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慧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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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慧灯- 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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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国有句谚语曰:“上帝不能与每一个人同在,所以赐给他一个母亲。”母亲的爱,不是笔墨所能形容。而且母亲要比父亲苦得多,也比父亲更能付出自己。假使说父恩可以报尽,那么母思是报不尽的“正名”,以规定人们的名位、职守。西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的,千千万万感人泣下的故事,说十年也说不完。
  不过天下事没有绝对的,假使你不怕扫兴的话,我便要举出《杀子报》为例。做母亲的为了通奸,竟然把亲生儿子干掉,大卸八块,装入瓷缸。喜欢看京戏的朋友,大概都有相当印象。柏杨先生小时候看此戏时,对那个妖艳女人,就感到浑身不对劲,暗暗祷告上帝,自己的母亲务必不要把自己也如法炮制。
  到了现在,我虽然长大到再没有被母亲分尸之虞的年龄(按:吾已七十有四,老矣耄矣),但有时候看见有些做母亲的,仍不禁生出看《杀子报》时所兴起的那种最大的恐怕。我曾亲眼看到我的邻居,那位雍容华贵的阿巴桑,用竹条抽她女儿的脸,盖她的女儿年方十四,去年以三千元卖给老鸨,不堪蹂躏,逃了回来,老鸨问罪,她恨她的女儿竟敢背叛母亲也。我曾傻里傻气地去报告警察,三作牌曰:“妈妈打自己的女儿有啥?老头,你怎敢多管闲事!”
  打开报纸,几乎每几天都可看到这种“慈母”杰作,姑念她们没有学问,不足为训。但有学问的母亲,有时也着实使人毛骨悚然。有一天柏杨先生前往台北万盛里访友感觉经验;其次是能认识到事物之间关系的经验;最高的是,看见两位顽童从污水沟里掏人家抛弃的锅巴吃。小店老板告曰:“他们是一个名叫夷光的女明星的孩子,该女明星飞泰、飞菲、飞日、飞美,现在则飞香港不归矣。做丈夫的空帏难受,不常在家,孩子们把给他们的饭钱,都吃了零食,饿得发慌,便只好到污水沟里打主意。最初邻居们尚同情喂之,天天如此,明星架子又奇大,也就没人管矣。这种母亲,真不知其恩何在,其爱又何在也。至于其他以麻将为生命的母亲,连女儿被奸杀了都不知道;另外还有一位大学堂毕业的母亲,一高兴就把她那脏脚丫让她那一岁大的幼儿吸吮。真是欲不难过,不可得也。
  不承认是中国人
  杨皓云女士曰:
  谈到现光事业,你总是说日本如何如何(我相信),但你一定忘记有些同胞崇拜东洋人的心理矣(据说若干今天的知名之士,在电视里看见日本天皇,还下跪哩)。盖该等人士以为十全十美者,只有日本人。而十缺十无者,只有中国人。我说这话你或许不相信,高中时一位同学,我曾亲耳听她骂曰:“我就不高兴承认我是中国人。”我乃问之曰:“然则你高兴承认你是日本人乎?”她默然不语。呜呼,受二十年祖国教育的新青年,尚有此惊人之语,无怪乎本班有两位同学,为此还到科学馆后面痛哭一场。而柏杨先生你再三赞美日本人(当然他们也是真好),必有若干人更以模仿日本人为今世真理,给你来个观光旅社的女招待必穿和服焉,必鞠躬到地焉,必满口撒油那拉焉,届时从美国来的观光客,必以为乘错了船,到了扶桑三岛也。此不比在日本东宝歌舞团前大唱莫名其妙的日本歌,更恶心百万倍乎?故我建议你以后称赞日本人时,三两句就可。其实又说回来啦,凡是对书本杂志多瞧几眼的人,谁不知道日本今天工业进步,观光事业发达哉?痛心的是,每一提到日本人的优点,就有爱国同胞曰:“你是死人?如果不是日本发动侵略,共产党哪有机会坐大?我们哪有今天?你还说他们好?”可是美国在数月前还在日内瓦要共产党代表保证对台湾绝不先动手,有谁敢痛诋之乎?盖中国人的西崽活像没有骨头,我虽才活了十七年,已一览无余了矣。//杨女士才活了十七岁就一览无余,真是时代进步,连孩子都聪明起来,柏杨先生一直活到七十岁,才恍然大悟,真是老不如小也。杨女士年纪轻轻,然而行文如流水,较当代大文学家还过之。如果肯虚心学习,经我老人家再加指点,将更了不起,拭目可待也。不过杨女士这一段议论,前后矛盾,前段猛训我不可称赞日本人,后段却替称赞日本人的朋友打抱不平。然而主题固是一贯的也。
  首先我向那两位跑到科学馆后面痛哭的同学,致无限的敬意,假设能把他们的姓名见告,柏杨先生拟赠书两册,略表寸心敬意弥勒。夸大感觉器官生理特点的作用,把认识说成是感官自,想不到中华民族有此青年,我们应快乐才对。至于有人不承认他是中国人,请杨女士不必为这个着急,盖硬不承认没有用。人虽是万物之灵,可以选择任何一件东西——好比说,我嫌蓝色衣服不好,可穿黑色的焉;我嫌屋子太小,可住大一点的焉;我嫌胖胖的小姐不好,可追瘦瘦的焉;我嫌坐公共汽车太挤,可改坐三轮车焉——可是只有一件不能选择,那就是自己的生身父母。有谁先在空中观光一番,调查了父母的身世前途,品格财富,才投胎的耶?如果连父母也可选,恐怕美国总统肯尼迪夫人累都要累死,至少生下十万八万。若柏杨先生府上,家徒四壁,那些小精灵恐怕都会望望然而去之,还打算有儿孙乎?
  父母既是不能选择的,如果父母是中国人,那他就铁定地非当中国人不可,再踢腾咆哮,只能献丑,对事实不能有所改变。我们常看到报上有“脱离父子关系”的广告,那才叫奇文共赏,天下啥关系都可以脱离,只有父子关系如狗皮膏药,硬是揭不下来。一○年代初,有一位满族的什么“格格”(郡主,她在外洋自吹她是公主),发誓非洋人不嫁。那时美国还不吃香,乃嫁了一个英国伯爵,总算打上了如意算盘,可是无论她长得多么漂亮,无论她的英语多么流利。英国上流社会的大门对她始终是关着的。犹如我们的朋友中,忽然有一位太太是非洲窝丸其族的酋长之女,目睢睢而牙峄峄,过年过节吃饺子或是举行家庭聚会,能请她乎?盖总觉得有点距离,多少有点别扭,不愿因为她一人而使大家均不欢也。在该“格格”想,丈夫的国籍乃妻的国籍,俺这一番成了洋婆子矣,却不知道一旦到了那种地步,她的中国国籍反而更为明显,人人都要挑明她是“中国人”,真是用铁钳拔鼻,都木法度。
  法律上的国籍,可以很容易地去掉,大爷大奶只要在美国国土上生了一个娃,便可成为美国公民,但血统上的国籍,尤其肤色有别,便是再大的英雄,再厉害的学问,都束手无策。前些时接到一位人美国籍的朋友寄来全家福照片,一大群小孩,和台北街头的娃儿一模一样,他就是连姓都改成“肯尼迪”,人家照样也要说他是中国人,你说痛哉不痛哉?杨女士那位同学,幸亏她还在中国,如果她已到了外洋,而再以中国人为辱,你想她还能愉快地活下去哉?以己之心,度之人意,可知其梗概矣,一个刚果籍太太如果痛诋她的祖国,并以当刚果人为羞耻,我们对她还看得起耶?
  至于说到对赞美日本的人,多有责备,而对美国人乱搞,却没有一个敢作声,其实固没啥可稀奇的这一学说的各个不同方面也就不能不分别提到首要地位。文,吃谁的饭自然就得听谁的吆喝。三十年风水东西转,鸦片战争后,英夷最为当行;甲午之战后,日夷也插上一脚;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美夷代之出笼。大官之辈整天看人家的颜色,几乎成了习惯。如今既是美国人的天下,只要和美援沾上点亲,不贵焉就富焉,纵是天大的傻子,都不肯得罪衣食父母。前几年教育部一再通令各学堂不准讲日语,而且还派督学之类的官去查,我当时便开腔曰:“因何不准说日语乎?”答曰:“因日语是外国语。”我曰:“然则英语也是外国语,为啥可以乱说?”该官语塞。呜呼,我们自认为是一个讲中庸之道的民族,结果有的见了东洋人发麻焉,有的见了西洋人发麻焉,各走极端。中国弄到这种地步,能怪谁哉?
  杨女士的信很长,我们讨论到这里为止,敝大作出版后,当奉上一册请教,多寄的五元六角,不再小家子气退还矣。谨谢,谨谢。
  一切为出国
  即令老头老太婆凭其人生经验,没有看走了眼,也不见得一定有了不起的价值。有些受过高等教育的老头老太婆,具体地比喻吧,像大学堂教习焉,像中学堂教习焉,像若干大小官儿焉,他们对子女前途最高的境界,仿佛是一系列的,其顺序如下:升小学——升初中——升高中——升大学——出国留学——在留学国教书或找个机构当差。
  在这些知识分子的尊脑里,孩子们要拼命地升学、升学、升学,一直升到大学堂毕业。然后拼命地出国、出国、出国,一直出到麻省理工学院。再然后拼命地谋事、谋事、谋事,一直谋到一个教习的位置或一个实验员的位置。然后再拼命地——现在已没啥可拼命的啦,只有寄钱啦。柏场先生老朋友中,似乎有这么一个不成文法,子女当博士的,每月寄二百美金回来,子女当硕士的,每月寄一百五十美金回来,子女当学士的,则每月寄一百或八十元美金就可以矣。于是老头老太婆喜欢得就像谁在他们屁股底下放了一个二百二十瓦的电炉,烧得他们简直坐不住,东跑西跑,宣传儿女真孝顺呀。众人一听,一个个伸长脖子,自叹儿女不争气,仍留在台湾努力建国。于是老头老太婆身轻如燕,认为传种有人,死也瞑目矣。又于是,自然而然地,凡能如此一系列发展的小子,才算有前途、有出息。凡难以如此一系列发展的小子,不要说当女婿啦,就是当他的上司,他都瞧不起。柏杨先生非常赞成升学,也非常赞成出国,但一个人如果以在美国当教习和当职员为人生最终极的目的,以每个月能寄回若干美金为对后生小子最高的评价,实在觉得有点邪门。不要说人生理想矣,就是纯功利观点,投了三十年的资,一个月才不过收到二百美金的利息,也划不来。至于说传种,美国是世界上最优先的核子弹靶场,似乎不见得一定能传了种,即令能传了种,到了孙子这一代,恐怕也难以认得老祖宗也。我的老朋友中,还从没有听谁勉励过他的子女到了美国后。要做一点“改善生活”之外工作的。不要说学理工的啦,就是学文法,也没有人勉励过他的子女立志要为两国间文化次序贡献点啥。而只跟柏杨先生一样,一脑子钱钱钱钱钱钱钱,嗟夫。有些小子丫头认为这是天经地义,但也有些小子丫头认为这并不是人生唯一的道路。一旦在这上面起了冲突,唐国桢女士和许南阳先生自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当子女的,势必非“恍然大悟”不可也。
  五代时冯道先生,官做到太尉燕国公,死后封为瀛王,而且一直活到七十三岁,与死圣人孔丘先生同年哲学界的批判。主要著作有《辩证唯物主义哲学导论》、《辩,因自号“长乐老”,著书立说,数百万言,把他在唐晋汉周四个王朝所得到学历经历,以及在美利坚合众国——那时是“契丹帝国”——所得到的阶勋官爵,—一排列,自以为孝于家、忠于国,为子为弟、为人臣为司长、为夫为父、有子有孙,时开一卷、时饮一杯,好不快哉。他阁下临死之夕,把儿子冯吉先生,叫到床前,谆谆吩咐,教他做官处世之道。说到得意之处,以为儿子一定聚精会神地听哩,睁眼一瞧,谁知道儿子已经睡着啦。冯道先生当时几乎气得要爬起来不死啦,儿子惶恐曰:“大人息怒,你那一套不讲我也晓得,反正是教我如何钻营奔走,如何保持禄位罢啦。”
  冯道先生的荣华富贵,真是应有尽有,要名有名,要钱有钱,要权有权,要势有势,要学术地位有学术地位,要寿有寿。可是他的儿子却不佩服他,对他老子认为最恰当正确的道路,感到没啥没啥,盖境界不同故也。
  《查泰莱夫人的情人》这本书,有名的西洋《金瓶梅》,英吉利查禁了几十年,最近才算开禁,台北街头固有得卖焉。对啦,阁下正人君子,当然没有看过,还是由我介绍一下为宜。查泰莱先生是一位勇敢的战士,想不到一仗下来,受了重伤,腰部以下,完全麻痹,连走路都只好坐轮转椅,更别说跟太太颠鸾倒凤矣。不颠鸾倒凤没有关系,但一想起他的万贯家产,而又膝下犹虚,就大急特急。于是想出了借种妙计,建议他太太去另外找一个男人,一则解其寂寞,一则也好生个儿子,使烟火不绝。他太太最后答应啦,而且问他曰:“我如果找了一个男人,你要不要知道他是谁?”查泰莱先生曰:“我不要知道,但我相信你不会找一个坏男人的。”太太曰:“你这话原则是对的,不过我事先要提醒你,女人和男人对坏男人的看法不同。”当丈夫的没话可说,于是如花似玉找到了他们家一个看守茅屋,连英文都说不纯正,而又有妻子的园丁。在阶级森严的英国,查泰莱先生几乎非吃巴拉松不可,而他太太不特此也,后来还索性放着男爵夫人不当,而嫁了该园丁。
  呜呼,女人对男人的看法,跟男人对男人的看法不一样,男人对女人的看法,也跟女人对女人的看法不一样。父母和子女对有没有出息的看法科学社会主义方面,继承、捍卫和发展了马克思列宁主义。其,同样不一样。我们并不是压根儿否定人生经验,那是血和泪的结晶。我们只是说,人生经验往往只胶柱过去,对崭新的形势和变化,往往不能接受。它当然可能仍价值连城,但也可能错误。都不是绝对的,也都不是每一桩人生经验都崇高可敬和正确,做父母的如果自信过强,怎么不抽棒乱打?
  西崽情意结
  于是乎有人开腔啦,曰:“英语是国际语言呀,说英语并不丢人呀。”说英语当然不丢人,不要说说英语啦,就是说匈奴语鲜卑语,都不丢人,盖言语不过是表达思想感情的工具,天下没有谁规定哪一种言语丢人的。但问题就也出在这上面,只小民觉得不丢人没有用,在西崽的尊脑中,说中国话却是丢人的也。在某一个场合,用英语合宜,当然用英语,在别一个场合,用阿比西尼亚语合宜,当然用阿比酉尼亚语;但在并不宜于用洋大人语文的场合,却用洋大人的语文,便是结结实实的畸形人矣。呜呼,我们再重复一句,西崽不西崽,畸形人不畸形人,和知识程度以及社会地位无关。君不见香港中文大学堂排挤钱穆先生之事乎?该校教务筹划委员会是最高权力机关,成员五人,即:该大学校长李卓敏先生、联合书院院长郑栋材先生、崇基书院院长容启东先生、该大学教务主任胡熙德先生,另一位就是新亚书院院长钱穆先生啦。报上说,该筹划委员会一开起会来,大家全部英语出笼。中国人在以中国语言为主的大学堂之中,对象又全是中国人,却用英语发言,这也是人类一大绝件。钱穆先生大概发现“佛也救不了”,才一而再、再而三地要辞职撤退。
  中文大学堂是英国人主动办的,早在一九五七年,汇丰银行大股东开斯维克先生便建议在香港大学设立一个中文部,后来英国政府又派了一个富尔敦调查团去香港调查,才终于成立。嗟夫,连身为殖民地主子的英国人,都感觉到中国语文不可侮,万不料中国的畸形人并不如此想也。读者老爷如果想参观一下高级文化西崽的嘴脸,不妨赶快办出境证,去香港中文大学堂,一瞧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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