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环白了他一眼:“我不睡了,我好像还没有见过你穿朝服,手执象牙笏的样子。既然醒了,不妨让我瞧瞧。”
荀彧宠溺地看着她:“那你别再胡来啊。”
夕环斜靠在床沿,只见那个俊美男子一身黑色朝服,握着手里白色的象牙笏,躬着腰说道:“夫人息怒。”
夕环俏脸一红,啐了他一口:“没个正经。”
太阳渐渐升了起来,不过光线很柔和,无精打采的样子。夕环微微叹了口气,离开荀彧,让她独自一人守着这个家,还真有些不习惯。
长倩已经带着两个弟弟在院子里练剑,夕环就怔怔地站在廊下看着他们出神。“娘,昨晚陛下没有为难你们吧?”长倩迎上来问道。
夕环垫着脚尖帮荀恽擦拭掉额头上的汗水,笑道:“嗯,长倩说得没错。陛下还赏赐了许多点心,一会练完,就可以带着弟弟们去吃。”叔倩和曼倩听到有御赐的点心,都拍手叫好,争着要去吃。
“不行,等练完了再吃。”长倩严厉地说着。
两个弟弟挨训,低下头嘟囔着:“已经练很久了,肚子好饿啊。”
夕环见长倩有模有样地带着两个弟弟,不禁莞尔一笑:“既然你们两都累了,哥哥又不同意你们休息,娘想一个折中的法子,娘给你们舞剑,这样你们既可以放松又可以学习,好不好?”
三个孩子点头同意,夕环便接过荀恽手中的剑开始舞了起来。她自幼有练舞的底子,所以舞起剑来还算得心应手。是时,阳光透过竹林,光线洒在夕环白色的裙摆上,仿佛嵌上了一层碎金。她身子极软,翻转起跳宛如飞燕,一双眸子亦紧盯着剑刃,犀利而执着。
荀彧恰好看到她刚柔相济的一面,不禁拍手叫绝。夕环瞥见荀彧回来,便趁势收手,将剑递至长倩手中。
“文若,你怎会回来呢?”夕环问道。
荀彧搂住她,莞尔一笑:“下朝就赶回来了,我怕你在家想我。”
“尚书省没有事情干吗?”
“大事已经在朝上商议过了,我一会再去处理些小事。”荀彧解释道。
荀恽想着以前父亲都是埋头政务,在家的时间少得可怜,现在居然一反常态,抽空回家,足见他真的很爱眼前这个女人。
“是昨晚陛下说的事情吗?”夕环随口问道。
荀彧似乎心情很好,点头回应着。
“结果怎样呢?”夕环不愿关心政事,她只是怕荀彧卷入别人权利争夺的漩涡之中。
“朝中有人反对恢复九州制,说祖宗之法不可废弃,而且曹公已经位极人臣,理应知进退。”荀彧说着。
“看来,并不是所有人都奴颜媚骨,汉室江山还有得救。”夕环感慨道。
荀彧附和地说着,但是并没有告诉夕环,朝堂上大多数官员要么噤声,要么模棱两可,只有他一人公开反对恢复旧制。就是因为令君的反对,刘协趁机压下了曹操的要求,从而让曹操称王的梦想成空。
作者有话要说:
☆、苦心孤诣
午后的阳光照得人身上软软的,尚不满周岁的荀顗还在摇篮里睡得昏昏沉沉。夕环将摇篮轻轻地搁置在门口朝阳的地方,转身便步入了书房。书架上摆放着各种各样的书籍,兵法、国策、礼仪等,一应齐全。桌上的香炉是更古不变的装饰,不过现在里面只残存着早已冷却的香灰,夕环根本无从知晓令君上次焚香的具体时辰。
她想着九州制,想着五等爵位,就挨个在书架上找着。夕环随手在国策栏内拿起一卷书大致翻阅一下,可是觉得叙述不够详尽,便又放了回去。如此反复几次,心里不禁觉得郁闷、烦躁。
“娘,你在找什么?”荀恽看她失落地倚在书架上,好奇地问道。
“我在找关于商周旧制的书,不过史书上都是一笔带过。”夕环沮丧地答道。
荀恽忽然想到早上爹说过的恢复旧制,于是感慨道:“娘对爹真是无微不至。”
夕环淡然一笑:“这件事情,关系重大,我必须与你爹共同面对。”
“既然前朝旧事不好找,娘不妨看下太史公的《史记》还有班氏所修的《汉书》,这里面对于秦汉以来承袭的体制记载明确,孰利孰弊,一经比较,或许就能知晓。”荀恽从书架上取出这两卷书,递至夕环手中。
“长倩言之有理。”夕环刚准备看书,门口的荀顗忽然哭了起来。“弟弟一定饿醒了,这个小懒猪。”荀恽无奈道。
夕环在糕点里兑了些热水将其调成糊状,然后便抱起摇篮中的荀顗:“乖,景倩不哭,娘来喂你吃。”
荀顗倒是颇通人性,张开小嘴就慢慢地吃了下去,夕环脸上堆满了慈母般的笑容。荀恽眼眶不觉有些湿润,生母大抵也就如此吧。
“娘,我们兄弟几个都不是你亲生骨肉,你何必如此尽心呢。”荀恽感动道。
“虽说不是我亲生,但是你们都是文若的孩子,值得我倾心相待。”夕环擦干净荀顗的小嘴,温柔地抚摸着他。
“其实,只有这两天,这个家才有点温馨的样子。平时弟弟都是乳母带着,年纪稍大点的,就由我带着他们一处写字、练武。父亲几乎很少在家,而且他对我娘向来是敬而远之。”
“这个不称职的父亲,回头我教训他。”夕环对荀恽笑道。
荀恽想到一本正经的爹要被挨训,忍俊不禁,他沉默了半晌才说道:“娘,爹真的很爱你。”
不远处的香炉少了几分烟气,越发显得寂静冷清。夕环蓦然被触动,一股暖流涌上心头:“长倩,我出去找样东西,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昔日的将军府离这里根本不远,但是夕环曾经暗暗发誓过,以后不会再和曹操有任何牵连。所以,即便那里是冲儿幼时的生长之地,满满沉淀的回忆,她还是想着永远都不要过去。
可是,无论从形、神、韵哪方面来说,那个香都是极好的,是她倾尽心血精心制作的。好在,曹操举家迁至邺城,加上他权倾一时,因此许都的旧宅并没有人敢居住。
地上是堆积了几年的黄叶,光秃秃的树干没有一点生气。回忆如潮水般向夕环袭来,她想念冲儿出生时的啼哭,想念枯藤架下教他呀呀学语的童音,想念他五岁称象时的智慧。这里曾经聚集了无数的欢声笑语,可是最终只剩下现在的寂寂长风。
夕环裹紧了外衣,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下。平日里为了不让荀彧难过,她尽量在他面前装作一副淡然的样子,可是自己养育了十多年的亲生骨肉,她又怎能轻易忘记。
门没有锁,留着一个极小的缝隙。夕环轻轻一碰,它就吱呀打开。她伸手拂去屋内漂浮的蜘蛛网,小心翼翼地来到陶瓷花瓶后,只见那个玉兰盒子居然完好无损地躺在一角。一切都没有变化,夕环连忙擦去盒子上染着的灰尘,将其放入袖中。
她拿完了香,便亡命似地逃离了那儿。总算出了大门,夕环终于放下心来,扶着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可能觉得在里面呆了许久,她心中竟然莫名涌现出对荀彧的愧意。看着红日渐斜,夕环索性想着去尚书省等候荀彧一起回家。
夕环远远地看到两个人在尚书省门口说着什么,其中一个穿着青色布袍,身形稍显臃肿的中年男人她是认得的,司马懿,曾经曹冲的授业恩师。“他怎会从邺城来到这里?”她暗自疑惑。
夕环走近之后,只隐约听到“令君反对”,“曹公对此很是重视”之类的话语,单凭这几个字,夕环便大致能够推断出他们谈论的到底是什么事情。
司马懿警惕地环顾四周,然后才对另外一个人低声耳语。夕环躲在墙角忐忑不已,再探出头来时,却发现只有司马懿一人站在原地。
“司马先生。”夕环向他招呼道。
“环夫人,许久不见。对于仓舒公子的离世,在下深表遗憾。”司马懿弓身作揖。
“先生不需多礼。”夕环回了个万福,随即道:“先生果然深得曹公之心,但凡遇到大事,他都对先生委以重任。”
司马懿谦卑一笑:“夫人,在下能有今日,全赖令君当日举荐提携,还有曹公的英明神武。”
“明人不说暗话,先生此番来许都,是不是为了恢复商周旧制一事?”夕环问道。
司马懿想到曹操一直宠幸她,这种机密事情就没有对她隐瞒:“是,令君反对恢复旧制,我得回邺城去向曹公禀告。”
夕环心内咯噔一下,原来反对恢复旧制的只有荀彧一人:“依先生之见,令君此举,曹公会有什么反应呢?”
“这…”司马懿迟疑着:“令君帮助曹公统一北方,劳苦功高,但是身为臣子,同时要学会揣摩上心。在下以为,曹公会因此猜忌令君,这实是对令君不利。”
“妾身可否求先生一事?”夕环不禁开始为荀彧担忧起来:“曹公与令君共事近二十年,大小事宜,曹公皆垂询令君。现在曹公赤壁新败,如若他恢复旧制,公然称王,恐会遭世人舆论,成为众矢之的,人心尽失,这样反而对曹公无益。所以,请先生向曹公言明,令君是在为曹公声名苦心孤诣,而不是有意反对他称王称霸。现在天下三分,尚未一统,正是用人之际,妾身不想让曹公失去左膀右臂,这点先生定然明白。”
夕环想着以荀彧的功劳和情谊来打动曹操,让他念起旧情,不要对荀彧动起杀机。“令君虽德高望重,却久在许都,曹公身边难免会有人趁机进谗,妾身希望先生在曹公面前婉转陈词,护令君周全。”
“在下深受令君提携之恩,肯定不会诋毁令君,离间曹公与令君之间的关系。”司马懿承诺道。
“如此,妾身谢过先生。”
“夫人为何离开邺城,孤身来到此地?”司马懿好奇地问道。
夕环这才意识到,原来司马懿并不知道自己与曹操恩断义绝的事情,只好继续隐瞒下去:“我因为冲儿离世,心里甚是想念他出生以及生长的地方,所以才回许都看看。还请先生不要在曹公面前提起我,等我心情好了,我自会回去向他请罪。”
司马懿没有多想,点头应允:“既然如此,夫人还是节哀顺便,在下现在得赶回邺城复命,先行告退。夫人保重。”
夕环终于松了一口气:“先生保重。”
作者有话要说:
☆、风月情浓
荀彧看到夕环在门口左顾右盼,知道她在等自己,于是就蹑手蹑脚地走到她身后,悄然捂住她的眼睛。
夕环心中有些怒气,一为荀彧没有对她坦言相告,二为他居然不顾危险去和曹操结下梁子,她径直掰开荀彧的手,气鼓鼓地看着他。
“怎么了?”荀彧拉住她的手,往家里走去。
夕环忽然抱住荀彧,不停地拍打着他:“你有事情瞒着我。”
“好了,好了。”荀彧握住她的手说着:“我原本不想出头,可是朝堂上实在没人肯站出来反对曹公的提议。环儿,你要理解我。”
“我理解你,只是担心你的安危。”夕环心中默默祈祷—希望司马懿能够在曹操面前尽力帮助荀彧,让他没有生命危险。可是,她总觉得将所有希望寄托在一个人身上,难免风险比较大。刚刚平静的一颗心,又开始忐忑不安起来。
“文若,你觉得司马仲达怎么样?”她问道。
荀彧诧异怎么好端端地问起他来,但还是如实回答着:“司马氏以仁孝知名当世,司马仲达也不虚此名。虽然曹公很是重用他,不过忌惮于他的狼顾之相,有时还在防范着他。”
“一边用你,一边防你,这就是所谓的帝王权术。”夕环嗤之以鼻,随即感慨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古来如此。”
“环儿,你别想太多,现在我不是好好的嘛。”荀彧淡淡地笑着。
“今天我去了以前的将军府。”夕环蓦然开口。
荀彧揽她入怀,带着几分醋意:“难怪我见你眼角红红的,起初还以为你在担心我,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
“我去那里找它了,然后触景伤情想到了冲儿。”夕环将袖子里的玉兰盒子取出,摊开荀彧手掌,径直递到他手中。
荀彧心里顿时柔软起来:“环儿,你怎么会找到它的呢?”
夕环佯装怒道:“你再敢丢掉,我一定惩罚你。”
“当时我其实想问你,如果跟着他不幸福,愿不愿意跟我回来。后来,看你们三人有说有笑,我再也没有勇气开口了。”荀彧一脸的沮丧。
“那你现在知道答案了吗?”夕环深情地凝视着他。
荀彧若有所思,轻吻着她的脸颊:“好像知道了。”
“可是你在吃醋。”夕环嘟囔着。
“既然你都说是因为想念冲儿了,我怎会去吃他的醋。”荀彧打开盒子,对她笑着说:“这里有一样东西,是我写给你的。”他展开碧色的花笺,不料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环儿,你知道?”
夕环点了点头:“还好落在我手里。”
托盘上的烛光正欢快地跳跃着,夕环借助这荧荧火光顺势点燃了手中的沉香。“文若,你觉得这香怎样?”她眉目含情,满脸堆笑。
“香自然是好的,难得的是上面的字,还有佳人芳心。”荀彧接过沉香将其放入香炉内。
连绵不绝的香气从博山炉中溢出,荀彧闭着双眸,感慨道:“今日终于得偿所愿了,当时这香被我不小心弄丢,我可是足足懊悔了好一阵子。”
“我以为你嫌弃它粗陋,才将它扔在树下了呢。”夕环白了他一眼。
荀彧拥着她,莞尔一笑:“沉香在,人在;沉香亡…”
“不要再说下去了。”夕环捂住他的嘴,柔声道:“没了,我再做就是,不值得你发这么毒的誓。”
书房里馨香袅袅,荀彧将她的手放在胸口,含情脉脉道:“环儿,你听,因为你的一席话,这里跳得好快。”
夕环附在他耳边:“我再做一件让你心跳更快的事。”
荀彧满心期待她的行动,可是夕环却全然不理会他充满希冀的眼神。她起身研好墨,提笔写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她满意地搁下笔,嫣然笑着:“你的花笺沾上了我的眼泪,现在我写个还给你。”
荀彧凑脸过来,搂住她的腰肢:“乍一看,还以为是我所写,细看起来,却不像。”
夕环心下不悦:“我在邺城每天都写,怎么还是不像。”
荀彧得意一笑:“好歹我比你多写了十来年,你岂能轻易学了去。”荀彧握住她的手,柔声细语:“别伤心了,我来教你写。”
夕环提起笔,眨巴着一双大眼睛,眼巴巴地等待荀彧来教她写。不料荀彧并没有开口说着什么,而是用他的大手紧紧地包裹着夕环的小手,极其亲昵地带着她写了下去。男子身上清新淡雅的香味,还有温热的呼吸,都强有力地侵袭着夕环的敏感神经。她不曾想荀彧竟是这般教自己,一抹红晕倏然爬上了脸颊,这个学生很快就走神,根本不知道纸上究竟写了什么。
荀彧似乎感觉到她的异样,眉眼里的笑意更深,他不停地摩挲着她细腻光滑的手,低声道:“环儿,你何必主动招惹我。”说完,荀彧便吻上了她裸露的玉颈。
夕环不禁面红耳赤,娇嗔道:“好端端的写字,你靠我那么近做什么。”荀彧让她正面对着自己,专心致志地吻了起来。结果是,辛苦写了一晚上的字,全都染上了墨渍。
年关将近,荀彧应邀到太学院讲学。太学院是朝廷培养人才的重要结构,大多数官员大都来源于此。此次正值非常时期,荀彧想着该利用这次机会,好好讲些君臣之道以及匡扶汉室的思想,于是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