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一件小事来瞧瞧底牌吧,史书上说,杨业的儿子杨延昭先生,和另外一位同姓不同宗的杨嗣先生,二人在羊山镇,埋伏重兵,大败契丹,你猜宋真宗赵恒先生接到捷报后说了些啥?他曰:“杨延昭与杨嗣,都是疏外之臣,而忠勇如此,朝中却一直有嫉妒之人,幸我保护他们,才有今日之效。”这种话教人听啦,实在寒心,杨家将那么大的汗马功劳,死的死,亡的亡,结果仍然是“疏外之臣”——疏外者,一辈子都在圈圈外,流再多的血都跳不到圈圈里也。问题是,即令在圈圈外,仍有“嫉妒之人”,努力构陷,不垮不止,不死不休,非夫。
千古奇冤
杨业先生的结局,看京戏的朋友都知道。他被迫孤军深入,临出发时,指着陈家峡谷,老泪纵横曰:“务请诸君在此设下埋伏,作为后援,等我转战至此之时,即夹击相救,否则我们只有全军覆没矣。”可是等他转战至此时,竟然不见一人,不禁大恸,再奋起杀敌,身受十数重伤,最后中箭堕马,被契丹俘虏。其子杨延玉先生,和淄州刺史王贵先生,血战而死,孤军无一生还,杨业先生被俘后,叹曰:“皇帝待我很厚,希望我讨贼捍边,今被奸臣所卖,有何面目求活呼?”绝食三日而死。杨业先生的壮烈事业,千古之下读之,尚觉热泪盈眶。他一直到死,都以为头目待他很厚,不要说他啦,就是到了他儿子杨延昭先生,大破强敌,仍被当作“疏外之臣”也。
现在我们要谈到宗泽先生和岳飞先生啦,宗泽先生死于忧,岳飞先生死于冤,两位英雄豪杰,民族救星,全被糟蹋。宗泽先生为宋王朝一位名将,据说,金人叫他为“宗爷爷”,他最后被以赵构先生为首的现实政治,压迫得“疽发于背”,临死时连呼“渡河”、“渡河”、“渡河”。我想宗泽先生能疽发于背,还算走运,以他的个性,在传统的酱缸里,如果不死得早,恐怕终有一天,准跟岳飞先生一样,被罩上一顶帽子,明正了典刑。
岳飞先生的忠勇和他的战功,不用说矣,看正史看不出啥名堂,买本《精忠岳传》,一瞧便知,我们不必多表,只表一点的是,宋高宗赵构先生对他,简直又爱又敬,不要说下的诏书啦,仅赵构先生亲笔写给岳飞先生的信(酱缸文化称之为“御札”),就够印一本厚厚的书。不特此也,赵构先生还写了“精忠报国”四个字送给他。如果一个人神经正常而又没有麻风的话,一定会认为岳飞先生有享不尽的名誉和尊荣,怎么都不会想到,弄到最后,他阁下竟被认为叛变有据,逮捕下狱。岳先生是怎么死的,谁都不知道,反正是被下狱后,问不出啥结果就死啦,死得不明不白。不但他死,他的儿子岳云先生跟着被斩草除根;女儿也怀抱银瓶,投井自尽;家产没收,一家大小,充军岭南。不但岳氏父子父女,就是他的爱将张宪先生,为抗金名将,被百般苦刑拷打,最后也斩首抄家;另外一位名辰寰宇的大将牛皋先生,也被毒死。凡是认为岳飞先生无罪的,全都是为叛逆张目,杀的杀、垮的垮;凡是认为岳飞先生有罪的,就属忠贞分子,都升了官。
岳飞先生之死,千古奇冤,有人归罪于秦桧先生,秦桧先生固然王八蛋,但如无赵构先生王八蛋于先正确的意识可以促进物质发展;错误的意识则相反。在阶级,他敢王八蛋于后乎?于是有人归罪于赵构先生,赵构先生固然王八蛋于先,但一个人如无超人的智慧,他不可能跳出传统的酱缸文化,所以岳飞先生之死,不仅是千古奇冤,也是酱缸文化最精彩的产品,中华民族的奇耻大辱。
中国历史,到了明王朝,大概酱的成分累积得更浓更重,所以英雄豪杰有好下场的,也就更少更稀,凡对事有点思想见解,对国家民族有点贡献的人,都和岳飞先生一样,难逃被杀被辱。呜呼,岳飞先生固是千古奇冤,其实千古奇冤的英雄豪杰,不止他一人也,仅在明王朝,轰轰烈烈,便有三位,曰于谦先生,曰熊弼先生,曰袁崇焕先生。
于谦先生对国家和对明政府的贡献,似乎比岳飞先生还要大。前已言之,宋王朝姓赵的皇帝一个比一个窝羹,而明王朝姓朱的皇帝,更等而下之,一个比一个凶顽。张溥先生说赵构先生至愚至贱,胡秋原先生说朱由检先生至愚至恶,其实何止他们两鸭子屎乎?宋王朝所有的皇帝没有一个不至愚至贱,明王朝所有皇帝也没有一个不至愚至恶。写到这里,柏杨先生不仅扑耳搔腮,大乐特乐,盖老天保佑,没有教我生到那个时代,真一大幸事也。
话说明英宗朱祁镇先生,在土木堡被活捉之后,明王朝眼看要办理结束,幸赖于谦先生一力独支,史册俱在士,阐扬理想人格。《咏怀诗》八十二首发忧愤之情。现存明,不再介绍矣。我们只介绍他的结局,史书上说,他被逮捕时的帽子竟是“意欲谋反”(“反”即“叛乱”,妙哉,帽也)。既然谋反,当然被杀,被杀还不行,家产没收,家族充军,当抄家时,可怜他阁下家里竟无余财,只有一个小房子封锁坚固,好啦,这下子可找到金银财宝啦,打开一看,却全是皇帝老爷赏给他的衣剑之类,真教二抓牌咬碎钢牙也。于谦先生死后,抗敌最力的大同守将郭登先生也被罩上“作战不力”,撤职查办。
于谦先生之后,胡秋原先生介绍俞大献先生,他是以“奸贪”的罪名交付军法审判的。呜呼,我老人家又要发明一条定律矣,该定律曰:“英雄豪杰和爱国志士,被轰隆轰隆罩到头上的帽子,跟他的行为,一定恰恰相反。”俞大猷先生的忠廉,千秋共知,却头顶一顶奸贪之帽,真是盛哉盛哉。俞先生之后,有戚继光先生,提起来戚继光先生,二十世纪以来,颇受人崇拜,印他的兵法,抄他的语录,几乎人人皆知,事实上他也确实是一位英雄。既然英雄矣,按照酱缸定律,就不会有好结果。果然,到了后来,他阁下被免了职,免了职还饶不过他,有形无形的迫害使他承受不住,不到三年,郁郁而死。
不过无论如何,俞、戚二位先生都是幸运儿,从容死到自己睡觉的床上,有妻子儿女环绕四周。而下面两位盖世英雄,却悲惨得多矣。这是继岳飞、于谦二位先生之后,中国历史上第三位和第四位千古奇冤。熊廷弼先生为国家立下百年不败的功勋,然后一顶帽子猛舍到他头上,惨叫一声,被捕下狱,拉到柴市口处斩。处斩不算,还“传首九边”。把熊先生的头送到边境,教将士们瞧瞧,是逼他们反乎?抑教他们了解了解英雄的必然末路乎?不特此也,熊廷弼先生妻子因缴不出“脏款”,竟把她的婢女,掀翻在公堂之上,当众打了四十军棍。呜呼,五千年传统优秀文化竟产生出这种勾当,我们还能说啥?和熊廷弼先生同时遭殃的还有魏大中先生、杨涟先生、左光斗先生、汪文言先生,一并下狱,苦刑拷掠。有的斩首,有的被当堂打死,有的被打得连哼都不出来,皇帝还嫌打得轻,下令再打。这就是我们英雄豪杰、爱国志士的离奇遭遇,苍天。
愚恶
中国历史上,文官之死,最惨的是北魏帝国的崔浩先生,武官之死,最惨的是明王朝的袁崇焕先生。崔浩先生对北魏的贡献大矣。我们可以说,没有崔浩先生,就没有北魏,皇帝也一向以他阁下为荣。其结局却是,他阁下被装到木笼里,送到城南,由十几个卫士轮流把尿撤到他头上、脸上、身上,史书上曰:“呼声嗷嗷,闻于行路,自宰辅之被戮,未有如浩者。”咦,这是怎么说法哉?而袁崇焕先生,一身系明王朝的安危,明政府上自皇帝,下至大官小官,狗命都握在他手里:他如活下去而展其才,他们就有得吃有得穿,有得威风好耍;他如死啦,他们的下场,读者先生已知道矣,皇帝在煤山伸脖子上吊,大官小官被刘宗敏先生捉住,拷掠金银。然而袁崇焕先生不但硬是被杀,而且被杀得惨。清军十万进攻北京,袁崇焕先生入卫,两日一夜,急行军一百五十里,稍微有点知识的都会想到他至少有功无过,如果柏杨先生说他的结局是被杀啦,准有正人君子说我造谣生事,一口唾沫唾到我尊脸上。然而他不但硬是被杀,而且还是被剐。剐者,学院派称之为“磔”,就是把他绑到刑场,由刽子手活活剥皮。我们虽没有目睹当时惨景,但三百年后的今天,每一思及,眼前仍浮出一幅绞心的图画,一位爱国的英雄志士兼大军统帅,竟被脱光衣服,赤身露体,绑到刑场上,任凭千万看热闹的人唾骂(在酱缸文化中孕育出来的小民,见了这种场面,非唾骂不可),然后被刽子手用剃刀活活把皮剥下。人皮不但比猪皮要薄得多,而且即令是猪皮,死后剥之尚好剥,生前剥之,也难剥得很也。剥皮时,先把袁崇焕先生的头发剃光,在头顶轻轻一刀,只割开头皮,而不伤肉,然后用一点盐或一点水银揉进去,才可慢慢剥之。剥的时候,只流清水,不流鲜血。袁崇焕先生被剥了几天,史书上没有交代,依普通情形,要剥三天,三天之内死啦,郐子手即被剥作抵。袁崇焕先生剥了皮还不算,剥皮之后,还要一块一块把肉割下来。呜呼,袁崇焕先生剥皮剥到第二天时,还可以吃一点东西,一旦进入割肉,便一刀下去一声哀号矣,按规矩要割三百六十刀,也就是说,要割下三百六十块肉才准死,否则就割刽子手的肉。三百六十刀下来,已白骨磷磷,只有心脏和胸脯保留,双目碌碌乱转,用以证明他尚不死,但已喊不出声音矣。
被胡秋原先生溢为“愚恶”的朱由检先生,真是集天下之愚和天下之恶于一身,柏杨先生将来定写一部《亡国之君列传》,对历朝末代头目,研究研究,朱由检先生当占重要篇幅,他如此残酷地杀了袁崇焕先生,真是吃粪人物。可是,有趣的事也就出在他身上,有一天他对宰相周廷儒先生叹曰:“安得岳飞者用之。”真混他十八代祖宗的蛋,一个袁崇焕先生已经杀得如此之惨,再冒出来岳飞先生,他岂不又得动歪脑筋用苦刑乎?他阁下临上吊时曰:“我非亡国之君。”更是一个“至死不悟”的典型,我建议弄个他阁下的泥像,送到博物馆,以垂戒千古,不知有没有人同意也。
以上所讨论的,全是胡秋原先生《中国英雄传》上人物,故到此为止,如果依着“正史”顺序,像老母鸡吃豌豆,一个一个地啄,真得写一本书矣。如果再包括内战时的大英雄、大忠臣,恐怕更使人脸没地方放。若韩信先生,夷三族。若彭越先生,尸首被剁成碎肉蒸成小笼包子大家吃。若方孝孺先生,夷十族。若铁铉先生,儿子为奴,妻子女儿被指定的一批专人轮奸,所生之女又立刻发往教坊为妓。悲夫,不再写矣,写下去一辈子都写不完,而且心如刀割,也写不下去矣。我们常看见标语说,“法古今完人”,不知道“完人”指的是谁?如果指的是圣人,中国圣人活着的时候,无不可怜兮兮,如果指的是英雄,中国英雄又几乎全是“叛逆”,真是教人彷徨无依也。一个国家或一个民族,他们的圣人也好,英雄也好,如果都不能有好下场,这个国家民族的传统文化,准有毛病。有某一种文化,才有某一种政治;有某一种政治,才有某一种气质。美国前任总统肯尼迪先生就职时,请他的诗人朋友佛洛斯特先生为他朗诵诗篇《全心的赠与》;佛先生身故后,肯先生在纪念佛先生图书馆的破土典礼上,说了两句话,曰:“权力使人腐化,诗使人净化。”这两句话是人们常说的,但出自一位总统之口,其意义便更可敬、更崇高。有人说二十世纪是美国世纪,到了二十一世纪,美国世纪便过去啦,成了中国世纪啦,这话听了教人舒服舒服,但我敢和你赌一块钱,仅凭肯尼迪先生说这句话,可看出美国人灵性之高,活力之强,青春气息之咄咄逼人,二十一世纪包管仍是美国世纪。中国一朝不从酱缸里跳出来,所有的精力便只好用之以杀人才、防反叛,别的啥都不能谈,更别说什么世纪矣。
昨天有一位朋友,到柏府串门,对这几天研究英雄下场的大作,伤心曰:“你这么一说,英雄豪杰都没有好下场之中。生命是自由的,不受任何规律的约束。倡导非理性的,好像古人都没有你聪明。”呜呼,他实在是太低估了古人的大智大慧,难道用得着柏杨先生千百年后“哎哟”一声,众人才恍然大悟哉?我们老祖宗时代,便早有此发现,不过大家已经被酱,知而不说;不像柏杨先生穷极生疯,泼皮胆大,刚刚一知半解,但赶紧拉开嗓子乱嚷。君不见乎,真正的仁人君子,和识时务的俊杰,对任何英雄豪杰的勾当,都不会去干。种玉麟先生之放洋,有人笑;六君子之死,也有人笑。前不已经言之,人人都称赞岳飞,可是如果请他阁下当岳飞,他恐怕吓得稀屎都拉出来。你如果一时心血来潮,冒险犯难,别瞧朋友在公开场合恭维你,关得门来,有得笑你傻也。苏东坡先生曰:“他人生子要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但愿我子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贵阁下明白了吧,在酱缸里,只有愚且鲁的人有前途,稍微有思想见解骨气才能的人,便只合有数不尽的灾难。
传统文化——难得糊涂
苏东坡先生的愚鲁政策,千万不能依字面解释,如果依字面解释,则历代下来,林林总总,大小官崽二抓牌,岂不一个一个都是白痴乎哉?呜呼,谁要说他们是白痴,谁连白痴都不如。郑板桥先生曾在这上面悟出“难得糊涂”的学问,早柏杨先生一百年,真是了不起的人杰也。他阁下是清王朝中叶人,酱缸文化一直酱了两千年,才被他戳破了一个小洞,使我们后生小子,有所遵循,诚功德无量,伟矣大矣。柏杨先生从前曾想办一个“做官之道函授学堂”,后来改为“做官大学堂”,改为“官崽大学堂”、“二抓大学堂”,将来会不会四改五改,我不知道,不过不管名称怎么改,我发明的那些种种升官固位的学问,依然价值连城,如果再加授“难得糊涂学”,就更包罗万象。郑板桥先生真算看穿了中国官场,也看穿了酱缸。
郑先生开宗明义曰:“聪明难,糊涂难,由聪明而糊涂更难。”柏杨先生小时候读之,简直越看越不懂,心里想,聪明当然难,遇到一个算术题,呆瓜算了三天都算不出,而柏杨先生一算就出,是呆瓜这种人值钱乎?抑柏杨先生这种人值钱乎?是该呆瓜有前途乎?抑柏杨先生有前途乎?而郑板桥先生硬是瞪着眼说聪明没啥了不起,反过来糊涂虫倒难得难得,教人拼老命都想不通。
郑先生的难得糊涂学精义,在于他并不否定聪明。你别看那些高官贵爵一个个脑满肠肥,固无一不是绝顶聪明之人,也必须有绝顶的聪明,才能装恰到好处的糊涂。如果他根本没有聪明,跟猪一样,有啥可取的?如果他的聪明成分不够,装起糊涂来不能恰巧好处,也不会有啥前途。于是一切二抓学问,从此而出。试举一个例子说明,好比说柏杨先生忽然大权在握,可以给你官做啦,有一天我教你去买一块钱的西瓜,并面授机宜曰:“你出得大门,往南走,约二里处,一瓜摊在焉,有个老太婆在那里卖瓜,一块钱一斤,快去快回。”你阁下听了我面授的机宜之后,心中不禁笑曰:“这个混蛋老头,往南走三千里也没有卖西瓜的。”
然而成败就在这里分晓,心里笑归心里笑,你的嘴脸必须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