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那个中年女人一看见法蒂玛那个样子,很生气的用阿拉伯文骂我,(后来我才
知道,此地看人生产是不吉利的。)然后就掉头而去。我只有对法蒂玛说∶“别怕
,我回去拿东西,马上就来。”我飞跑回家,一下子冲到书架上去拿书,打开生产
那一章飞快的看了一遍,心里又在想∶“剪刀、棉花、酒精,还要什么?还要什么
?”这时我才看见荷西已经回来了,正不解的呆望著我。“哎呀,有点紧张,看情
形做不下来。”我小声的对荷西说,一面轻轻的在发抖。“做什么?做什么?”荷
西不由得也感染了我的紧张。“去接生啊!羊水都流出来了。”
我一手抱著那本书,另外一只手抱了一大卷棉花,四处找剪刀。“你疯了,不
许去。”荷西过来抢我的书。“你没有生产过,你去送她的命。”他大声吼我。我
这时清醒了些,强词夺理的说∶“我有书,我看过生产的记录片━━。”“不许去
。”荷西跑上来用力捉住我,我两手都拿了东西,只好将手肘用力打在他的肋骨上
,一面挣扎一面叫著∶“你这个没有同情心的冷血动物,放开我啊!”“不放,你
不许去。”他固执的抓住我。
我们正在扯来扯去的打架时,突然看见法蒂玛的丈夫满脸惶惑的站在窗口向里
面望,荷西放开了我,对他说∶“三毛不能去接生,她会害了法蒂玛。我现在去找
车,你太太得去医院生产。”
法蒂玛终于在政府医院顺利生下了一个小男孩,因是本地人,西国政府免费的
。她出院回来后非常骄傲,她是附近第一个去医院生产的女人,医生是男的也不再
提起了。
一天清晨,我去屋顶上晒衣服,突然发觉房东筑在我们天台上的羊栏里多了一
对小羊,我兴奋极了,大声叫荷西∶“快上来看啊!生了两个可爱的小羊。”他跑
上来看了看说∶“这种小羊烤来吃最合适。”我吓了一跳,很气的问他∶“你说什
么鬼话。”一面将小羊赶快推到母羊身边去。这时我方发觉母羊生产过后,身体内
拖出来一大块像心脏似的东西,大概是衣胞吧?看上去恶心极了。过了三天,这一
大串脏东西还挂在体外没有落下来,“杀掉吃吧!”房东说。
“你杀了母羊,小羊吃什么活下来?”我连忙找理由来救羊。“这样拖著衣胞
也是要死的。”房东说。
“我来给治治看,你先不要杀。”我这句话冲口而出,自己并不知道如何去治
母羊。在家里想了一下,有了,我去拿了一瓶葡萄酒,上天台捉住了母羊,硬给灌
下去,希望别醉死就有一半把握治好。这是偶尔听一个农夫讲的方法,我一下给记
起来了。
第二日房东对我说∶“治好了,肚里脏东西全下来了,已经好啦!请问你用什
么治的?真是多谢多谢!”我笑笑,轻轻的对他说∶“灌了一大瓶红酒。”他马上
又说∶“多谢多谢!”再一想回教徒不能喝酒,他的羊当然也不能喝,于是一脸无
可奈何的样子走掉了。
我这个巫医在谁身上都有效果,只有荷西,非常怕我,平日绝不给我机会治他
,我却千方百计要他对我有信心。有一日他胃痛,我给他一包药粉━━“喜龙━U
”,叫他用水吞下去。“是什么?”他问。我说∶“你试试看再说,对我很灵的。
”
他勉强被我灌下一包,事后不放心,又去看看包药的小塑胶口袋,上面中文他
不懂,但是恰好有个英文字写著━━维他命U━━他哭丧著脸对我说∶“难道维他
命还有U种的吗?怎么可以治胃痛呢?”我实在也不知道,抓起药纸来一看,果然
有,我笑了好久。他的胃痛却真好了。
其实做兽医是十分有趣的,但是因为荷西为了上次法蒂玛生产的事,被我吓得
心惊肉跳之后,我客串兽医之事便不再告诉他。渐渐的他以为我已经不喜欢玩医生
的游戏了。
上星期我们有三天假,天气又不冷不然,于是我们计划租辆吉普车开列大沙漠
中去露营。当我们正在门口将水箱、帐篷、食物搬上车时,来了一个很黑的女邻居
,她头纱并没有拉上,很大方的向我们走过来。在我还没有说话之前,她非常明朗
的对荷西说∶“你太太真了不起,我的牙齿被她补过以后,很久都不痛了。”我一
听赶紧将话题转开,一面大声说∶“咦,面包呢?怎么找不到啊!一面独自咯咯笑
起来。果然,荷西啼笑皆非的望著我∶“请问阁下几时改行做牙医了?”我看没有
什么好假装了,仰仰头想了一下,告诉他∶“上个月开始的。”“补了几个人的牙
?”他也笑起来了。“两个女人,一个小孩,都不肯去医院,没办法,所以……事
实上补好他们都不痛了,足可以咬东西。”我说的都是实在的。“用什么材料补的
?”“这个不能告诉你。”我赶紧回答他。“你不说我不去露营。”居然如此无赖
的要挟我。好吧!我先跑开一步,离荷西远一点,再小声说∶“不脱落,不透水,
胶性强,气味芳香,色彩美丽,请你说这是什么好东西?””“什么?”他马上又
问,完全不肯用脑筋嘛!“指━甲━油。”我大叫起来。“哇,指甲油补人牙齿!
”他被吓得全部头发唰一下完全竖起来,像漫画里的人物一样好看极了,我看他吓
得如此,一面笑一面跑到安全地带,等他想起来要追时,这个巫医已经逃之夭夭了
。
娃娃新娘
初次看见姑卡正是去年这个时候,她和她一家人住在我小屋附近的一幢大房子
内,是警官罕地的大女儿。
那时的姑卡梳著粗粗的辫子,穿著非洲大花的连身长裙,赤足不用面纱,也不
将身体用布缠起来,常常在我的屋外呼叫著赶她的羊,声音清脆而活泼,俨然是一
个快乐的小女孩。
后来她来跟我念书,我问她几岁,她说∶“这个你得去问罕地,我们沙哈拉威
女人是不知道自己几岁的。”她和她的兄妹都不称呼罕地父亲,他们直接叫他的名
字。罕地告诉我姑卡十岁,同时反问我∶“你大概也十几岁吧?姑卡跟你很合得来
呢。”我无法回答他这个荒谬的问题,只好似笑非笑的望著他。
半年多过去了,我跟罕地全家已成了很好的朋友,几乎每天都在一起煮茶喝。
有一天喝茶时,只有罕地和他的太太葛柏在房内。罕地突然说∶“我女儿快要结婚
了,请你有便时告诉她。”我咽下一口茶,很困难的问他∶“你指姑卡吗?”他是
∶“是,过完拉麻丹再十日就结婚。”拉麻丹是回教的斋月,那时已快开始了。
我们沉默地又喝了一道茶,最后我忍不住问罕地∶“你不觉得姑卡还太小吗?
她才十岁。”罕地很不以为然的说∶“小什么,我太太嫁给我时才八岁。”我想那
是他们沙哈拉威的风俗,我不能用太主观的眼光去批评这件事情,所以也不再说话
了。“请你对姑卡说,她还不知道。”姑卡的母亲又对我拜托了一次。“你们自己
为什么不讲?”我奇怪的反问他们。“这种事怎么好直讲?”罕地理直气壮的回答
我,我觉得他们有时真是迂腐得很。
第二天上完了算术课,我叫姑卡留下来生炭火煮茶喝。
“姑卡,这次轮到你了。”
我一面将茶递给她一面说。“什么?”她不解的反问我。
“傻子,你要结婚了。”我直接了当的说匣来。她显然吃了一惊,脸突然涨红
了,小声地问∶“什么时候?”我说∶“拉麻丹过后再十天,你知道大概是谁吗?
”她摇摇头,放下茶杯不语而去,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面有忧容。
又过了一段日子,我在镇上买东西,碰到姑卡的哥哥和另外一个青年,他介绍
时说∶“阿布弟是警察,罕地的部下,我的好朋友,也是姑卡未来的丈夫。”我听
见是姑卡的未婚夫,便刻意的看了他好几眼。阿布弟长得不黑,十分高大英俊,说
话有礼,目光温和,给人非常好的第一印象。我回去时便去找姑卡,对她说∶“放
心吧!你未婚夫是阿布弟,很年轻漂亮,不是粗鲁的人,罕地没有替你乱挑。”姑
卡听了我的话,很羞涩的低下头去不响,不过从眼神上看去,她已经接受结婚这个
事实了。
在沙哈拉威的风俗,聘礼是父母嫁女儿时很大的一笔收入。过去沙漠中没有钱
币,女方所索取的聘礼是用羊群、骆驼、布匹、奴隶、面粉、糖、茶叶……等等来
算的。现在文明些了,他们开出来的单子仍是这些东西,不过是用钞票来代替了。
姑卡的聘礼送来那一天,荷西被请去喝茶,我是女人,只有留在家中。不到一小时
,荷西回来对我说∶“那个阿布弟给了罕地二十万西币,想不到姑卡值那么多钱。
”(二十万西币合台币十三万多。)“这简直是贩卖人口嘛!”我不以为然的说,
心中又不知怎的有点羡慕姑卡,我结婚时一条羊也没有为父母赚进来过。
不到一个月,姑卡的装扮也改变了。罕地替她买了好几块布料,颜色不外是黑
、蓝的单色。因为料子染得很不好,所以颜色都褪到皮肤上,姑卡用深蓝布包著自
己时全身便成了蓝色,另有一种气氛。虽然她仍然赤足,但是脚上已套上了金银的
镯子,头发开始盘上去,身体被涂上刺鼻的香料,混著常年不洗澡的怪味,令人觉
得她的确是一个沙哈拉威女人了。
拉麻丹的最后一日,罕地给他两个小儿子受割礼,我自然跑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那时姑卡已经很少出来了,我去她房内看看,仍然只有一地的脏破席子,唯一的
新东西就是姑卡的几件衣服。我问她∶“你结婚后带什么走?没有锅也没有新炉子
嘛!”她说∶“我不走,罕地留我住下来。”我很意外的问她∶“你先生呢?”她
说∶“也住进来。”我实在是羡慕她。
“可以住多久才出去?”我问她。“习俗是可以住到六年满才走。”难怪罕地
要那么多钱的聘礼,原来女婿婚后是住岳家的。
姑卡结婚的前一日照例是要离家,到结婚那日才由新郎将她接回来。我将一只
假玉的手镯送给姑卡算礼物,那是她过去一直向我要的。那天下午要离家之前,姑
卡的大姨来了,她是一个很老的沙哈拉威女人,姑卡坐在她面前开始被打扮起来。
她的头发被放下来编成三十几条很细的小辫子,头顶上再装一个假发做的小堆,如
同中国古时的宫女头一般。每一根小辫子上再编入彩色的珠子,头顶上也插满了发
亮的假珠宝,脸上是不用化妆品的。头发梳好后,姑卡的母亲拿了新衣服来。
等姑卡穿上那件打了许多褶的大白裙子后,上身就用黑布缠起来,本来就很胖
的身材这时显得更肿了。“那么胖!”我叹了一口气。她的大姨回答我∶“胖,好
看,就是要胖。”穿好了衣服,姑卡静静的坐在地上,她的脸非常的美丽,一头的
珠宝使得这个暗淡的房间也有了光辉。
“好了,我们走吧!”姑卡的大姨和表姐将她带出门去,她要在大姨家留一夜
,明天才能回来。这时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来,咦,姑卡没有洗澡啊,难道结婚前
也不洗澡的吗?
婚礼那天,罕地的家有了一点改变,肮脏的草席不见了,山羊被赶了出去,大
门口放了一条杀好的骆驼,房间大厅内铺了许多条红色的阿拉伯地毯,最有趣的是
屋角放了一面羊皮的大鼓,这面鼓看上去起码有一百年的历史了。
黄昏了,太阳正落下地平线,辽阔的沙漠被染成一片血色的红。这时鼓声响了
起来,它的声音响得很沉郁,很单调,传得很远,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是婚礼,这种
神秘的节奏实在有些恐怖。我一面穿毛衣一面往罕地家走去,同时幻想著,我正跑
进天方夜谭的美丽故事中去。
走进屋子里气氛就不好了,大厅内坐了一大群沙哈拉威男人,都在吸烟。空气
坏极了。这个阿布弟也跟这许多人挤在一起,如果不是以前见过他,实在看不出他
今夜有哪一点像新郎。
屋角坐著一个黑得像炭似的女人,她是唯一坐在男人群中的女人,她不蒙头,
披了一大块黑布,仰著头专心用力的在打鼓,打几十下就站起来,摇晃著身体,口
中尖声呼啸,叫声原始极了,一如北美的印地安人,全屋子里数她最出色。
“她是谁?”我问姑卡的哥哥。“是我祖母处借来的奴隶,她打鼓出名的。”
“真是了不起的奴隶。”我啧啧赞叹著。
这时房内又坐进来三个老年女人,她们随著鼓声开始唱起没有起伏的歌,调子
如哭泣一般,同时男人全部随著歌调拍起手来。我因是女人,只有在窗坍看著这一
切,所有的年轻女人都挤在窗坍,不过她们的脸完全蒙起来了,只有美丽的大眼睛
露在外面。
看了快两小时,天已黑了,鼓声仍然不变,拍手唱歌的人也是一个调子。我问
姑卡的母亲,“这样要拍到几点?”她说∶“早呢,你回去睡觉吧!”我回去时千
叮万嘱姑卡的小妹妹,清早去迎亲时要来叫醒我。
清晨三时的沙漠还是冷得令人发抖。姑卡的哥哥正与荷西在弄照相机谈话。我
披了大衣出来时,始卡的哥哥很不以为然的说∶“她也要去啊?”我赶紧求他带我
去,总算答应我了。女人在此地总是没有地位。
我们住的这条街上布满了吉普车,新的旧的都有,看情形罕地在族人里还有点
声望,我与荷西上了一辆迎亲的车子,这一大排车不停的按著喇叭在沙地上打转,
男人口中原始的呼叫著往姑卡的姨母家开去。
据说过去习俗是骑骆驼,放空枪,去帐篷中迎亲,现在吉普车代替了骆驼,喇
叭代替了空枪,但是喧哗吵闹仍是一样的。
最气人的要算看迎亲了,阿布弟下了车,跟著一群年轻朋友冲进姑卡坐著的房
间,也不向任何人打招呼,上去就抓住姑卡的手臂硬往外拖,大家都在笑,只有姑
卡低了头在挣扎。因为她很胖,阿布弟的朋友们也上去帮忙拖她,这时她开始哭叫
起来,我并不知她是真哭假哭,但是,看见这批人如此粗暴的去抓她,使人非常激
动。我咬住下唇看这场闹剧如何下场,虽然我已经看得愤怒起来。
这时姑卡已在门外了,她突然伸手去抓阿布弟的脸,一把抓下去,脸上出现好
几道血痕,阿布弟也不示弱,他用手反扭姑卡的手指。这时四周都静下来了,只有
姑卡口中偶尔发出的短促哭声在夜空中回响。
他们一面打,姑卡一面被拖到吉普车旁去,我紧张极了,对姑卡高声叫∶“傻
瓜,上车啊,你打不过的。”姑卡的哥哥对我笑著说∶“不要紧张,这是风俗,结
婚不挣扎,事后要被人笑的。这样拚命打才是好女子。”
“既然要拚命打,不如不结婚。”我口中叹著气。
“等一下入洞房还得哭叫,你等著看好了,有趣得很。”
实在是有趣,但是我不喜欢这种结婚的方式。
总算回到姑卡的家里了,这时已是早晨五点钟。罕地已经避出去,但是姑卡的
母亲和弟妹,亲友都没有睡,我们被请入大厅与阿布弟的亲友们坐在一起,开始有
茶和骆驼肉吃。
姑卡已被送入另外一间小房间内去独自坐著。
吃了一些东西,鼓声又响起来,男客们又开始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