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风势虽大,却并没有持续得太久。
李世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一只纯白色的绸帕不知何时趴在了他的手背上。李世民关上窗户,悄然把手帕放入袖间。
翌日。
秀水山庄密道。
李世民神色严肃地将一份他连夜写成的密函连同一张地图交给身边着鲜红李营军服的青年男子,此人名唤柴绍,是他十二名亲卫中武艺最高,也是最小心谨慎的一个。这个任务交给他,他其实并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直到那抹鲜红消失在视野之中,李世民从不到一米高的溶洞中慢慢地爬出来,彻骨的寒秋水浸透了他单薄的家丁服,凉飕飕的直钻入骨。等到李世民的鼻尖终于能呼吸到新鲜空气了,他贪婪地狠狠深呼吸了几次,闭息一刻钟可不是闹着玩的。
湖岸上,身着金丝绸褂的老者正目不转睛地看着闭目深呼吸的李世民。清水洗去了他为装扮刘武周而涂抹的酱色药汁和散乱的鬓毛,露出了他清秀的本来面目。
几滴寒秋水溅到老者身上,眨眼,浴身水中的少年已经站在他面前。老者嘴角微微扬起,“想不到你还有几分祸国殃民的潜质。”
李世民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正色问道“今早去镇上可有打听到有用的消息?”
“城门贴出告示,说副将李义春通敌卖国,证据确凿,判……今日午时当众处斩。”老者施施然道。“刘武周怕是杀鸡儆猴吧,昨晚闹那么大动静,明知道抓住的只是一个疑兵,却还公言已擒主谋,也不满城搜查,还四处宣扬你葬身于峡谷的消息。”
“我会让他如愿以偿的。”李世民扯开一抹狡黠的笑。
“李义春通敌卖国?亏他想得出,嗳,你听说过通敌卖国的人会把敌军首领咔嚓掉的吗?这是我听过最好笑的笑话了。”老者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出来。
李世民的手轻轻覆在了老者的额头,没注意老者因他的举动脸颊瞬间飘起的两朵彤云。他微皱眉头道:“也没发烧啊,今天怎么这么不正常?”
李世民不知道此时眼前这个人有多鄙视他,很不正常吗?他不过是激动了一点,有那么一点点不正常罢了,至于吗你,啊,至于吗?
“三年前我俩设计这条密道的时候,不是说好只弄条小溪做掩饰的吗?你怎么搞了这么大一湖,真让我好找啊?”
老者嘻嘻地赔笑道:“那不是为了……呃为了……”
“调集你的三百精兵,午时全力营救李义春。”李世民淡泊的语气里透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不等老者回答,李世民已自顾自地走远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绮风湿罗帕(二)
主角不在,叶冰川也没有心思再装下去,直接摇身一变,身子顿时矮了好几寸。四百年过去了,她还是那副七八岁的小萝莉模样,仿佛永远都长不大,也给了她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去任性,去天真,去无忧无虑。
可是,此时此刻,她却有一种很强烈的欲望,想要长大,想自己变得亭亭玉立的样子。
答应过婆婆要尽心尽力地帮李世民完成他的心愿,看样子,那家伙的心愿是想统一天下,做九五至尊吧,这也许,会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
或许,也不会很乏味呢。
叶冰川白瓷般的瓜子脸绽放出一个纯美的笑容。
时至夏暮秋初,正午的太阳已不很毒辣,柔光暖洋洋地普照着大地。
刑场上,李义春着囚服跪在正中心的位置,身旁凶神恶煞的刀斧手已高举起磨的锋利的大刀,只等刘武周一声令下,不消片刻,人头落地。
刘武周端坐在临时搭起的帐篷里,眯着眼看着即将被杀却还摆出一副不卑不亢神色的李义春,眼神里弥漫着阴谋与算计。
刑场下方,密密麻麻地站满了观刑的百姓,有替李义春喊冤叫屈,说李将军秉直正义,定不可能做出这等卖国求荣的事来,应当是遭了小人陷害。也有人拍手叫好,说总算惩治了这个叛徒,但大部分人,都带着一副麻木的表情,作壁上观,纯粹只是看热闹。
在这个年代,改朝换代都不过是朝夕之间的事,更何况只是处决一个将领?
人群中间,有一衣着华丽的鹤发老者正看着刑场上一脸诡异笑容的刘武周,身后跟着数名僮仆小厮,其中一人低敛着眉眼,时不时朝四周随意瞥一眼。片刻后,那人走到老者的身旁,俯身贴在他耳边小声耳语。
叶冰川皱了眉头,看着那作小厮打扮的李世民的亲卫,犹豫着道:“你看刘武周那一脸奸猾样,一看就包藏祸心、没安好心,就等着你家主子羊入那什么口呢。”
亲卫嘴角抽了抽,想起自家主子在进入介休城之前就吩咐过,这位老先生有经天纬地之才,能助其成就大业,若见之须恭敬有礼相待。他虽说没看出他有什么了不得的地方,但主子的话还是要听的。遂恭谨道“先生不必忧心,公子自有计较。”
叶冰川点点头,随着那名亲卫,拨开人群向场外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营救李义春(一)
主管太监扯着他的娘娘腔阴阳怪气地大声宣布:“午时三刻已到,准备行刑。”
李义春扫了一眼身后排成一圈的看众:刘武周蔑笑着躬腰去拿令箭,随立左右的官员除了少数几个面露惋惜之外,大多都是一副看好戏的样子,甚至还有些平时政见与他有分歧的,正面带讥笑得意洋洋地看着他,台下的百姓也开始纷纷议论着。
随着令箭落地时发出的嘭嗵一声,主管太监声调拖得很长的一句“斩——”,李义春扯开一抹苦笑。
一米长的大刀极富力道地挥下来,李义春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一道浅淡的绿光疾快地划过,挥舞在半空中的钢刀碎成了两半。不等刀斧手反应过来,几十名黑衣人从天而降,两三下解决了刑场上的几个刘营官兵,其中一个黑衣人一刀砍断李义春身上绑着的粗麻大绳。
刘武周悠闲地抿了口茶,才伸出老茧纵横的枯手,力道十足地拍了三次掌。数百名绛色兵服的弓、弩手从四周包围过来,神情专注,弓法到位,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精兵。
为首的黑衣人倒看似并不很在意地笑着对李义春道“平时军中威信如何?”
李义春点点头。
黑衣人忽然重重地跪在李义春面前,见此情景,其余四、五十名黑衣人也跟着他跪了下来,为首的黑衣人大义凛然道:“将军,想不到您在战场上英勇杀敌,不惜为国捐躯,平日里严己宽人,体恤部下,却被冠上一个子虚乌有的罪名,落得个当众处斩的下场。您放心,属下就是拼了这条命,被乱箭射得千疮百孔也要定会护您周全,他们不相信您,我相信您,将军一是被冤枉的!”黑衣人慷慨陈词,语调铿锵有力,俨然是一个随时准备着慷慨就义的大英雄。
“我们相信您!”数十名黑衣人齐声道。
刘武周有些发慌地佯怒道:“快射死他们,给朕射啊!都反了你们!”
刘武周的弓、弩营隶属李义春带领的南路军,这些个记律严明、技艺高超的弓、弩手都是李义春一手调、教出来的,对李义春身先士卒、视死如归的品性更是深信不疑。数百弓、弩手听得黑衣人此番话,早怒红了眼睛,几日前峡谷那一战李义春打得敌军全军覆没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通敌卖国?这让人怎么相信?
弓、弩营营长率先站起来,朝着黑衣人一抱拳:“壮士说的对,将军不可能是叛徒!”随即一撩衣摆,对着李义春跪了下来朗声道:“属下愿与将军同生死。”
语毕,弓箭手纷纷倒戈相向,箭头对向刘武周等人。
刘武周只得眼睁睁地看着李义春在黑衣人及弓、弩营的保卫下,快步走远,等到东路军的大部队赶来,期间也不半盏茶的功夫,他们竟已不知去向。
东路军正欲追击,刘武周却摆手道:“算了,李义春等不过是些乌合之众,保命而已。目前还是晋阳的战事要紧,东路军养精蓄锐,随时准备支援西路军。”刘武周面露奸笑,转身对颔首低眉,余惊未定的随行太监道“去通知各位将军,时来主帅营共议退敌大计。”
阳光在断成两半的钢刀上刺眼地跳跃着,两柄断刀之间,一片嫩绿的柳叶格外鲜明。
刘武周神色微变:此人武功深不可测。
作者有话要说:
☆、胜十万雄兵
李义春一路跟着那群黑衣人翻过了好几座山,来到一片瀑布前。
这瀑布以前他勘测地形的时候也来过,当时只是觉得此处水流湍急、周边幽竹环生,比较雅致而已。但……黑衣人就这么停在这里,他不相信他是带他们来看风景的。
李义春不禁揉了揉眼睛,他是看错了吗?怎么瀑布中有一颗人头在慢慢往外伸,再睁开眼时,一位仙风道骨的白须老者正朝他们走来,浸透的仍滴着水的黑色儒袍提醒着他:那人的确是从瀑布里钻出来的,或者说,是从瀑布后的山洞里钻出来的。
白须老者微笑着向为首的黑衣人打了个招呼,转而对李义春道:“洞内是我三百精兵平时操练栖息之所,里面还算宽敞,将军可引贵部入内暂避一时风雨。”
李义春点点头,向部将递了个眼色,众将士会意,皆徐徐入洞。
水帘外,只留下李义春和黑衣人的头领。
黑衣人解下蒙住半边脸的黑巾,清俊的脸上露出了和煦的笑容,给人一种如浴春风的感觉,空灵,澄澈,亲近,无害,自有一种飘逸的风流。
李义春正色道:“义春蒙诸位好汉相救,再生之恩,没齿难忘。但,我与诸位素不相识,无功不受禄,不知能否告知义春诸位的来头,以及……救我的原因”
黑衣人望着李义春,一字一顿道:“在下,李世民,想与阁下交个朋友。”
虽然他也猜想过,对方可能是李营那边的人。
可是李世民?那个不由分说地跪在他面前,以词激弓弩营全体造反的少年是李世民?李义春苦笑道“那天扮作主公在万千守城将士睽暌众目之下大摇大摆地入城的人……也是你吧。”
李世民点点头,“是我。”
李义春还记得当晚,他正为前方追击敌人的事焦心忧虑,忽听到整齐有节奏的马蹄声,以及刘武周轻怒的断喝:“没见着朕回来了吗?怎么还没人开城门,李义春干什么去了?”他脱口而出的那句“怎么你是主公,那刚刚那个……”
李义春低头道“刘武周输给你,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你就说我李世民这个朋友,你还愿不愿交吧。”
李义春望向别处,并不回答他。
李世民浅笑道“你不必现在回答我,同意或拒绝,我都不会强迫于你,等过了这阵风头,你是去是留,想什么时候走,去哪儿,我都不干涉。”语毕,寂然离开。
李义春望着李世民远去的背影,微微失神。
李义春颇有几分无奈地叹了口气,面色凝重地一头栽进了流势汹涌的水帘之中。
少顷,数百名身手敏捷的黑衣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李世民身侧,为首的正是李世民的亲卫之一,彼时此人褪下脸上遮着的黑布,卑躬道“殿下。”
李世民摆摆手。“换掉这身行头,去山洞好好休息调整一番,不要叫李义春看出什么端倪来。”
亲卫点点头,李世民轻声道“去吧。”
就像来时一般,不消片刻,数百名黑衣人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李世民像是想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嘴角扬起了一抹玩世不恭的笑容,语调颇轻佻道“还不出来?”
靠近瀑布下游那边,一脸菜色的老者从半人高的一小片苇草丛里不紧不慢地走出来。像是知道他有疑惑,没等老者开口问,李世民耐心地解说道“这两百多号人,我让他们藏在暗处,以防不测。”
老者摇了摇头道:“我只是不明白,李义春……值得吗?”
李世民微笑道“得李义春一人,胜过十万雄兵,以后你会知道的。”
李义春对于晋阳这一战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这也是他在他身上花那么多心思最重要的原因,他要他知道,他为救他可以冒着生命危险,主动钻入刘武周布置好的圈套里。他或许不会就此留下来做他的左膀右臂,但他却有把握他会为了报答救命之恩在此战中伸以援手,那么他此行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他素来相人极准,只两次照面,和零零碎碎听到的一些关于他的消息,他便判定,他是那种爱憎分明、有恩必报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夜探中军帐
傍晚,草草吃罢了晚饭,叶冰川便被李世民以“有要事相商。”的由头叫了出来。
许是入夜了的缘故,林风灌进叶冰川宽大的袍袖里,竟携了些微寒意。两人沿着瀑布的下游不知觉的已走了很远。
叶冰川搓搓手,忍不住开口问:“不是说找我有事吗?”
李世民沉敛了眉眼,脸上的神情在昏暗的天色下模糊不清,半晌,他抬头看了一眼周边的景致,轻声道:“你看看这地方,适合做什么?”
叶冰川听他如此说也仔细打量起这地方来,这一块的草木格外的繁盛,前方端的是枝粗叶茂的上百年老树,生生的阻断了视野,一细看,才发现他们竟已走到瀑布尽头,再往前走十来步,便是悬崖峭壁,万尺深渊了。
叶冰川蹙眉想了想,小声道:“……殉情?”
李世民嘴角勾起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容,看着叶冰川的眼睛阴测测道:“夜黑风高,荒山野地,人迹罕至,背靠悬崖,适宜于杀人,放火,弃尸,埋迹。”
叶冰川心里咯噔一声,他是在暗示什么吗?莫非教他看出了什么端倪?思及近日言行,叶冰川越发心惊起来。但秉承着敌不动,我不动的信念,她决定继续装傻。遂一脸无辜赔笑道“呵呵,是……是吗?”
叶冰川快速扫了眼周围环境,盘算着待会李世民要是想把她人道毁灭了,她就跳下悬崖,从水路逃亡。
“你觉得呢?” 李世民偏过头,无比温柔道。
叶冰川缩了缩脑袋,顿时感觉一阵寒气从脚底伸起,蓦地身子被人用力扳过,李世民灼灼的目光便毫无忌惮地在她脸上来回逡巡,叶冰川更是心虚得说不出话来了。
半晌,却见得面前人微拧了眉头,似是有些疑惑地放开了她。
她正想说些什么缓解一下两人之间奇异的气氛,身旁人却轻飘飘地来了句“走吧,咱们换个地方逍遥快活去。”
“……”叶冰川一脸黑线:感情他们刚刚是在逍遥快活呢,她怎么就没看出来?
望着那人顾自走远的背影,叶冰川微微怔神,他……就这么放过她了?刚才那种情况,她以为她势必不能再乔装下去了,那么她到底做了什么才打消了李世民的疑虑?
叶冰川思索无果,便也不再强求了,她想起以前和冰岩在‘天镜’里看到的花楼柳巷等逍遥之地,顿时喜上眉梢,想着今朝有酒今朝醉,乐孜孜地跟了上去。
绝没有想到是这么个地方!
叶冰川一脸怨气地瞪着正轻门熟络地撬着人屋顶瓦的某人,后者回了她一个噤声的手势。
装饰得富丽堂皇的中军大帐内。
刘武周看着信使快马加鞭送来的前线战报,不禁喜形于色地大笑出来“我军此战又传捷报,李军节节败退,相信不出五日,尔等就可重回晋阳皇城了。”
听此消息,刘武周帐下的大小官员皆哈哈大笑,一时间营内笑声连绵。“不会是诈败,诱敌深入吧,李世民奸诈异常,不可不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