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的沪城,仍是春寒料峭。
虽然街上已经有身姿窈窕的少女脱掉了厚实臃肿的冬装,穿着短裙和薄衫上阵,但南澄还是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穿着千鸟格的咖啡色羊绒大衣,围着灰蓝色的长围巾,衣着的保暖效果远远多过为外表加分。
苡米一见她就忍不住道:“你说你好好一大龄少女,干什么整天把自己打扮的灰头土脸的?”
“这样才能衬托你宋苡米的美丽呀。”南澄厚着脸皮挽住苡米的胳膊,凑近她时闻到她身上散发着极浅极淡的花草香气,闭上眼睛好像整个春天都在鼻息间舒展开来。
“换香水了吗?和你以前风格不太一样。”她吸着鼻子仔细分辨,“这香味,好像有些熟悉……”
“像不像我们以前读书时,校园里的春天的感觉?”
南澄想起来,学校里有两棵树龄悠久的樱花树,每到春天就前赴后继的开花,大片大片的花朵像粉色的云雾一般缭绕在枝桠上。樱花的香气很淡,可是光用眼睛看着,就好像能闻到那种浅粉色的香气。
“这款香水主要香调是京都纳西樱花和巴西粉红葡萄柚,我在柜台试用时一下子就想到了我们的高中……唉,虽然现在的我比那时候要好太多了,可还是会忍不住怀念呢。”
苡米很少这么感性,她叨叨地说着,南澄恍惚地听着,鼻息间的樱花香和清新的葡萄柚香气好像突然浓烈起来,将她周身都笼罩。世界褪色成耀眼的白色,而在遥远的视线尽头,一点点的粉和一点点的绿越染越深,越扩越广。
16岁,17岁,18岁,人生中最美好最纯真的三年,被层层叠叠的樱花瓣覆盖。微风吹过,花瓣片片飘零,又美又伤,像最好最盛时分的青春。
那个穿白色衬衣奋力奔跑的少年是谁呢?皱着眉头,抿着嘴角,略长的刘海一缕一缕的贴在脑门上,白皙的肤色被阳光晒得隐隐发光。
他回过头对少女时的南澄说:“跑快一点啊南澄,再不快一点就赶不上开场了!”
南澄的呼吸渐渐紊乱起来,好像剧烈奔跑了一路,气喘吁吁地说:“怀南,我跑,跑不动了。”
怀南……顾怀南?十七岁的顾怀南?——不,不不,这都是幻觉!
南澄屏息,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的时候幻觉已经消失,苡米睁大眼睛望着她:“你站在路中间发什么呆呢?”
“没……没事。”南澄眨了眨眼睛,镇定心神后露出一个暖暖的笑容,“走,血拼去。”
她挽着苡米,步子迈得大大的,继续高高兴兴地往前走,可是心里好像始终缺了一个角,风吹过的时候有一种换牙后只剩一个空牙床的轻微疼痛感。
苡米在漂亮的裙衫间穿梭,南澄手里拎着几件准备试穿的春装走进更衣间。拉上布帘,站在明亮的暖黄色灯光下,她直视镜中女子平静的脸孔,再找不到刚才幻想中的少女脸上所拥有的那层皎洁又柔软的光芒了。
不过确切的说,刚才的场景并不算幻想,更像是一场回忆的海市蜃楼——多年前的情景折射在多年后的女生眼前。
那时候年少的顾怀南对南澄说:“跑快一点啊南澄,再不快一点就赶不上开场了!”
而多年后的南澄终于明白,很多事情以为跑快一点就能赶上,其实在说这句话的当下就已经来不及了。
他们离开时坐观光电梯,从顶楼直达底楼,南澄无神地望着透明玻璃幕墙外灯火辉煌的整座商场。
4楼、3楼……在1楼和2楼的上行扶手电梯上有个穿西装的男人,侧着身体在和身旁的朋友聊天。他最初会吸引南澄的目光,是因为他站得很直,挺拔的像棵树般,只一个背影就散发出强大的气场,应该是非常有自信的人吧。
她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然后他微微侧过身体,像是向身后的方向望了一眼——南澄突然怔在那里。
……世界上真的会有那么相像的两个人吗?还是,他就是他?
穿西装的男人上楼,消失在南澄的视线里,而观光电梯的门打开,她的一楼到了。
苡米推了推南澄,问:“怎么了你?”
南澄有些失魂落魄的:“没事。”是没事——能有什么事?就算顾怀南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也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他们在十八岁那年的夏天就形同陌路了。
但即便心里十二万分清楚彼此的关系和立场,南澄还是在那天晚上失眠了。她躺在熟悉的床上,望着窗台上的白色窗纱被风吹起,又轻轻落下,像一只白色的鸟儿张开羽翅,又缓缓收拢。每一次,她总以为会在窗纱落下时看到靠着窗台看星星的少年的背影,每一次,她总以为那个少年会背对着她问:“南澄,你能不能认出猎户座?”
南澄仅有的天文学知识全部来自那个就算在想象中也不会回过头来的少年顾怀南,他教会她观察猎户座,可是她直到很久之后才知道,那个关于猎户座的悲伤神话故事,原来正是她和他故事的预演。
在少年时代那些人云亦云的人印象里,顾怀南如韩青描述的那般是个纨绔子弟,嚣张暴力,可是在熟悉的朋友眼里,他是讲义气的兄弟,大方爽朗——而在南澄心里,他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顾怀南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这么多年过去了,南澄还是很难给他下一个准确的定义。他就像武侠小说里那些亦正亦邪的异类,无法概括,无法分类,大多时候处世为人只凭心情,不依道德准则。
南澄是那种最喜欢遵守规则的人,读书时是听话的好学生,毕业了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她过马路只走斑马线,并且对面路灯永远得是绿的;去食堂吃饭米饭永远打二两,配菜永远是一荤两素;所有的裙子最短不超过膝盖以上十公分,所有的T恤都以举起手不会露出肚脐为最短长度限制;看到陌生人哪怕再讨厌也能微笑,最生气时的言辞也不过是“给我滚,我再也不想看到你”;在该学习的年纪努力学习,在该恋爱的年纪正正经经地交男朋友……
她的生活按部就班,规规矩矩,鲜少有意外,她也几乎从未踏出过安全生活的范围之外。
她和顾怀南,显然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南澄很自然就被顾怀南吸引了。她倾慕他身上那种雨后青草般清新的气息,鲜嫩的,翠绿的,充满了勃勃生气和各种可能;她喜欢他笑起来时挑着的眉毛,两边弧度不一的唇角;她甚至有时明知道他是错的,却还是为他离经叛道的勇气而倾心——那都是她所没有的勇气。
南澄永远不知道他下一秒会带给她怎样的惊或者喜。顾怀南之于她,就像一场永远无法猜透结局的冒险,明明她害怕所有未知和不确定,却偏偏喜欢他所代表的无数可能。
而南澄这辈子做过唯一一件出格的事情,大概就是在十六岁那年爱上了顾怀南,爱上了一个永远不会只属于她的男人。
不知道顾怀南还记不记得他们第一次对视?南澄想,也许他早就忘记了,他的目光与无数女生对视过吧,可是她却只有他,那种直接探进对方灵魂深处的对视,只一个瞬间就检阅完毕了彼此整个灵魂。
那已经是高一下学期的春天了,校园里那两棵樱花树开得正好的时候。千万朵粉白的樱花开得密密匝匝,如云如雾缭绕在枝头,像一场易醒的美梦。
临近黄昏的最后一节自习课,没有老师的教室里乱哄哄的,南澄便带了课本去楼下的樱花树下背课文,才背到那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个不明物体就从天而降,穿过樱花树的树枝,重重地落在南澄手臂上。
断了的枝桠连着树皮在枝头晃荡,无数樱花瓣纷纷扬扬如一场花雪落了南澄满头满身,脚下的绿草上很快就积起薄薄一层樱花薄雪。
她微微探出头,从花树下探出一张怯生生的脸,仰头望着二楼阳台边抿嘴看着她的顾怀南。他原本是大大咧咧、不以为意的样子,可是不知怎么迎着南澄清澈见底的眼睛,竟然没了声音。
他们的目光在飘着樱花的空气相遇,静默的,却又和谐的,互相交缠深入,她看到他的危险气息,他看到她温和的柔软。
“对不起。”顾怀南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楼,奔到南澄身前说,“我想早点回家,又怕被隔壁班老师看到,所以先把书包扔下来。我没想到这儿有人。”
南澄有点窘,把书包递给他,说:“那你快走吧。”开学这么久,她和顾怀南说过的话一只手就数得过来,还是作为语文课代表,隔着老远地问他一声“顾怀南,作业交了没”。此刻他全部注意力放在她身上,就站在她面前与她说话的情景,让不善言辞的南澄难免有点慌张。
“诶,你疼不疼?我砸到你没有?”
“没有,没关系的。”南澄抓起膝头的书本,急着上楼回班级。
顾怀南就在她身后笑起来,朗朗地说:“南澄,你跑那么快干嘛?好像我是只大灰狼似的。”
南澄没有回头,只是脚下步子又急了一点。
顾怀南当然不是大灰狼,可是在南澄所知道的传言里,他比大灰狼还可怕。大灰狼无非是吃了小红帽,可是他却能骗到小红帽的心,再**她的身体,最后抹抹嘴巴,毫不留恋的将她丢弃——听起来很像变态淫棍是不是?可是那个时候南澄真的以为他就是这样的人。
顾怀南的名字在沪嘉一中,乃至沪城所有高中里都鲜有人不知——只是那名声,并非全是正面的。
南澄最初对顾怀南的所有了解都来自当时的同桌宋苡米。
十六岁的苡米还未破茧成蝶,尚处于毛毛虫的阶段,168公分的身高在当时不是优势,反而让她显得又高又壮,好在生了一双又大又美的眼睛,笑起来时嘴角还有一对梨涡,像一个加大号版的芭比娃娃。她性格开朗活泼,与谁都能攀上点交情,对学校里各种风云人物和隐秘绯闻都了若指掌。
苡米对南澄说过的和顾怀南相关的“秘闻”里,最可怕的就是关于他初中时狂追过一个清纯貌美的校花级学妹。
“那个女生我也见过,皮肤好得像豆腐似的,又白又嫩,可是头发却又黑又直,就跟童话里的白雪公主似的。虽然家庭一般,整日穿校服,但就是看起来很乖很美好。而且她成绩很好,一直是全校前十的样子,在和顾怀南在一起之前,是被所有人看好能保送进我们学校的资优生。”苡米说得绘声绘色,好像她亲眼见证了这场稚嫩恋情的全部,“她一开始也不喜欢顾怀南,可是经不住他死缠烂打吧,后来就同意了,两个人谈了朋友。不过顾怀南这个人,无法无天惯了,很快就哄骗的那个女生上了床,据说还有人看到过呢……”
“然后呢?”南澄忍不住问。
“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苡米撇了撇嘴,“因为没多久中考结束,顾怀南就提了分手,把学妹给踹了。倒霉的学妹分手的同时还发现自己怀孕了,当时闹得啊……可谁叫顾家有钱,撒了几十万就给摆平了。可惜了那个白雪公主似的学妹,一辈子就这么被毁了。”
“怎么会有这种人啊?”那时候南澄的世界尚纯白一片,她从不知道原来这些阴暗丑陋的事情竟离她这样近。
“人不可貌相咯。你看顾怀南长得,白白净净,也算英俊帅气了,不知道的人谁会想到他会那么坏啊。”苡米一副过来人的样子,拍了拍南澄的肩膀说,“你还是太嫩了,以后我会好好罩你的。”
——可是就是这个信誓旦旦说着顾怀南“坏话”的宋苡米,在后来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迅速倒戈,成为顾怀南的拥趸,从此在南澄面前将他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
可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南澄都深受这则“秘闻”的影响,更被自己习惯了小心谨慎的性格桎梏,远远的站在顾怀南的对岸,不让他渡过来,自己亦不敢靠近。
她那么小心,她害怕只行差踏错一步,就会坠入万丈深渊。
可是最后,她还是堕了下去。
沈洛生了几日闷气,没有找南澄,他把这当做一种“惩罚”,可是后者浑然不觉,照常的上班、下班,偶尔和朋友同事聚会。她或许有想过沈洛,猜到他在生气,可是很快就被其他念头盖过,再想不起要给他一个电话或者发个短信的事了。
最后还是沈洛又自动出现,接南澄下班去吃饭。他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那样,招呼南澄坐他的电动车后座:“上车吧,带你去吃新发现的餐厅,风味不错。”
南澄笨拙地坐在他的身后,拉住他的衬衣衣摆,说:“好啊……你今天怎么有空呢?”沈洛在一家五星级酒店做楼层经理,做六休一,这天并不是他的休息日。
“今天不是你生日吗?当然得请假陪你一起过。”沈洛扭过侧脸说道,嘴角有淡的笑。
南澄心里动了动,涌起一股温暖潮湿的液体,将她的心慢慢浸润。很多时候,她觉得沈洛像她的亲人更多于像爱人。她的亲人缘很薄,南宇未中风前与她交流甚少,还是成为植物人后,她常常去医院看望他,或者只是坐在床边发呆,他们父女的见面才多了起来。而对于亲生妈妈,留给她的都是些暗灰色的回忆。
南澄将头轻轻地靠在沈洛后背上,闭着眼睛,有微暖的风从她脸颊上拂过去。她轻声的恳求道:“沈洛,我们以后不要吵架好不好?”
沈洛没有回答,她以为他没有听到,也就没再说。过了许久,她才听到透过他胸腔传来一声闷闷的“嗯”。
沈洛在一家名为“赏味期限”的日式料理店门口停下电动车。周围都是私家车,最不济也是大众级别的,有个开敞篷跑车的小开搂着一身材曼妙的姑娘从他们身旁经过时,沈洛正给电动车上锁,姿态有些狼狈。
那姑娘看了一眼沈洛和南澄,半娇嗔半不屑地对那小开撒娇:“亲爱的,我们下次不要来这家店了,档次很不高呀。”
沈洛的脸色霎时就黑了下来,他并未发作,只是当那一对开着跑车绝尘而去时才啐了一口:“这些靠拼爹混的软蛋,迟早有一天我会比你们强!”他出身贫寒,老家是全国著名的贫困县,能在大城市有份体面的工作,靠的全是自己的努力。
南澄说:“要不我们换一家吃吧?”
“为什么要换?”沈洛反问,“我们今天就在这吃了。”他拽着南澄的手臂大步往“赏味期限”里走。
南澄要小跑步才能跟上他,与刚好出来的男子撞了下肩膀,她低着头连声说“对不起”。
被撞的男子顿住脚步,侧身望着南澄的背影,浓眉不自觉地蹙了起来——是她吗?似乎是不愿细想,他转身踏出屋檐下的阴影,将疑问抛诸脑后,整个人沐浴在四月璀璨的日光之下。
“赏味期限”的说法来自日语,换做中文,大约是“最佳品尝期限”的意思。
不止食物,任何东西都有赏味期限。爱人的玫瑰几天就凋谢,喜欢的歌手几年后就过气,年少时在耳边信誓旦旦的誓言消散的尤其快。
店里正在放宇多田光的《first love》,南澄将三文鱼沾上厚厚的瓦萨米塞进嘴里,辛辣呛鼻的滋味在味蕾爆炸直冲脑门,她的眼泪突然就滂沱了。
上午刚到办公室,南澄的椅子还没坐热,汪主任就给了她一张名片:“昨天那个中学老师杀妻案,你去问问温律师的看法,这是电话,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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