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不好?”龙香叶故意问道,想臊着萧士及。
那媒婆叹口气,“我是明人面前不说暗话。这李家老爷本人什么都好,可是有一样不好,就是他有一个寡母,如今六十多了,极是厉害。他前头的娘子,是活活被这寡母打死的。”
龙香叶吓得一哆嗦,瞪着眼睛道:“这种恶婆子,打死人命了,怎么不抓她见官?!”
“说是那媳妇不孝,将汤撒在婆婆身上,所以被婆婆命人拿乱棍打死了。啧啧,收殓的那一天,我也去看过了,那媳妇全身上下,都是被针扎的暗伤,身上皮肉没有一块是好的。实在是太惨了。人都说,她不是被乱棍打死的,而是被人用针活活扎死的。”也就是说,其实那婆母亲手把媳妇弄死的。那媳妇的娘家不闹,也无人为她做主。
这样的人家,李家老爷又是大孝子,结果想娶续弦都没有人愿意嫁,包括窑子里的窑姐儿宁愿继续卖身,也不肯从良嫁到李家。
李家老爷没法子了,才高价向这媒婆征求人选。
龙香叶恨的又瞪了萧士及一眼。见他没事人一样,怒道:“你是想我死吧?——你这个逆子!”
那媒婆忙道:“老夫人,话不能这么说。这李家老夫人。也不是不可理喻之人。她只是极重规矩。我听说,老夫人是书香门第出来的,规矩礼仪自然无可挑剔,又是三从四德的状元,女诫女则的元帅。您这样的妇人,那李家老夫人想必是极为心爱的。嫁给李家老爷做填房,两个人恩恩爱爱该有多好?再说,李家又家财万贯,已经说好给大笔的聘礼,最少六十抬。——老夫人。您想想,六十抬聘礼,娶六个黄花大闺女都够了。还有。这李家老爷身边没有妾室通房,家里极是和睦。”媒婆一张嘴能把死人说成活人,当然隐瞒了李家老爷喜欢逛窑子的嗜好。
龙香叶将脑袋摇得像泼郎鼓,“不嫁,我不嫁。这是什么人家啊?这样狠的恶婆婆。嫁进去就是送死啊”说完又瞪着萧士及道:“这家也有寡母,人家的儿子怎么没有将寡母聘嫁出去?都是你不孝!”
萧士及淡淡地道:“李家老夫人年过六旬。按律,不在再嫁的人选当中。”
龙香叶不信真的有这样的律例,狐疑道:“你别唬我,我怎么从来就没有听过这样的律例?我只知道表彰寡妇守节的律例,从来没有听过鼓励寡妇再嫁的律例。”
萧士及正色道:“朝廷大事,我怎么敢胡诌?难道我不想做官了?”说完站起来,对着南面抱拳道:“陛下刚刚颁定《令有司劝勉庶人婚聘及时诏》,有旨曰‘妻丧达制之后,嬬居服纪已除,并须申以婚媾,令其好合’。还有,‘刺史县令以下官人,若能婚姻及时,鳏寡数少,量准户口增多,以进考第;如导劝乖方,失于配偶,准户减少附殿。——娘,您听听,减少本辖区的寡妇数量,关系到这一地父母官的政绩啊!您也说了,我是热衷往上爬的人,陛下都有了旨意,我这个小小的六品官儿,怎么能不立即响应呢?”
那媒婆也笑嘻嘻地赶紧拍马屁,“正是正是。萧大人聘嫁寡母,是为尽孝。响应陛下的旨意,是为尽忠。这忠孝自古难两全,在萧大人这里,居然都齐全了,实在是难得、难得啊!——老夫人,您就松松口,全了您儿子这份孝心吧!”
龙香叶只觉得天旋地转,一下子歪倒在碧纱橱里,满脸悲愤,捶着胸口几乎一口气上不来,就要厥过去了。
那媒婆看见龙香叶这个样子,也有些讪讪地,道:“老夫人不用如此欢喜,还得让李家老夫人相看相看呢”
龙香叶怒视着那媒婆,低吼一声,“滚!你给我滚出去!我的家,永远不许你登门!”
那媒婆撇了撇嘴,一甩帕子,叉腰道:“你别这么恶狠狠的,你这种口不对心的女人我见得多了。你真以为那李家老爷找不到填房,非要将就你啊?我这不是看在萧大人一片孝心份上,专门留给你的?——你可知道,我手里有多少鳏夫,正等着娶老婆呢!胜业坊的张屠户,也是个大孝子,家里有八十岁老娘,他每天都自己亲自照顾呢,你要嫁过去,跟他一起侍奉公婆,岂不是好?还有平康坊的梅琴师,一手胡琴拉得出神入化,就连陛下都召他进宫演奏过,他家里也只有一个快七十的寡母相依为命。这个梅琴师也是个孝子,四十多了,还从未娶亲,你要嫁过去,可是做原配呢!啧啧,有几个女人,一辈子能做两次原配啊?你算是走运了!”
龙香叶窒了窒,往后缩着腿,没好气地问道:“为何都要是孝子?”
那媒婆惊讶地道:“老夫人不是最看重孝子吗?萧大人是投您所好啊!”
龙香叶忍无可忍,大声道:“够了!——我在佛前发过誓,生是萧家的人,死是萧家的鬼,我死也不出萧家的门!你想我走,没门儿!”
萧士及站起来,往雕花地罩处走了几步,问道:“娘,您真的要一辈子做萧家人?”
龙香叶含泪点头,“当然,我是不会嫁给别家的。”
萧士及点点头,“那好。”说着,对外面又叫了一声,“二叔,您进来吧。”
萧士及的二叔,也就是他爹萧祥生的亲弟弟萧瑞生呵呵笑着,迈着八字步走进内室,对着碧纱橱里的龙香叶长揖在地,“大嫂,好久不见了,小弟我是朝思暮想啊。”
萧士及指着萧瑞生道:“我二叔是萧家人,娘改嫁给二叔,不算是破坏誓言。”
大齐本有“兄死,弟娶其嫂”的风俗,而在昭穆九姓的世家大族中,这种情况更是普遍。民间一般叫“收继婚”,或者“转房婚”。
萧瑞生笑嘻嘻地道:“我当然是求之不得啊。不过,我原配还活着,只能委屈大嫂做二房了。”
第113章 落定
萧瑞生的模样生得跟萧祥生有七分相似,只是个头矮的多,身形也单薄得多。这些年来,以前萧家分家的时候,萧瑞生分给他的那份家产被他折腾得差不多了。家里小妾庶子一大堆,过得不甚宽裕。嘻嘻笑着的时候,总是眼神乱飞,模样再周正,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猥琐。
龙香叶从来就看不上萧瑞生。如今听说就算是嫁给萧瑞生,连正室都做不了,还只能做二房,也就是有些名份的妾室,气得哭了起来,从碧纱橱里下来,香云纱的罗裙和半臂飘飘荡荡,风韵犹存。
“及哥儿,你听听他都说得什么话?你就算想娘嫁给他,人家都不愿意要呢。——娘去给他做二房,你脸上可有面子?”龙香叶对着萧士及说话,恨不得啐萧瑞生一口。
那媒婆在旁边听了,忙道:“老夫人,这您就不知道了,弟娶寡嫂,都是做二房的,很少有做正室。——若是老夫人想做正室,我先前说的三家就不错,李家、张家,还有梅家,都是正室,其中梅琴师从未娶妻,您一去就是原配正室!”
龙香叶听不下去了,瞪着那个媒婆道:“这些人家的婆婆如此狠,你让我嫁过去,是何用意?”
那媒婆叫起撞天屈,“哟,老夫人,这话可不能这么说。您也是做婆婆的,当然知道婆婆让媳妇立规矩是天经地义的,您不是最守规矩的吗?怎么还挑剔起长辈来了?”
龙香叶被噎了一下,拿团扇在面前挡了半张脸,虚张声势地道:“这婆婆都把媳妇打死了,还说没什么,您这做媒人的,就这样坑蒙拐骗?”
媒婆被臊了脸。讪讪地道:“老夫人好钢口,都说老夫人是最娴静守礼懂规矩的,如今一看也不过如此呢”
“你…!”龙香叶气得不知如何还嘴,转头看向萧士及道:“你去把泰哥儿叫过来,这种事,不能你一人说了算。”
萧士及淡淡地笑了笑,看着龙香叶不说话。
他的笑容看得龙香叶心里发虚,只好目光闪烁着看向别处。
媒婆在旁边笑着道:“老夫人若是守礼之人,怎会不知没有了老爷。这家里,都是长子说了算的?——大爷既是嫡,又是长,你们家,当然要听他的了。叫你们家二爷来有什么用啊?”
萧士及这才发话。“娘,如果您不愿意挑二叔,就在刚才那三家挑一家吧。——早些挑好,我也好给您办嫁妆。”说着,又对外面的萧义发话,“去把大少奶奶请过来,就说有要事。让她过来一趟,顺便把我当年送给她的九连环匣子拿过来。”
萧义应了,急匆匆跑去萧士及和杜恒霜住的院子。
杜恒霜已经命下人收拾好东西,准备要回娘家去了。
听见外院大管事萧义求见。杜恒霜便让他进来。
萧义跨进正屋的门槛,抬头看着杜恒霜头上戴着一个长长的幕离。浅灰色轻纱从头顶的帽檐一直垂到膝盖,将她整个人罩得严严实实的。她戴着幕离,当然是为了遮掩脸上的伤痕。也为了一会儿回娘家。
“大少奶奶您这是要去哪里?”萧义很是奇怪,赶着问了一句。幕离是大齐的大户人家女子出门的时候戴的遮挡面容和身形的帽子。
杜恒霜笑了笑。没有多说,只是问道:“萧总管有事?”
萧义知道自己多嘴,忙道:“是这样的,大爷在老夫人房里,现下要请大少奶奶赶紧过去一趟,还说要让大少奶奶把九连环匣子拿过去。”
杜恒霜本不想去,但是听说又要把那九连环匣子拿过去,倒是有了些兴趣,暗忖不知道萧士及在捣什么鬼。
那九连环匣子机关重重,一旦外面用特殊的锁头锁上,里面的机关就起动了。就算有人拿到钥匙把匣子打开,里面的九曲连环也能让人昏了头。装在里面的东西,得要一层层把匣子拆了才能拿出来,所以叫九连环匣子,。这匣子是前朝有名的工匠打造,不知萧士及从什么地方弄来的,送给了杜恒霜。杜恒霜闲暇无事的时候,喜欢把这匣子拿来拆卸重装,玩得很来劲儿。
“大爷为什么要这匣子,你可知道?”杜恒霜一边让知画去取匣子,一边问萧义。
萧义确实不知道,老老实实摇头道:“大爷做事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小的不知呢。”
这马屁拍的也太厉害了。
杜恒霜暗暗腹诽萧义,从知画手里接过九连环匣子,带着知画和欧养娘,还有几个健壮的婆子,跟着萧义一起来到龙香叶住的上房。
杜恒霜还是第一次来到龙香叶住的院子。
进到正屋,萧义不许知画和欧养娘跟着,只让杜恒霜一人跟他进去。
杜恒霜有些生疑,不肯一个人跟他走。
萧义只好对里屋大声回报:“大爷,大少奶奶来了。”
过了一会儿,屋里响起脚步声,萧士及掀开帘子,从梢间露了脸。
看见杜恒霜带着齐膝的幕离,萧士及的眼神黯了黯,走过来扶着杜恒霜的胳膊道:“先跟我进去再说。”
杜恒霜心软,对着在旁边伺候的知画和欧养娘使了个眼色。
知画会意点头,让杜恒霜放心进去。如果有不妥,她们会在外面照应的。
杜恒霜放了心,跟着萧士及进到梢间,穿过暖阁,掀开雕花地罩的帘子,来到龙香叶的内室。
龙香叶站在她的大床边上,离她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看样子像是媒婆。还有一个男人,站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方,对着龙香叶陪笑。
杜恒霜还是小时候见过萧瑞生一次,早就不记得他的模样了,征询地看向萧士及。
萧士及扶着她的胳膊,从萧瑞生身边走过,来到龙香叶不远的地方站定。给杜恒霜介绍道:“这是二叔,我爹的亲弟弟,你还记不记得?”
说起名字,她就记起来了。而且她也记起来,萧士及一向不待见这个二叔,今日怎么请到老夫人的内室来了?倒是有些蹊跷。
萧瑞生这才知道,这个戴着长长幕离的女子,就是萧士及的新婚妻子,忙抢上一步。对杜恒霜打躬作揖,十分殷勤,倒是要百般讨好一样。
杜恒霜微微屈膝还礼,又见龙香叶倚在雕花拔步床的床沿柱子旁站着,不若往日气定神闲地贵妇人作派。倒是一脸惶恐不安,杜恒霜更觉不对劲。
萧士及就对龙香叶颔首道:“娘,那就这样说定了。您改嫁给二叔做二房,我这就亲自写婚书,您和二叔画押,大媒是现成的,可以马上在婚书签押。”
龙香叶是给萧瑞生做二房。算不上明媒正娶的正室,又是二婚,无须三媒六聘等过大礼的程序。
两人写好婚书,再去官府上档子。就生效了。
杜恒霜听得心头大奇,狐疑地透过浅灰色的轻纱幕离看向萧士及,忍不住伸出手扯了扯他的袖子。
萧士及笑着回头对杜恒霜温言道:“我昨儿晚上出去,跑了一夜。终于帮娘物色了好几门婚事,娘自己挑了‘转房婚’。就是改嫁给二叔做二房。”
杜恒霜也知道,有些人家有弟娶寡嫂的习俗,但是龙香叶嫁给萧瑞生?——她还是觉得太诡异了。
龙香叶见杜恒霜不作声,马上扑过来,在她面前呜呜咽咽道:“媳妇啊,娘错了,娘向你道歉。娘昨天不该打你一巴掌。你昨天吐我身上,不是有意的,娘一时猪油蒙了心,才扇了你一耳光。娘错了,娘真的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会了。——及哥儿就听你的话,我求你帮我劝劝他,不要让我改嫁好不好?我一辈子都为了他们这三个孩子,现在让我走,比剜了我的心还难受!我求求你,帮娘一次吧”
杜恒霜没有开口,萧士及已经淡淡地道:“娘,刚才说好了,现在怎么又反悔了?霜儿她什么都不知道,您求她也白求。”
杜恒霜看看萧士及,再看看痛苦流涕的龙香叶,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龙香叶急得不行。这大儿子不孝顺,做娘的还是真是悲催。为什么别的女人做婆母,随便怎么折腾媳妇,儿子都不会理会,自己不过是轻轻打了杜恒霜一巴掌,儿子就要把自己赶出门。——她单知道古代婆婆可以随便折腾媳妇,却忘了婆婆其实儿子的附属,儿子不肯给你脸,你就算是他祖宗都没用…
大儿子看来是废了,还是小儿子可靠,那个孩子从小粘自己。
龙香叶觑了杜恒霜一眼,又道:“可怜我的嫣然,连亲事都没定,有了我这个改嫁的娘,她还能寻到什么好亲事?你们做哥嫂的也忍心?”
听见龙香叶把萧嫣然拿来说事,杜恒霜也有些不忍,就出了个主意,“大爷,妹妹今年十二,这两年订了亲,十五出嫁,还要三年时间。不如,让娘三年后再改嫁吧?——等嫣然妹子出嫁之后,娘再改嫁给二叔,您看如何?”
杜恒霜揣摩萧士及的心事,大概并不是真的要让龙香叶改嫁,不过是吓唬她,好让她安分一些而已,便给萧士及递了个梯子,让他好下台。
不料萧士及却郑重点头道:“也好,婚书上就填三年后的日子,二叔,您看怎样?”
萧瑞生当然连个屁都不敢放,连声应好,在婚书上画押。
龙香叶磨磨蹭蹭不肯画,还是那媒婆拽着她的手,在婚书上按了个手指印。
手指印一按,龙香叶就老实许多。
萧士及将婚书只准备了一份,等大家都签了押,萧士及就问杜恒霜要了九连环的匣子,将婚书装了进去,然后锁上锁头,却将钥匙交给龙香叶保管,“娘,这是装有您婚书的钥匙,您自己保管,别人都开不了这个匣子。您三年后要改嫁的事情,也只有我们这几个人知道,别人都不会知道,这您放心。”
那媒婆其实也是萧士及的手下,不过也是真正在官府有排号的正经媒婆,不是冒牌货。
龙香叶稍微放下心。别人都不知道这回事,还是给她留了几份脸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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