,不论官职高低,也不论在京还是供职地方,一律罢免。此举牵连到了整个关东系官员。
丞相隗状再一次独揽相权,他在朝议上奏请始皇帝,凡关东系官员的任用必须慎重,以免重蹈覆辙,给大秦带来重大损失。这事实上就是要遏制和削弱关东系势力对朝政的影响。
始皇帝颜面尽失,愤怒到了极致。
一场未遂的刺杀,让他失去了méng嘉和李斯,失去了左膀右臂,失去了最为倚重的股肱之臣,也失去了为中央集权而冲锋陷阵的“斗士”。
这是谁的阴谋?谁要击杀李斯?谁要阻碍中央集权?
无疑,敌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分封”贵族集团,就是以隗状为首的大秦本土豪门贵族。
始皇帝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