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缇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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缇萦-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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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我无法出来!”她又想到了父亲,使劲夺着手。轻声喝道:“你好大胆子!还不快走!”

朱文轻轻地笑了,“师父必定告诉你了。”他说,“你不能听一面之词,也该让我有个诉冤的机会。”

这话惹得缇萦大为不悦,她是孝顺女儿,听不得这样的话:“我不听爹的话听谁的?”她冷笑一声,“哼,冤枉了你?你是天下第一个君子好人。”

“虽不是第一也不坏。”朱文紧接着又说:“师父骂我犹可说,你此刻也骂我,可真是冤上加冤了。你不想想,都是为了你才闹出来这么个纸漏。”

“你简直是胡说!与我何干?”

朱文诧异之至:“师父没有跟你说——”

“说什么?”

“我替你买绣襦的事。”

缇萦也诧异了,“何曾说过?”

“这就是了!”朱文的口吻,越发欣快,“师父为何瞒着这件事不说?你想想看。”

缇萦看这情形,可以想象得到,内中必是另有一番曲折。她自然想知道,但又怕时间长了,万一父亲半夜醒来,发觉了,这可是一场难以收拾的大风波。

她还在踌躇不决时,朱文却在催促了。

“你快从窗子里爬出来,我细细告诉你。”朱文又说:“而且我还有东西给你。”

“我不要。”

这不要是不愿收受他的东西,还是不愿越窗到外面去,朱文弄不清楚,他也有些担忧,怕师父半夜里起来小便,正好发觉,那一来,会把缇萦吓坏。因此,他不再浪费时间,举起手里的一个布包,隔窗递了进去。

“是什么?”缇萦不接,却这样先问了一句。

“你打开来就知道了。”

有片刻的迟疑,她终于不忍拒绝。布包一接到手,就知道里面有一袋栗子。似乎还有一件衣服——是的,是一件短襦,黑影里看不清颜色,只隐约看到白色的花纹。不过她知道那是什么料子,在手里,又滑又软,十分舒服。她把绣襦抖开在身上比一比,尺寸似乎也合适。虽然她看不见自己穿上这件珍贵的华眼是什么样子,而且她也从没有穿过绔罗,可是,她在想象中已经清楚地看到自己——比阳虚侯的女儿更美。

这使得她有无比的快乐。而这快乐,来得太骤,去得太快。她想到了父亲的话!

“我不要!”她把绣襦递出窗外,声音中带着委屈。

“为什么?”朱文不高兴地问。

缇萦默然。她觉得说什么话都不能表达心中的意思,就是能够表达,她也不愿说,因为那会使得朱文更不高兴。

“我知道了。”朱文伤心地自语,“都以为我是生性下流,看不起我!”

这句话把缇萦说得急了,立即抗议:“你冤枉我!我没有看你不起。”

“那么!你为什么不肯要我的东西?”

“这——”缇萦想到了一个很好的理由:“有了衣服不能穿,还是不要的好。”

“谁说不能穿?”朱文马上反驳,“师父常常有人请了去看病,或者到处去采药,一去就是十天半个月,那时谁管你穿什么?”

他的思路就是那样快,花样就有那么多!缇萦被说得心思活动了,然而转念又觉得背着父亲做违反教训的事,就是不孝,还是有理由可说的。

“我不做这种事。”她说:“当着爹爹是一种样子,背着爹爹又是一种样子,这还像人吗?”

“那么你是说我不像人?”

“我说我。谁说你?”

“好了!好了!我不跟你争。”朱文从窗外伸手进来,握着她的手说:“总而言之一句话,如果你从此不理我了,你就不要收这件衣服。”

这是两回事。他这样相逼,真叫缇萦又着急,又为难,并且恨他不讲理,于是赌气答道:“就收了你这件衣服,你这样惫赖,我也不要理你。”

朱文慢慢松开手,轻声笑着。

就这时隐隐听得东厢有咳嗽的声音,缇萦大为惊惶,低声催促:“爹爹醒了。你快走吧!”

朱文却报以一声低喝:“别出声!”

缇萦屏息着静听,东厢果然有响动。朱文却如一头猫似的,毫无声息地一窜,没入黑影之中。不一会,听见堂屋的门开了,然后有脚步声,近而又远,远而又近,直到再听见关堂屋的声音,缇萦才把一颗悬了半天的心放下,总算好,父亲上一趟厕所,来去都未发现朱文。

于是,她想到了那件绣襦,把它穿着身上,不断地、轻轻地抚摸着,心里在想着朱文,不知他从何而来?住在何处?今后怎么办?还有,在临淄究竟是为何才惹得父亲生那么大气?这些都是她渴望知道的。刚才白糟蹋了工夫,一句正经话也未说,这时想想,真太可惜。

忽然,北窗下又在轻唤:“缇萦!”原来朱文未走,缇萦就像那天见她父亲不期而归一般,顿有意外的喜悦,匆匆走到窗前问道:“你躲在哪里?”

“我在师父窗下,等他睡熟了,再来看你。”朱文说:“你放心吧,师父打鼾像拉风箱,这一觉非到天明不醒。”

这一说,缇萦的胆子壮了,心情也轻松了。笑道:“你倒像会做贼,来无影,去无踪的。”

“你骂我,我要罚你!来,把手给我。”

“干什么?”说是这样说,她仍旧把一双小小的白手伸了给他。

他倚着窗户,捧着她的手,闻着。缇萦的心头,飘浮着新年饮了屠苏酒以后的那种感觉。

“现在,”她轻轻抽回了手说:“你该告诉我在临淄的事了吧?”

“好,等我细细告诉你。”

于是,朱文把如何为伟家小儿看病,如何到东市买绣襦,如何发现师父先他到了伟家,以后如何大发雷霆,割破那件绣襦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这比父亲所说的,要曲折得多,缇萦听了大为不安,她无法判断谁是谁非,只觉得祸事都从她而起,对父亲、对朱文,她都有歉疚。

心里乱得厉害,有无数的话,不知从哪句说起?只怔怔地想着。这使得朱文深为不解,“你怎么不说话?”他问。

“我在想,这件绣襦虽好,是个祸根。”她说,“我不耍!”

“又来了!”朱文一听她的话,就冒火。“你如果不要,尽可以像师父那样,把这件衣服割破、弃掉!”

听他的语气,缇萦愈觉歉然,便即改口:“好,好,我要!”

朱文却是意犹未足,“你只是敷衍我。”他说:“早知道你并不喜爱,我何苦为它惹师父生那么大气,又特意设法去再买一件,老远地赶来送你?我的心意?我的心思都是白费!”

话说得太重了,缇萦又是着急,又是委屈,为了表明心迹,她咬一咬牙说:“好!你既如此说,我明天就穿,让爹爹对我也大发一顿脾气,省得只你一个人挨骂。这样,你的气好平了吧?”

岂止气平?朱文就凭这几句话,为她所受的一切苦楚和委屈,都是值得的。于是他嘻嘻地笑道:“我也不过随便说了一句,就惹得你如此!”

“你只管你自己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管别人受得了,受不了?”缇萦想想,为他哭了半夜,衾枕皆湿,自己的这片心,他又何尝知道?岂不也是白费吗?这样一转念,愈党委屈难伸。但是她不肯在他面前哭,强忍的眼泪,化做惩罚的恨声,“不管!我明天一定要穿这件衣服,省得辜负了你的一番盛意。”

这都发生了预期的效果,朱文在黑头里面看不见她的脸,不知道她说这话,究竟是真是假,心里七上八下,不安得很。

好半天,他怯怯地问。“缇萦,你这话不是吓我吧?”

“吓你?”

缇萦听他的语气,感到了报复的快意,“是不是吓你,明天一早你就知道了。”

朱文又呆了会说:“好吧,明天一早我再来。”

“你敢来?”

“有何不敢?大不了,师父骂我一顿。”

这下是缇萦心里七上八下了。她知道他向来说得出,做得到。今天黑夜可来,明天白天为何不可来?真个来了,以后的情形,不堪想象——不是骂一顿,所能了事的。

心里一急,不觉冲口而出:“你别来!”

“为什么?”

“你别问,只不要来。”

“偏要来。”朱文一面说,一面笑了。

这一笑,缇萦恍然大悟,自己已中了计了。原来是想吓他,反叫他吓了自己,这是哪里说起?

经此一来,缇萦也想开了,平时就常受他的摆布,闹急了有一个办法对付,就是不理他,他自会倒过头来央求,好歹要顺从了自己的心意才罢,但是这个万试万灵的办法,此刻用不上,不理他自然可以,无奈把他气走,有许多话向谁去问?看看斗转星移,此夕相聚的时候,已经不多,收起那些闲白,好好谈些正经吧!

于是,她问了一句最要紧的话:“以后你怎么办呢?”

这句话叫朱文甚难置答。未到阳虚——或者说,未到淳于家以前,他原就打算好的,把话说清楚,东西交了出去,只要让缇萦了解真相,他就没有遗憾了。然后,海阔天空地,或者西到宛、洛,或者南下江浙,去那天下繁华富庶的地方,闯一闯,开一开眼界再说。

但一见缇萦,他觉得那些繁华富庶的地方,也不见得有什么了不起。还是在近处先鬼混一阵子,无论如何,能够常常这样来看缇萦,不也很好?当然,这话他不敢贸然出口,怕缇萦笑他空有远游的壮志,能说不能行、所以一直踌躇着。

“怎么呢?”缇萦蹙着眉说:“你总该有个安顿的地方才行啊!”

“要找个安顿的地方倒不难。在阳虚,我也有许多朋友。”

“尽是些什么朋友?”

“上中下三等都有,跟你说了你也不知道。”朱文停一下又说:“我想到大地方去看看。”

“嗯!”缇萦点点头:“大地方长见识,有发展。”

这话在朱文颇感觉意外,他真没有想到,缇萦的心胸倒是开阔。受了这一层鼓舞,他慨然说道:“对!我要到所有的大地方去走走。”

“去行医?”

“行医不能致富。我要做买卖,把齐鲁的好衣料运到别处,别处的好东西运回来。不须几个来回,就可以站稳脚步。当然,”朱文咽了口唾沫又说:“做买卖要本金,这

听得津津有味的缇萦,见他戛然而止,忍不住追问:“你怎么不说下去?”

朱文不便再说下去了。他要用各种方法弄钱,而那些方法,在缇萦是从未听见过,更无从想象的,说出来会使她不安,还是不说的好。

因此,他随口撒了个谎:“有人会借本金给我。”

“谁呀?”

“当然是富家豪门………”

“你别再玩那套花样了!”缇萦打断他的话说,这当然是指伟家那重公案。朱文笑笑不响。然后又把话题扯到缇萦身上,他问她的近况,也问了卫媪。就这样直到鸡鸣一声,才逼得他们分手。

“明天,不,今天晚上我再来。”临走时,朱文订下了后约。

缇萦未作声,他也不须她表示同意与拒绝,悄悄走了。

这一走,给缇萦留下的感觉,是她所未经验过的。她觉得这个世界待她太好了,油然而生感激涕零之念,她也觉得心有些乱,可想的事太多,使她应接不暇。此外,还有一阵阵莫可究诘的兴奋,似乎按捺不住,要把她连身子一起带上天去。

等这些感觉稍稍平静,她才能回想起,朱文也常随着父亲一起去诊病,穷乡僻壤,来往不便,一去总是三五天;远则像临淄这些地方,两三个月的勾留,也不足为奇。然而那些没有朱文的日子,至多不过稍觉寂寞而已,何以今夕的重逢又别,小小的心坎中,会掀起如此的波澜!

人,真是猜不透,想不懂!她幽幽地叹口气自语。偶尔抬眼一望,窗外曙色已透,心头一凛,她对自己说:“了不得了,快睡一会吧!”

说也奇怪,只一想到该睡了,顿觉双眼涩重,头一着枕,便即迷糊。到再醒来时,但闻笑语喧阗,缇萦还未完全清醒,急切间不辨何事。

定一定神才听出究竟,是左右邻里,得知淳于意远游还乡,特来相访。此时,正是主人送客出门。

“怎的不见缇萦?”问的人声音苍老,缇萦知道是左邻鬓眉皆白的庞公。

“还睡着。”这是她父亲的声音,笑着在说:“越来越娇懒,怕的是叫我宠坏了。”

“可别说这话!”庞公是不以为然的语气:“缇萦,娇则有余,这‘懒’字嘛,怎么也说不上。我看——莫不是病了。”

缇萦听到这里,脸上发热。抬眼看时,南窗外,淡金色的秋阳,斜斜穿过,更觉心惊!这么晚了,还不起身,是固门中极失礼的事,而邻居庞公,犹在夸奖,岂不叫人羞惭?

都已坐起来了,想想实在难为情,重又睡下,索性照庞公的话,装病倒是晏起的绝好托辞。念头刚刚转完,听得脚步声近,是父亲来了。缇萦心里发慌,赶紧翻个身,将眼闭上。

“缇萦,缇萦。”

缇萦不即回答,等淳于意叫到第三声,才翻身揉眼,装做刚醒的神气。

“来!”做父亲的侧身坐了下来,慈爱地说:“把手给我!”

这是干什么?缇萦稍微想一下,便即明白,是要给自己看脉。父亲两指决生死,无病装病,怎瞒得过他?此计不成,万分无奈。只笑着不肯伸出手来。

淳于意却没有注意她为何而笑——缇萦见了他,总是笑的。伸手把她的脸拨向亮处,细细端详了一番,欣慰而又诧异地说:“你没有病!”

“好端端地,谁说我有病?”说着,缇萦一仰身子坐了起来。

淳于意随手取了件衣服为她披上,同时说道:“你睡到这时候不起身,怕的是病了。还好,没有病。可是——”

“爹!”缇萦知道他要问的是什么话,不容他说完,抢着打断:“你请吧!等我起身。”

“好!”淳于意起身走了。

缇萦可又上了心事。装病不成,晏起得有个理由,除了卧疾以外,她长到十四岁,从未这么晚起来过,一这理由真还不好找。

就这时,卫媪提着一铜壶水来供她盥洗。缇萦觉得脸讪讪地,好不对劲。看卫媪却是似笑不笑,神情可怪。她深知她年纪虽大,步履蹒跚,看似衰颓,其实遇事精明,腹中另有阳秋,只不过有些装聋作哑。因此,见了她此时的神情,越觉不安。

卫媪一面替缇萦挽髻,一面就问:“你可知道,一早来看了你三、四遍?”

“不知道。”缇萦有些嗔怪她:“你为何早不喊醒我?”

“要醒早该醒了!既然想睡,我唤醒你作甚?”

这是话中有话,缇萦不敢作声。再看到铜镜中映出卫媪诡秘的笑容,越发觉得像是被人拿住了短处似的,双颊飞红,益加妩媚。

“今天倒是省了胭脂了!”卫媪索性拿她取笑了。

缇萦又羞又恼,只是素性柔顺,一从不知恶言向人,所以在心里越气得苦。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太傻,卫媪亲如祖母,无话不谈,有了疑难,正该向她求计,才是办法。

于是她故意娇嗔:“你可是老悖悔了!尽说些疯话。”

“疯话倒是疯话,只不与你父亲说。”

话说得这等露骨,缇萦想装糊涂也不能。不过,如说卫媪曾发现朱文,在她总觉得是件不可思议的事。这一来,更有些好奇,就越发想揭开底蕴了。

想到即行。她扭转头来,问道:“你说,宵来曾看见了些什么?”

这一扭不要紧,把卫媪刚替她挽成了待加玉钗的譬,整个儿抖散,气得卫媪在她背上拍了一掌,恨声说道:“你看你!白费了我半天工夫。”

缇萦却不在乎,索性用手一掠,掠直了,把发梢撩在手里,放在嘴上咬着,一面鼓得圆圆的眼,斜瞟着卫媪。“说嘛!快说!快说!”

“还用我说么?”卫媪没好气地回答。

“你不说我说。是——”缇萦到底没有好意思说,娇羞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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