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铁成金型”是啥,说起来能教你发疯,要弄清这一型,必须先要弄清现阶段大多数中国同胞的气质,尤其是现阶段二抓牌的气质。盖现阶段二抓牌的气质,一切洋大人第一,无论干啥,你纵有通天本领,都没有用,必须由洋大人用其毛手一点。你明明一块废铁,洋大人毛手一点,就会立刻成为黄金。你明明是一只乌鸦,洋大人毛手一点,就会立刻成为凤凰。于是你阁下必须用出浑身解数,千方百计,以便洋大人照你头上点那么一点,用不着点得太多,只要轻轻一下就行啦,你就成为国际闻名的大作家啦。以林二先生为例,他原来和柏杨先生一样,一老一少,均默默无闻,在十字路口喊叫三年,都没人知道是谁。可是忽然有一天,一个洋大人曰:“贵国林二先生,真乃大音乐家也。”中国人大吃一惊:你说啥?中国还有音乐家?从此林二先生阔而抖之,现在不是在美国娶了一个洋小姐做太太,真正誉满两洋乎?独柏杨先生仍在枯井里挣扎,吃亏就在于缺少洋大人那么一点。如果一旦有位洋大人鬼迷心窍,照我尊头上一点曰:“贵国柏杨先生,真乃大作家也!”运气来了山都挡不住,我就是不想当大作家,你想尚可得哉?
至于怎么才能巴结到洋大人,其法不一,我不能再进一步地为你设计啦,盖我在这方面还不能得心应手,否则我早应美国国务院之邀自然的王国为人的王国。第二卷论述了归纳方法,为归纳逻,去美国讲学落户啦,哪有闲工夫和你们这些穷得崩崩紧的小子聊天乎?盖问题在于文章不比音乐,音乐可唱给洋大人听,文章便木法度,洋大人不认识中国字,最最严重的障碍。故第一步要做的,是如何把你的大作翻译成洋文,不把握这一要点,纵你写出《战争与和平》都没用。有些智慧甚低的朋友可能要问:“即令译成洋文,可是写得一塌糊涂,有啥用哉?”呜呼,说这话的人至少得挨四十大板,才能使之头脑清醒,盖英译汉的作品固多如牛毛,而汉译英的作品却少得要命,偶尔有若干本汉译英出笼,洋大人喜欢的是新鲜,而又有援助落后地区的美德,一片文化沙漠竟然也有小花小草,上天还有好生之德,何况洋大人慈悲为怀,为了“以资鼓励”,说不定明年的诺贝尔、普利策,以及其他什么,就是你的。咦,事急矣,一旦大家译的多啦,好坏有了比较,就困难啦,盍速兴(有志之士依照此法,得了点什么玩艺,如果不送柏杨先生一块钱,上天都要罚你腰痛背痛,切记切记)。
好不如巧
风气之先和点铁成金,有异曲同工的功效,一个人本领通天,如果没有运气,他的本领便等于一个屁,即令不等于一个屁,硬干苦干,着实挣扎了一阵,结局也会稀里哗啦,锅也砸啦,碗也砸啦。而一个啥本领都没有的人,一旦吉星高照,就是在马路上闲荡,都会有一块五十克拉的钻石掉到口袋里,不要都不行。俗云:“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柏杨先生套之曰:“写得好不如写得巧。”常有些小子,喟然叹曰:“有些名扬国内,妇孺皆知的大作家,他们写的,使人看了直觉发麻,实在不忍卒睹,若某某,若某某,连初中二年级学生写的都不如。”原因简单得很,该作家得风气之先,也就是写得“巧”也。一○年代,中国文学由文言蜕变成白话,凡是曾写两句白话的朋友,就一律得其所哉,写到如今,该作家怎能不“大”?等到台湾光复,文坛一片真空,大多数作家都留大陆,几个半路出家的和尚,或都确实有很沉重的感慨,或者根本是穷极无聊,闲着也是闲着,写写文章,也可以消磨时间。继而发现,写文也是一条谋生之路,盖一九五○、一九五一年的稿费,一千字十元,固高得使人神魂飘荡。于是你也写我也写,他也写她也官,三篇文章一登,男的成了男作家,女的成了女作家,年纪小一点的成了新作家,年纪大一点的成了老作家。
呜呼,干啥都得有眼光,要看得准,发得狠,一口咬定,锲而不舍,终必会搞出名堂。风气之先型的大作虽然不忍卒睹,可是声名既在,仍然有吃有喝。柏杨先生在三○年代便迟了一步,若那时候就一马当先,活到今天,轻则可以当上理监事,重则可以出国讲学。而如今依然故我,乃眼不明、手不快之报也。我说这些,对年纪大的朋友没有啥用处,但对后生小子,却有裨益。既有志当作家,自应目观四面,耳听八方,观空就钻,文章通与不通,俗与不俗,笨与不笨,均没关系。不过凭天地良心说,风气之先型对中国文化的提高和普及,有其崇高的贡献,盖此型非同小可,与其他型迥然不同:其他型均因其他凭仗而起家,大家既知底蕴,也就不再苛求,有志之士,因无法弄到那些条件,自无可奈何;唯独风气之先型是靠文章起家的,所以其影响也特别巨大。年轻小子,往往对作家十分崇拜,拜读了大仲马先生的文章,包管目瞪口呆,可能此生连笔都不敢提。但是拜读了风气之先型的文章,用不了看三十页,准拍案而起曰:“写这种文章的竟然也是作家,早知如此,我早成了作家啦。”然后翻箱倒柜,把小学堂时的作文簿找出,撕下一篇,寄到报馆,于是乎作家出世。咦,风气之先型对年轻后进有这种鼓励,世人不可不知,故不宜一笔抹杀他们的价值也。
介绍作家介绍到“随稿登床型”,实在非常抱歉,好在这个名词,不是柏杨先生发明的,总算差湛告慰。此语大概来自电影明星的“随片登台”,某某某先生套之以指责某女作家,说她为了出版她的大作,不惜和书店老板或编辑老爷,双双携手,进入洞房(写到这里,柏杨先生插一句话,只不过两年之后,不知道怎么搞的,该某某某先生义愤填膺,反过来为该女士努力辩护,又说她是淑女啦。变化莫测,难懂,难懂)。我们这里乃借用一下他阁下的发明,来阐扬这一类型的奥秘。
呜呼,年头显然很乱,但有一项定律却千古不变,那就是,一个女孩子如果甘心情愿为她的“事业”而登床“美学”中的“嵇康”。,不管她是自己登床,或是使人登床,也不管是演电影登床,或是写文章登床,反正一句话,只要她“肯”,她就可以成大名而捞大钱。这和她漂亮不漂亮,美丽不美丽无关。纵是《红楼梦》上的刘姥姥女士,如果也忽然向往起来新潮派,以新潮派笔法写下一本完全以做爱和乱伦为主题的小说,同样地也可千古不朽,把一些臭男人勾得精神恍惚。如果该女作家不是刘姥姥女士而是潘金莲女士,她就更有招徕的力量,该书准定十分畅销,她也就非成为委屈万状的淑女不可矣。
我们隆重地介绍这一型,并非对谁有所不敬,而只是说明天地之大,无奇不有。一个女人焉,或者去洋大人之国泡上一泡(泡一天就够啦,如果泡十年八载,当然更是上策),或者在大学堂读了几天(读几天就够啦,只要嘴硬,就等于毕业啦),或者在高级中学堂或初级中学堂读几天,作文簿上连续三次都得“乙”,想成名的欲火再烧得她浑身不舒服——去当影星吧,一时没有门路;去当歌星吧,嗓子不太听指挥;去当舞星吧,苦于找不到大亨;去当画家吧,又不能马上见效——于是当女作家遂成为唯一捷径。克里丝汀小姐以一个土头土脑的乡下姑娘,一旦“肯”啦,再加上一点先天的异禀和后天的努力,以及臭男人贱气冲天,搞到后来,竟搞得英伦三岛都为之震动。则一个文理尚称能顺的女人,一旦她“肯”,一面写稿,一面脱而登之,她能不成为空前绝后的伟大淑女兼女作家乎?谨此隆重介绍,读者先生如果不信,不妨举目向名女人群中搜索搜索,包管你掩口而笑,乐不可支。
脱裤文学
台北《创作》月刊这一期上,有一篇冯放民先生的大作,谈到脱裤文学,文日《我们的话》,对目前文坛上两股脱裤之风,来一个“当阳桥一声吼,吼断了桥梁水倒流”。看了这后,颇觉得肠胃大通。那篇文章太长,抄最后一段“举例释疑”如下——有一位读者问到:《创作》发刊辞中有所谓:“我们不脱古人的裤子,自然更不脱现代人的裤子。”这是什么意思?关于这两句话,我们不想作进一步的解释,俾存忠厚。但既有人问及,我们既不愿以乡愿自居,无已,只好指出。所谓“脱古人的裤子”,如南宫博在《中央日报》连载的《李清照》一类作品,可为代表。所谓“脱今人的裤子”,如郭良蕙在《征信新闻报》连载的《心锁》一类作品,可为代表。
呜呼,这种大作,可称之为“脱裤派”。未成名发财之道多矣,脱裤子不过其中之一,尤其是一个女人,到了无可奈何之时,脱一下裤子,更有万夫莫敌之妙。前些时报上不是有一位暗娼被杀的凶案乎?她和人到旅馆睡一觉,不过七块钱,其收入简直跟一个作家同样低矣。凶案发生之前,她上街吃饭,就是只穿裙子,而脱了裤子的。壮哉,这段新闻固然上不得圣崽的尊口,但社会上有些凄凉之景,不知应由谁负责也。
一个女人为了七块钱而脱自己的裤子,生活逼人,我们寄予无限同情。一个作家为了三十元或五十元一千字的稿费,去脱别人的裤子,大概也有其不得已的苦衷。柏杨先生上周应朋友之邀广延是两种根本性质不同的类,心灵(思想)不能决定和影,去看台湾歌仔戏,唱着唱着,唱到当中,忽然冒出了脱衣舞,心中大乐(当时没有戴老花眼镜,乃平生最大遗憾),等到紧张之处,那女郎忽然不脱,台下群众(包括柏杨先生在内)就大吼曰:“脱!脱!”不久之后,小石子飞到台上矣,嘘声如雷矣,嚷着要退票矣。处此环境,女伶自然非继续脱不可。
作家自己脱没人看,只好脱别人的。南宫博先生脱李清照女士的裤子,有啥可惊的欤?何况那不过是循例脱之,没啥了不起,所有的古代女人到了南宫博先生手里,都照脱不误,没有一个能免此灾。有些人还发过呼吁,要求他不要再脱啦,再脱把文坛上的一点纯洁情操,都脱光啦,但那有啥用?一则是观众硬要他脱,最好是再有声有色才过瘾;二则是他自己也硬要脱。成为新闻人物的那个暗娼,你给她七块钱,她就脱自己裤子。脱裤派大作家亦然,你给他稿费,他就脱别人的裤子,不要说李清照女士的裤子,就是圣女贞德的裤子,都可脱也。盖他除了脱裤之外,别无他长。犹如猴儿戏焉,要的老是那一套,你不教他要那一套,教他耍哪一套?不信的话且看看南先生在《联合报》上连载的“这一家”,能看得下去乎?不过中国人的特质之一是“远来的和尚会念经”,再加上他又有脱裤绝技,自然所向无敌。
南宫博先生脱古人的裤子,是中国式的脱法,而且脱得千篇一律,《李清照》是如此这般,《西施》、《杨贵妃》等等,无不如此这般,看一本而知百本,没有新鲜滋味。郭良蕙女士脱今人的裤子,则是新潮派,乃洋大人式的脱法,看过《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读者先生,再去看《心锁》,恐怕一定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两者简直有点一模一样。晋王朝时名士之风盛行,像竹林七贤,有的不穿裤子,有的喝酒喝得七窍流血,当时就有一位乐广先生笑曰:“名教中自有天地,何为乃尔也?”我不是忽然想当正人君子,而是说这句话似乎可以套用,曰:“不以性为主的作品,自有天地,何为乃尔也?”新潮派的原意是啥,我不知道,也不必问,说起来准一大套,但现在看来,不过是脱裤派罢啦,而且脱得越光越妙,时代风气如此,我们无可奈何焉。问题是,一定不脱,也照样可以快快乐乐,照样可以连载出版,何必一定要脱乎哉?无论哪一本震世名著,内容免不了有性的描写,那是构成困扰或骚动的主要动力之一,但绝非仅以那玩艺为满足。一个作家也好,一个读者也好,如果认为脱裤子不过瘾,那就未免高速公路矣。天下只有前面所举的暗娼者流,才那么急吼吼地猛脱。便是台北的陶公馆,也都要稍微有一点情调。盖男女之间即令是嫖客和妓女,除了性之外,还有别的更多、更重要的东西,而脱裤派却硬是非此不乐,大概各有其痒也。
描写性行为是不是道德,迄今没有定论。说脱裤派是艺术的,我们不置一词,因木宰羊焉。但穷斯滥矣型文人硬说脱裤派竟然是道德的,就得研究一番。《金瓶梅》以一十万字写性行为1852年写的《德国的革命和反革命》、《德国农民战争》是运,以几千字写淫夫淫妇的悲惨结局,凭天地良心说,有道德上的效果乎?如果认为只要有悲惨的结局,使淫妇淫夫受到惩罚,就是道德,我宁愿横行世界九十年,然后死于“砰”的一声。凡持有这种观点的人,似乎应强迫他们的妻子儿女,每人都要熟读《金瓶梅》和“查夫人”,是不是道德的,到彼时才知也。我想,道德的规范随时代而不断改变,本已无法固执,而艺术家、文学家也同样有其特权不理那一套,但是有一点似乎应该考虑到,如果自己的作品不能让自己未成年的儿女们看,他就没有理由让别人未成年的儿女们看。
一个人被批评并不容易,柏杨先生想被别人批评,以便抬高身价,还没人肯批评哩。盖被批评的人必须有相当分量,而且为批评的人所惋惜。如果别人对他连批评兴趣都没有时,那就惨矣。据说?《春秋》专门责备贤者,狗咬了人,只能责备人不小心,不能责备狗乱咬也。《创作》月刊责备南宫博先生和郭良蕙女士,以及柏杨先生这篇大作,都是此意。盖脱裤文学天下滔滔皆是,有的更血淋淋的焉,纵然多两位加入,也没有关系。不过以南先生和郭女士崇高的地位,也去脱之,大家自然要掩书叹息。柏杨先生特为此文,刺激刺激,希望多加考虑。如果仍认为脱裤是对的,则不妨尽量地脱,甚至高兴起来,亲自上台脱给大家看,我都不在乎。
妖风
前些时台北发生一场学术论战,论的大概是“中西什么化”之类的玩艺,普通小民不懂也。但后来却逐渐有点儿懂,盖招架不住的一方,以居浩然先生为首,祭起各色各样的帽子,把胡秋原、郑学稼、徐复观几位先生,祭得晕头转向。一会说他们是汉奸啦,一会说他们曾经反抗过政府啦,一会说他们思想有问题啦,一会又说他们简直仿佛非是共产党不可啦。呜呼,论战的主题是“二加二等于四”,即令人他们是汉奸,反抗过政府,思想有问题,二加二仍等于四,不能就等于五。不过有一点却是可以预卜的,只要能把某一顶帽子扣个结实,则对方或杀头焉,或坐牢焉,就等于封住其嘴,他阁下的论战就大获全胜矣。
这股妖风目前似乎已从“学术界”吹到“文艺界”,其焦点乃郭良蕙女士的长篇小说《心锁》。那本描写性的大作,柏杨先生曾表示过道德万丈矣。但一个文人也好,一个作家也好,所能做的,应该是到此为止,不能超过笔的界限,去向官府搬兵,教唆杀人。尤其是我看某一本书不顺眼,不等于我看该书的作者不顺眼,我喜欢某一本书,也并不等于我喜欢该书的作者。如果由书而牵连到作者,那就是人身攻击矣。我们可以反对《心锁》,但不能说郭良蕙女士一钱不值。世人每每相信文如其人,这句话把人活活害死,如果文真如其人,则凡是文章官冕堂皇的家伙,只要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