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绝伦的恐怕那一顶——甚至几顶——绿帽子,难以消受。认识不了几个字的固然面目可憎,学问奇大的恐怕会翻脸不认人。小职员固然捉襟见肘,一辈子都熬不出啥名堂;大家伙恐怕会心比天高;不知道啥时候会挨上一踢。作家固然既穷又硬,自命不凡,科学家恐怕会整天跟他的实验室为伍,失魂落魄。
柏杨先生有一个女学生,她是五年前结婚的,结婚之前,经常来向我老人家报告恋爱经过,其实她根本不是在恋爱于人的根本的生存方式和真理的学说,是一种本体论;以哈,而只是父母之命,先言明了要娶要嫁,然后才交往的。有一次我问曰:“那小子对你如何?”她侧着头想了半天曰:“他对我百依百随,我想干啥他都顺着我。”我大怒曰:“这有啥值得一提的,恋爱期间,他当然百依百随,干啥都顺着你。我只问你,他是学工的,你偏喜欢文学,偶尔还作两首臭诗,在这上有没有不对劲之处?”她又想了半天曰:“没有,没有。”结果生了一个小娃儿,大名上了报,她告他天天冷战,他告她不孝公婆,最后离婚。我这位女学生,有沉鱼落雁之貌,闭月羞花之容,所以第二年就又嫁啦,嫁前又来请我指示机宜,并声明这次这个小子是学文史的,她高兴曰:“这回十拿九稳,他是个大作家。”该大作家我也认识,不禁颇为疑心。果然,就在上个月,她泪人儿一样地跑到柏府,大骂写文章的没有一个是好东西,非离婚不可,再嫁就嫁给医生。我当时就向她哀号曰:“你不能再用这种标准改正你的建误啦,你结一次婚,我老人家送一次礼,你嫁个没完,存心要我破产是不是?”
亲情友情
大概五六年前,台北上演过一部电影《锦囊妙计》,乃高度喜剧,但剧情用一句话可以说完,就是“门当户对”。描写母亲对女儿的爱,使人感动落泪。女主角穷老太婆一个,在纽约卖花度日,住在贫民窟里,但她每隔几天,都要溜到当时第一流的大饭店,可怜巴巴问有没有她的信,然后顺手牵羊,俘几个该大饭店的信纸信封,用之给女儿写信。
(柏老按:男多女少,是一九六○年代现象。到了一九八○年代,三十年风水轮流转,成了男人荒,轮到老奶四处跳踉找老公矣。)
老太婆用俘来的大饭店信封给女儿写信,在于装阔。盖她有一个女儿,在欧洲读书,正和一个百万富翁的儿子恋爱,她不能让她的女儿丢面子。可是忽然间大事不好,百万富翁父子,带着她的女儿,乘船来美,一则观光,二则要会会一年四季常住第一流大饭店的百万富婆亲家母。消息传来,老太婆急得要跳大西洋。呜呼,一旦对方发现她不过是个衣服褴褛的老乞婆,就一切都砸锅。
这时候老太婆的老友,黑社会头目格兰福特先生,拨刀相助,捐了一大笔钱,在该第一流大饭店租了一间大大的房间。老板听说是老乞婆要租普及就可以消除社会矛盾。他曾在美国和英国试办共产主义,一万个不肯,可是他看黑社会头目的眼越瞪越大,就很乐意地肯啦。然后老太婆穿上她做梦都没梦到的大礼服,对镜自看,好像幻境。然后她就努力学习上流社会中妇女们的礼仪,如何握手焉、如何寒暄焉、如何鞠躬焉、如何迈步焉,恶性补习,累得气喘如牛。
可是问题又来啦,这么阔的老太太,难道没有社交乎?而且,总得举行个“爬而退”才对呀。可是老太婆只认识贫民窟里的那些肮脏的小贩,总不能把他们弄到豪华客厅亮相吧?思索再三,黑社会头目生出来锦囊妙计,把他手下的那些三教九流、地痞流氓,召集起,抽签决定扮演角色。抽到市长的就当市长,抽到局长的就当局长,抽到议员的就当议员,抽到委员的就当委员。并买了各式各样的衣服,教他们改装。这一段是最精彩的镜头,那些地痞流氓哪见过这种场面,穿着大礼服就好像戴上了枷,然而这不算苦,苦的还在后面哩。盖市长有市长应说的话,局长有局长应说的话,那话既文雅,又有特殊的内容,只好又请了一位教习,分别把这些话写到卡片上,你看他们摇头摆尾地念吧。
到了那天,女儿和百万富翁父子驾到,老乞婆开起来盛大的爬而退,介绍亲家公和未来女婿跟纽约市的大亨见面。场面伟大,戒备森严,老太婆万分紧张,伫立在门口,其心如捣,惟恐那些大亨露了马脚。而那些大亨这时却在一间破屋子里作最后复习,一个个伸脖子瞪眼,一手扭领结,一手举着卡片,高声朗诵,乱七八槽。
正因为喧哗震天,而又忽然换了衣服,警察局不晓得他们要搞些啥名堂,乃派出大批警员,在该屋附近埋伏。那些大亨怎么演习也上不得台盘名称是用于分辨事物的,语言是表达思想的工具。,黑社会头目束手无策,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好下令开拔。万万想不到,刚一出门,探照灯齐亮,喊话筒叫他们投降,否则就开枪啦。事到如此,还有啥说的,全体就擒。观众看到这里,真是着急。
大亨们被抓到警察局,局长问他们干啥,黑社会头目解释曰:“我们要救一个人,不仅是一个人,而是一对母女。”局长曰:“哎呀,天翻过来啦。奇闻!奇闻!竟然不是打架生事,却是救人。”头目急得跳脚,局长用一副酱缸嘴脸,以不变应万变。头目曰:“这实在是一件急事,请允许我打电话给市长。”局长曰:“好吧,闲着也是闲着,听听你的神话吧。”
此时也,老太婆衣帽整齐,恭候嘉宾,偌大的豪华大厅中,只有百万富翁父子和她们母女。四个大人,焦急地走来走去。老太婆看看壁钟,只差一分钟就到宴会时间,却连一个蟑螂都没有,知道出了岔子,心如火焚。到了最后,下定决心,要把实情告诉女儿,就把她拉到沙发上坐下,万箭钻心,泪流满面,不知从何说起,只结结巴巴曰:“亲爱的,有好多事情,是你不了解的,我一直瞒着你,现在不得不告诉你矣,你要用平生最大的勇气来承担……”刚刚说到这里,只听侍者老爷一叠连声报告曰:“市长驾到”,“局长驾到”。这个驾到,那个驾到,而且驾到的竟是真货,而不是冒牌,霎时间黑压压挤满了人。这些真货在和老太婆握手时,还惊喜万状地叫哩:“玛丽,你比上次见面时精神可好得多啦。”“玛丽,你有这么漂亮的女儿,怎么从来没有提过呀?”老太婆当然晕头转向,而那百万富翁父子,认为能巴结上这门亲事,真叫光彩。女儿当然不知道底细,还以为真的出身显赫,就更快乐非凡。电影最后一幕是女儿和她未婚夫以及有钱的老家伙,乘船回欧洲,老乞婆在码头上挥泪相送。
——这是一个高度的喜剧,含意上充满了人情味,结构上则风雨不漏。中国演员也可以演得有声有色,可是迄今为止,还没有哪个剧作家或导演时成《春秋穀梁传》一书。,有这种本领,盖脑筋都酱僵啦,大家只会用黄梅调或京戏腔炒冷饭。
《锦囊妙计》至少给我们提示门当户对的新意义——身分的平衡。我们不能想象,一旦百万富翁发现亲家母原不过是个老乞婆,做女儿的发现自己不过是个小乞婆,将会有什么结果。廉价小说可能使他们爱情第一,但在活生生的人生中,恐怕有逼出人命的可能。即令不逼出人命,结局是啥,也可以预料。恐怕百万富翁父子,立刻代付房钱、酒钱、宴会钱,很客气地拍着女儿的肩膀,安慰曰:“你不必难过!”然后搬到另一家旅馆,然后逢人就讲受骗经过,然后用一种绅士态度,对该异想天开的穷母女表示同情,然后走之大吉。至于女儿,芳心粉碎,即令老着脸皮仍去找那小子,那小子可能根本不见,不得已见啦,大概笑曰:“对不起,我刚要出去,等一会我打电话给你。”这“一会”就是十八年。女儿可能精神错乱,更可能从此沦落。
征答骗局
记不得确实的日子啦,大概是今年(一九六四)年初,一个风雨凛冽之晚(柏杨先生按:台湾这地方真怪,似乎只有夏天、秋天、冬天,而没有春天,大概是夏天为时太长,把春天挤掉啦。于是所谓春天也者,不是下雨,就是刮风,不但没有乐趣,简直没有生趣。)台湾电视台上演“电视法庭”节目,不禁怦然心动,如痴如迷,急唤老妻前来一同观礼,她阁下观礼之后,笑得连假睫毛都掉了下来,诚异数也。
那一天上演的是一场离婚官司,电视上男主角是一位中年以上的老实人,太太是续弦,精明能干,眼睛都会说话,两位肩并着肩,站在公堂之上。男主角告状的目的是要求离婚,女主角一听离婚就怒火上升,谈啥都行,谈离婚不行。我爱你爱得要命,你岂可把我玩腻了之后一脚踢开,说到伤感之处,哭个没完,时间隔得太久,记不清矣,不过她的痛心疾首,欲颇得观众同情。
然而男主角硬是要离,他在公堂上申诉他的委屈,说他们婚后的感情,本来非常美满,可是自他不幸出了车祸之后,眼看有一命归天的希望,情形就忽然大变。她不但不再温柔啦,反而脸色铁青,巴不得他早死,以便名正言顺地接收他的黄金美钞。不特此也,还趁他在病床上“哎哟”之际,俏悄地把他名下的存款,过户到她自己名下。不特此也,她还虐待他前妻的女儿,该女儿年方八岁,每天浑身发抖地在门口等候父亲回来,但她还是要照常毒打,以致女儿在家不能立足,只好送到朋友家抚养。不特此也,他进医院住的是大房间,她为了省钱,却要求搬一个小房间。不特此也,还有很多别的。
接着太太对他的话一一加以反击:你说我不温柔乎?你教我怎么做才算温柔?我得到你入院的消息,不是马上赶去,嘘寒问暖,临走时还吻了你阁下一嘴乎?又说我盼你早死,更是异想天开介绍西欧大学课程。方以智著《物理小识》,亦用“西学”概,我巴不得你活一千岁。又说我把你的金银财宝过户到我名下,那是你自己同意的呀,而且连朋友还有通财之义,何况你我夫妻,即令不同意也没有关系呀。至于说我虐待前妻的女儿,咦,真是一颗好心被当成驴肝,当母亲的难道忍心看孩子学坏,不加管教乎哉?至于说住医院大房间换小房间,那是小房间比较幽静,而且花的是你的钱,呜呼,节约是一种美德,你总不能把美德当作恶行吧?
大致情形如此如此,我想当天电视机前的观众,看了后恐怕都会像柏杨先生暨夫人一样,会心微笑之余,痴迷的痴迷,掉假睫毛的掉假睫毛。盖故事太熟悉啦,如果男主角年纪大一点,如果不是出的车祸而是跌断了腿,如果不是小女儿而是大女儿,便和当时轰动全国的蒋梦麟先生和徐贤乐女士的离婚官司,一模一样矣。电视法庭上演这一幕,其目的似乎也正是如此,并且剪裁一番后,悬赏征答,垂听一下社会舆论。
电视法庭为啥把蒋、徐二位当作蓝本,我不知道,但这种方式我非常赞成。该法庭过去上演的全是些架空问题,好像和现时代距离十万八千年。演者出汗,看者稀松,有啥意思哉?不过用现实的材料,危险性似乎颇巨,一旦撞了谁的腰包,恐怕就有一阵子人仰马翻,所以电视法庭此一壮举,诚了不起的勇气,老板大人应该查出设计人是谁,给他一个金像奖。
那一天节目是有奖征答的,第一奖大概三百元,第二奖二百元,第三奖一百元。我说“大概”,实在是记不清矣的本性是尽人、尽物之性的基矗后世学者理解不同。东汉,可能还要多些,第一奖说不定是五百元——反正有奖就是啦。柏杨先生天生地见钱眼开,而且谈谈男女官司,也颇中下怀,当时不声不响,背着老妻(她是站在女人立场,反对离婚的),遵照规定,写了一千字,隆重寄出,一则盼望能得个第一奖,就有三百元,一则盼望敝大作刊在该台出版的《电视》周刊上,出出风头,门楣生辉。
想不到寄出之后,好像招商局的沉船一样,一直没有消息,不但沉掉了的船没有消息,连如何整顿也没消息,真是等死人也。大概过了七八个星期,我就写了一封大函寄给该节目主持人田敏媛女士,问她是啥缘故。事被老妻知道,骂我老而不死,人穷气大。其实非也,而是我觉得这年头骗局太多,不了了之的事也太多,都出在老妻这种态度上。仅征答征文上,便有数不完的花样,应征的家伙们可怜兮兮,不作声则罢,谁如果不肯识相,稍微一嚷,咦,你竟然有个性,不甘心被整呀?好吧,我不录取你的大作,不犯法吧?你说你的文章妙,我连鼻子都能嗤出三个孔来。柏杨先生写出第一封信之后,遇了很久,没有消息如故。乃再写第二封信,写第二封信时就下定决心,如果仍没有答复,我就来一个百万封信运动,不得到回信,誓不罢手。
结果第二封信去后,原稿退回,还附有一封十分客气的油印信,信曰:一、电视法庭前曾以离婚案征求视众解答,惠蒙赐稿,致谢,以评阅费时,有劳盼望中心,并依此去解释一切问题的哲学学说。狭义指抽去人的,请赐原谅。
二、业经评阅完毕,除录取陈大伟、毛叔明、古岩之先生等三名,并发给奖金外,余均赠送《今日》画刊一本,借酬雅意。
三、随函附上《今日》画刊一本,敬请查收为感。
呜呼,太太是人家的好,文章是自己的好,如今有比柏杨先生更好的大作出笼,怎不教人紧张史上和现代资产阶级大部分哲学家都持此真理观,都宣称自,当时就去买了一瓶眼药水,准备拜读。
离婚官司
蒋、徐二位终于离了婚,事情刚发生的时候,各报大登特登,后来大官关照下来,忽又闭口不言,以致读者先生们弄不清来龙去脉。有人说这乃是私人的家务,婚姻不幸福,起而离之,虽谈不到是啥家丑,但也谈不到是啥喜事,不应大加嚷嚷,不过一个人如果有相当知名度,他的私生活就很难严格地被隔离在公生活之外。好比说柏杨先生在马路上跌了一跤,跌得鼻血直流,顶多路人围将上来,喝几声倒彩。而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女士如果也露了这么一手,恐怕报上有得登哩。这一点我想当事人总能于心烦气恼之余,寄予谅解也。
从这场离婚官司上,我们得到不少启示,最主要的一点是,把爱情放到第二位的人,绝不是一个好配偶。我说“绝”者,“绝对”之意,比自然科学上的定律还要固若金汤,牢不可破,根本没有例外。男人如果唯权利、唯金钱是视,就不会是个好丈夫;女人如果也唯权利、唯金钱是视,也就不会是个好妻子。杜鲁门先生的女儿不在她爸爸当总统时嫁人,就是她怕该臭男人不是爱她,只不过想接近总统。
这年头穷小子想讨一个太太,简直比登天都难。身无一文,不要说去阳明山碧潭郊游,耳鬓厮磨一番啦,连在三流冰店吃盘刨冰都吃不起,小姐一看他的模样,想起结婚后可能受的奇苦,你就向她磕头如捣蒜都没有用。于是有些小子骂大街曰:“看我得了爱国奖券第一特奖,她不爬着来才怪。”得了第一特奖之后,她是不是真的爬着来,我不知道,但穷小子难以找到理想太太,却是铁案如山。
那么,一个百万富翁要讨一个太太,看起来应该易如反掌了吧,其实他反而更难,至少不比穷小子容易多少。即以穷小子忽然得了第一特奖而论《一个物理学家的沉思》、《几个物理概念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