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定了定神,只觉身子仍是虚的,在黑暗的牢房里关了一年,突然出来了,真像做梦一般。可是背着他的人身体是那么温暖,触目所及,平常的屋舍,覆了一层黄沙的泥土路,都成了如画美景。贪婪的深深吸一口带着干燥的空气,才想到自己的处境,附在文晟耳边轻轻地道:〃我们要到哪里去?〃
文晟别过头,脚步不停,闷闷地道:〃当然要到他们找不到的地方去。还有,不要靠在我耳朵旁边说话。〃
那人愣了一下,见文晟连耳尖也红了起来。闷闷地笑了,这少年杀人时眼也不眨一下,行事完全不照常理,想不到竟这么害羞!
文晟背着那人一路急奔,自然不知道他想了什么。到了驿站,放下那人,才拍腿惊呼,〃糟糕糟糕,我竟然把那小子一个人留在了那里。〃
第三十四章
正懊悔着,突然听见院子里一人大笑,〃难得你竟会记挂着我,还以为哪天我被你拖累死了你连眼泪都不会流的。〃
文晟一边从水盆里绞了帕子丢给那人,一边高声道:〃我也不过是随口说说,你一身武艺,虽然比不上我,难道还能连几个看家护院的也打不过吗?没的堕了你父亲的名头。〃
陆焕推门进来,笑吟吟地道:〃谁像你那样三句还没说完就喊打喊杀的呢?〃眼光一转,嗯了一声,〃这个人是谁?难道你就是为了他把张府弄得天翻地覆的了?〃
那人眉头一皱,〃他们发现了?那这里是不能待了,虽然是驿站,但他们什么时候怕过官家了?〃
陆焕多看了他两眼,摇摇头道:〃我好端端的在那里坐着吃茶说话,忽然见护卫多了起来,又不见了那个整天生事的小子,便猜想是出了什么事。〃眯眼一笑,〃想不到果然被我料中了。〃
文晟沉声道:〃我料着他们不敢明目张胆的搜,人道是偷来的东西喊不得,明火执仗的一弄,还不正说明他们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么?〃
说话间那人已用巾帕把脸上擦拭净了,虽然脸色惨白,但面目清秀,想了想道:〃你既然把我救了出来,我先前应承了你,也不能食言。只是怕你们没有胆子跟他们作对。〃
陆焕看了文晟一眼,见他没有说话的意思,又不知道文晟先前跟那人说了什么,吐露了身份没有。想了想便道:〃你说他没有胆子,现今还不能跟你说,但天底下除了皇上,他是不会怕什么人的。〃
那人早就看出文晟气势不凡,心中只是隐隐约约猜到,但现今听陆焕这么一说,更笃定了心中的想法,便抿了唇笑道:〃既是如此,那再好也没有了。我将那个本子放在一个极隐秘的地方,除了我是没有人会知道的。要是有了它,只要你们不怕他背后的主子,就定得了他的罪。〃
文晟凤目一睨,〃你总说主子主子的,到底他是个什么来头?〃
那人轻轻一笑,撩了下摆在椅子上坐定,气度闲适,与在那黑暗的牢房中判若两人,〃我姓李,名晨,字偌擎。你就叫我的字便是了。整天你呀我的,我听着也不惯。〃看了陆焕一眼,〃那个本子天底下就唯独一本,兹事体大,我只信你一个。〃
陆焕也爽快,笑了一声便出去了。
文晟皱皱眉头道:〃他是我心腹,你信不过他就是信不过我。〃
偌擎眼光诡异,〃心腹,你果然历世不深,现今都是为了私利,哪还有人真心相信别人的?那些真心啦实意啦,都是为了取得更大的利益才编出来的漂亮话儿。〃见文晟脸色不豫,便不再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轻轻一笑,〃好吧,你既不愿听,我就不说。你靠过来一些儿。〃
偌擎虽然样貌清俊,说话有礼,但不知道为什么,文晟就觉得心中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厌恶。靠过去时,他的气息软软的吐在耳边,声音和靡,〃那个本子,我藏在一个极为隐秘的地方,你只有天黑了跟我同去,才能取得出来。〃
文晟抽身退后,冷冷瞪他,〃你面上说得好听,其实心里还是不信我的。〃
若擎也不反驳,懒懒向后一依,外边的阳光透过纱窗,朦胧的照在他脸上,浮光迷离,就连他的方才清澈幽黑的眼里也拢上了一层炫光,妖异得紧。
文晟说了这句话,与他那诡邪的目光一对,反倒笑了,〃你既然处事这么小心,难道就不怕我把本子拿到手了就杀了你?〃
若擎似乎一点也不惊讶,连脸上的笑容也丝毫未变,〃偌擎虽然愚钝,但朝廷的制度我还是知道一些的,要定罪,除了物证,还要有人证吧?你是朝廷的人,杀了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文晟心道,〃你这样聪明外露,处处显露出一副将人心看穿的姿态,换作我是那姓张的,也会杀了你了。〃转念一想,〃阿紫也是绝顶聪明的人,怎么自己就不厌恶呢?〃想到赵紫,心中一阵甜蜜,〃不知道此时阿紫在做什么?〃
赵紫刚刚沐浴完毕,随手裹了件衣裳出来,习惯地向左边一看。只见红纱轻动,一个小丫头正执着银匙往薰炉里拨着熏香。
怔了怔,轻轻的笑了,暗道自己真是傻瓜,怎么竟忘了那个人早已到了千里之外的梁平。
那小丫头听到笑声,以为赵紫有事吩咐,忙忙叩拜在地。赵紫见不到文晟,心头落空空的,也没心思做别的事情,便随手让她去了。
白日忙的时候还不觉得,但此时夜深人静,房中只剩下自己,那份孤独空虚便像毒蛇一样啮咬着他的心。
叹息一声,虽然让文晟去梁平是他深思熟虑之后做下的决定,对文晟,对自己都没有坏处。但此时却深深的怨恨起自己的冷静来,这样可恨的性情,连寻找一丝让自己后悔的理由也不能。
桌上的青花瓷碗里冒出微微热气,一股香甜的气息混在空气中,让人馋涎欲滴。端了起来,触手微温,熬得绵软的粥清香淡淡。
〃这个小丫头倒也伶俐。〃
一笑,却不吃它,只是捧在手心,感受着温暖的热度。
眸光转到窗外那一轮冷月。
那些奴才啊,只知道他晚上一定要备下一碗燕窝羹的,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备下。那个人既然不在了,他还要这种东西做什么?
放下了碗,皎洁的月光亮得晃眼,索性双眸合上,向后靠上垫子。
垫子很绵很软,却少了那人搂住自己软中带硬的触感。
揉揉额角,似乎这样就能把满腔的思念从脑中清除出去。
失笑,原来心心念念牵挂一个人是这种滋味。以前见柳无絮为了蝶衣牵肠挂肚,还暗暗笑他,但此时体会到了这份揪心,才明了自己过去都是白活了的。这种滋味,虽然难受,却是夹着说不出来的甜蜜,甘之如饴。
不由想到文晟回来时的模样,是威风凛凛还是垂头丧气?
定是威风凛凛的,那么骄傲的人儿,怎么会让自己打了败仗。
对于文晟,他倒是半点也不担心,他担心的是八王!
想到今日朝堂之上发生的事,赵紫不由敛了唇边笑容。他这招棋,下得极险。万一有一丝不周,便同时得罪了两方不能得罪的人。但又不得不这么做,若不如此,他如何能接近得了八王。
突然觉得有点冷,已经开春了,居然还有这样的冷意。。。。。。阿晟,你要平安回来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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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容易到了天黑,文晟与偌擎出了门。转过七八道弯,到了一堵高高的围墙边。文晟眼光犀利,认得白天来过这里,便沉声道:〃你带我到这里来,难道就不怕遇上那人的护卫把你打死了?〃
偌擎低低一笑,〃你干脆明明白白的说出来。你一直疑心,我兜了这么大圈子,就是把你引来好让人把你抓住。〃
文晟虽然心里确是这么想,但听他说了出来,又不愿认承。甩开他手,〃谁知道你捣什么古怪,你敢说话不尽不实,我就一掌打死你。〃
偌擎撇撇嘴,〃你若是怕了,就回去好了。〃顿了顿又道,〃但今日你若是回去了,再想我把东西拿出来就不能够了。〃
文晟本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倒不为受他激。闪电般反手扣住他手腕,〃你跟我一起进去,可别弄鬼。〃
提气纵上围墙,所见影影绰绰,花枝蔓蔓,似乎是一座花园。
文晟一边堤防着脚下踩着枯枝,一边竖起耳朵静听周围的动静。只有虫鸣蛙叫,间或夹杂着隐隐约约的酒令声,知道那些人还在喝酒,便放下心来。
扣在指间的手柔软滑嫩,暗道果然是读书人,他没有武艺,也使不出什么花招。
低声道:〃你把本子藏到哪里去了?〃
〃你这么心急做什么?真怕我骗了你。〃隐隐低笑,让文晟气得咬牙,偏生又奈何他不得。突然听到脚步声,一把捂住他嘴,闪进花丛。
难为偌擎是读书人,竟然一点也不惊慌。被文晟搂住,黑暗中闻到阵阵花香,他在这里是熟惯的,但此时除了花香,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气息,清清淡淡。猜想应当是这少年发出来的吧!若擎也是沉稳的人,但此时在这么危险地的境地居然想要动手去翻翻文晟的身上,看是不是藏着什么香包儿之类的物事。
文晟见他挣动,更加重了力道,低低地道:〃你动什么。没见着有人过来了?是不是要咱们死在这里才甘心?〃
偌擎不再动了,伏在文晟胸口,心想这少年虽然口气凶恶,但举止却温柔得紧。
那些巡逻的护院走了,他还呆呆的想着自己的心事,直到文晟推了推他才回过神来,月光下只见文晟似笑非笑,〃读书读坏脑子了,这么凶险的时候居然还发呆。你说,咱们该往哪里走?〃
偌擎伸手一指,〃往那边。〃顿了一顿,眼中掠过一抹坏笑,〃我是读书人,腿脚不利索,你背着我还走得快些儿。〃
文晟嗤笑一声,果然一把背了他。低低地咕哝一句,〃百无一用是书生。〃他只专心看前面,没有见到偌擎脸上那抹高深莫测的笑意。
以为偌擎一定把本子藏在假山背后或是树丛下面,没想到由着他指点落脚的地方竟然是一间华丽的房子。一踏进去便闻见一股浓郁的甜香,文晟平常接触的都是须眉男子,一时之间愣了一下,以袖掩鼻,皱眉道:〃好浓的香气。虽说是豪富,也不至於往薰炉里放这么多香料。〃
偌擎吃吃笑道,〃装什么糊涂呢,难道你家里就没有人使胭脂水粉?〃
〃这是女孩子的闺房?〃文晟恍然,怕他捣鬼,几步追了上去,却见偌擎轻车熟路的在进了内室,将一座落地铜镜一转,后面又现出一间房子来。原来这座铜镜竟然是一个暗门。后面的房子才是真正的内室,文晟虽然出身帝王家,但见到这间房子的摆设,也不禁摇头叹息。
偌擎头也不会,〃怎么,这就看傻了眼?若是你见到张穹椋的居室,只怕还有你呆的呢!〃一边将那对鸳鸯靠枕一掀,双手探到床板上,不知按了什么地方,忽的掀起一块板子来。里面竟然是空的,浅浅的搁着一本册子。
文晟看得分明,一步抢上去想将那册子夺过来。偌擎却比他快了一招,一手执了册子的一边,〃你敢动一动手,我就把它撕了。〃
文晟暗恨自己,似乎从他见到偌擎,便处处让他抢先一步。如果换了赵紫,哪里能容得他如此。但现在两人在这样的境地,也只能由着他猖狂,冷声道:〃你这是做什么,既然你不愿意,那就把他收好了。咱们出去再说。〃
偌擎小心翼翼的将那本册子收到怀里,见文晟不走,反而蹲下身子。愣了一下才明白,他是等着背他。忽然有些愧疚,但又想自己没有错,若是给了他,谁知道这少年还会不会管自己?
虽然反复这么对自己说,可是伏在文晟背上,那炙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布料传过来。不知为什么就是不能如同往常一样定下神来,反而越来越心虚。最后终于忍不住问了,〃若是方才我把册子给你,你是不是就再也不理我了?〃
文晟想也不想,〃我既然答应要护你周全,那自然是带你走的。你把册子给我也好,不给也罢,那又有什么关系?〃
〃嗯。我也是这样想的!〃偌擎声音很低,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这么信了这个少年。
文晟原本想顺着原路返回,但刚刚出了房间,便看到花园里多出许多人影。咬咬牙,知道自己被人发觉了。转身向右边奔去。
偌擎也觉得不对,双臂搂紧文晟脖颈,耳边风声呼呼,〃再过去就是大厅。我知道那边有个偏门,平常很少有人去。〃
文晟顺着他指的方向,奔到小溪边。白日见那小溪清澈见底,可是到了晚上,黑沉沉的一片。文晟提气飞掠,忽然一枚利剑直射面门,连忙低头避开,头上一凉,原来束发的缎带被利剑射断了,一头乌发登时披散下来。轻功最全凭一口气续着,內息一浊,身子便急坠下来。
也亏得他机智,抽出缠在腰间的软剑卷向岸边大树,硬生生将身子拔高一丈。可是也将两人的行踪暴露了,几支羽箭带着森森寒气直射过来,若是平常文晟是不把它们放在眼里的,可是现在多了一个不会武功的偌擎,便处处受制。
只能脚尖一点,退回岸上。
这边一番争斗早已惊动了各处护卫。打灯笼的打灯笼,点火把的点火把,吆喝着相互助威,一群群围了上来。
文晟一边隔开飞来的羽箭,一边闪目四望。不知不觉已被围在了中央,周围兵器雪亮,就连头顶的大树也是银光闪闪,原来竟架上了铁网,真正是天罗地网了。
冷笑一声,一剑震开齐齐向他招呼的刀枪棍棒。灼灼火光中,蓝衫银带,飒然而立,〃你们主子在哪里,我要跟他说话!〃
众人见文晟如此气势,一时不敢往前。
僵持之中,一道低沉的声音划开了微妙的局势,〃我最重英雄。你是我的客人,上来同我饮酒。〃
文晟抬头去看,只是隔得远了,看不清那人长着什么模样,那身白衣却在一片黑暗中扎眼得紧。
那人必是清高孤傲的。
文晟看了一眼那团团环绕着自己的众多家丁,也不怕,抬脚便走。
入了大厅,那人将手一摆,止了众位武丁,〃这里没有你们的事了,都退下吧!〃
那些人也不多加纠缠,应一声〃诺〃便退下了,只是也不退远,分散着站在楼阁下边,虽然站得散乱,却是依照诸葛亮遗法布置的方位站立的,攻守最是厉害。
这人若不是大愚之人,便是大智之人了。正这么想着,忽然发觉手里握的手掌竟冷得像冰一样。心中怜惜,怎么忘记了眼前站立的人是偌擎昔日的主子,他必定是怕极了的。不由用力反握了他一下,低声道:〃莫怕,他伤不了你。〃又转头对那人道:〃你就是张穹椋?那好得很,我正要见你。〃
张穹椋似乎没有发觉偌擎就站在文晟身边,看也不看他,一双眼睛只是盯着文晟。听见文晟说话无理,也不生气,微微笑道:〃我就是张穹椋。你这般少年英雄,我喜欢都来不及,你既要见我,哪里有不答应的?只要好好儿的递上拜帖便是了,也用不着半夜爬墙钻窗户的。〃
文晟俊脸倏地一红,幸好他原不白皙,又隐在黑暗中,倒看不真切。他也不理会张穹椋,拉了偌擎大大方方在当中一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