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二人之间,弄得朋友不朋友,事业不事业。假如代之而起的是平等合作观念,对每个人都有益处也。
我们最常听见的话是:“某某人做朋友可以,可是不能共事。”或是:“某某人是一个好朋友,但不是一个好长官。”关键似乎就在黄天霸思想,再好的朋友,一旦有隶属关系,友情便滚他妈的蛋,稍微有点自尊的人只好狼狈而逃,剩下来的不是无耻之徒,便是难得糊涂学。呜呼,一个社会必须处处都有可以共事的人,才是兴隆之象。越是老朋友,越不能合作,乃上天赐给中国人的一种严厉惩罚。
我们主要的意思是,必须用合作观念代赏饭观念,以《驯妻记》中男主角风度代黄天霸嘴脸,然后人与人之间才有分际,社会才有是非,才有祥和;否则便公私永远混淆,国家之恩和私人之恩也永远不分。而事实上却又非分不可,于是,到处都是教人跳楼和责人忘恩负义的节目矣,也到处是众叛亲离和砸锅砸碗的镜头矣。君没有听见常有些人高喊“团结”乎?谈起来团结,纵是再混蛋的人,都不会反对,不但不反对,恐怕他叫得比谁都响。问题却出于:该团结往往不是大家立在平等地位的团结,而我团你的结;不是大家都放下棍子的团结,而是你放下棍子,我却不放的团结;不是大家吃大锅菜的团结,而是我赏你吃一碗饭的团结;不是《驯妻记》老家伙式的团结,而是《落马湖》黄天霸式的团结。大家都想把别人的前程包在自己身上,而不肯跟人并肩携手,团来团去,自然无法结在一起。权利义务观念如果弄清楚,大家原来是合作的,便爽利多矣。
不特此也,连带着也可以免去子孙圈那种麻兮兮的忠贞表演,然乎不然乎?
第二 培养人的自尊心小民自尊心的总和,就是民族自尊心。中华民族到了今天,可以说丢人砸家伙,现眼够啦。不要说别的,仅只见了美国人便不由浑身发抖,就够瞧的。官崽们无人格亦无灵性,不必提矣。即以一代思想家,万人尊敬的胡适先生而言,他阁下的遗嘱就是用英文写的,拥胡的朋友可能提着柏杨先生的耳朵曰:“用英文写有啥了不起,学术没有国界。”学术固然没有国界,但遗嘱却是有国界的。且即以学术而言,也有它的民族根性。我们真不能想象英国罗素先生会用中文写遗嘱,也不能想象印度泰戈尔先生会用缅文写遗嘱。
我们并不是说胡适先生用英文写遗嘱就把中国人的尊严丢光,这和丢光不丢光没有关系,即令美国总统临死时用阿比西尼亚文写遗嘱,也并不提高阿比西尼亚的地位。但如果是一种在自尊心崩溃后不自觉的反应,虽不损伤胡适先生的分量,却教我们这些心头彷徨无主的小民,每一思及,就更彷徨无主。呜呼,如果胡适先生当初能用中文写该多么好也。这种气质非一天两天的矣,多少年来传播荡漾,遂形成了社会上一种洋式酱缸,大家同样难以外跳。
民族的自尊建立在个人的自尊上,民族自尊的丧失,基因于个人自尊的丧失。奴才政治之下,知识分子的自尊首先被剥夺,明王朝那种廷杖的干法,不但是中国人的耻辱,也是世界上全人类的耻辱。到了清王朝,廷杖虽然没啦,“奴才”代之而兴。闭着眼睛想一想,如果丘吉尔先生见了伊丽莎白二世女王,立刻被掀翻在地,打了个皮破血流,而他阁下不但不敢说啥,反而以头碰地,“咚咚”作响,自称“奴才”,我们能不脸红乎?而我们的祖先却公然行之,大家伙聚在一起,恬不知耻,而且以恬不知耻为荣,乃自尊心消失的结果也。
建议三项
一个人如果用不光荣的手段达到光荣的地位,他的自尊便无法保持,而凡是自尊无法保持的人,也无不努力破坏别人的自尊,以求心理上的平衡。好比说吧,二抓牌的官由于他是子孙圈的一分子而得来的,他自己就会也想弄一个子孙圈而当圈长,如果是靠他把妹妹、女儿介绍给老板得来的,他就也希望别人把妹妹、女儿照样介绍给他。所以凡是对老板大人服服贴贴、奴态可掬的朋友,对属下也无不眼睛搬家,不可一世,这不仅是心理上的平衡,也是心理上的补偿。
保持民族自尊心的唯一方法是把别人当人,这要先从根绝苦刑拷打做起。据说干间谍的朋友,最不在乎苦刑拷打,盖一遭遇到苦刑拷打,就说明一件事,那就是对方所知道的不多乎也。可是芸芸众生,既非训练有素的间谍,又非凶顽泼辣的大盗,怎抵抗得住日新月异的修理学乎?一个受过非刑的人,他身上的伤可能痊愈,他心头的伤却愈久愈新,如果不被逼成颓废,一定被逼得有更大的冲击力。而那些锦衣卫,自然更不会相信人类还有尊严。
个人自尊即民族元气,保持一分算一分,一个人的自尊一丧,便啥卑鄙奇怪的事都做得出。民族元气一丧,不亡国灭种,已经算很客气啦。
第一 希望不要过问别人的私生活古圣先贤那种“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套,害人不浅。吾祖柏拉图先生理想国时代,或农业社会中,讲这一套还勉强凑和,到了今天这种高度的工商业社会,实是不能再提倡啦,再提倡不但害人不浅,还要害人至死。盖修身和齐家之间,有大大的一段距离,而齐家和治国,治国和平天下之间,更相隔十万八千里,相互间根本没有必然的因果关系。修了身就能齐了家乎哉?齐了家就能治了国乎哉?仿佛做的是香艳绝伦桃花梦。有人说,这种话不能那么刻板解释,而是说:人人都修了身,家自齐;户户都齐了家,国自治。呜呼!这种“人人”焉,“户户”焉,可能乎哉?如果认为可能,我们除了佩服他嘴硬外,别无他法。
柏杨先生并不是说只要把圣人这一段话反对掉,民族灵性就呱呱复活。而是说,我们必须有新的观念,了解私生活并不那么尖锐地和国家、天下有关。每个人都有保持私生活不受干扰的权利,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安乐窝。如此大家的精力才可以用到正路上,不必努力窥探别人的秘密,这才是消除暴戾之气的重要方法之一,也是把人当人方法之一。盖把人当作禽兽,修理一顿,固为害不浅,便是把人当作圣人,硬赶鸭子上架,硬要勉强他去欲神欲仙,也为害不浅。怕的是弄到后来,不但圣人没当成,反而酱在那里,连正常人味都没有啦。
古人云:“知人隐私者不祥。”意思说将有杀身之祸。我想自己祥不样没有关系,主要的还是国家不祥、民族不祥。
第二 尊重专家在洋大人之国,知识就是权力。在我们中国,则权力就是知识。一个人手里一旦握了点权,他就啥事都懂,尤其是在被他“赏饭吃”的人之前,也就更懂得厉害。不但政治焉、哲学焉、原子弹焉,甚至对性病都成了专家。刚上台的新官崽,最初还有点不好意思,等到日子一久,被赏饭吃的人一多,大家一阵猛捧,他就努力伟大,思一思,想一想,我真有两把刷子呀,遂成了货真价实,不但能拳打脚踢,而且还会呼风唤雨。尤其是忽抬尊头,你说啥呀,气象学教习有啥了不起,他见了我都得鞠躬,他胆敢比我知道得多乎?
不尊敬专家是奴才气质,这气质诚如老太婆的被子,盖有年矣。从前皇帝们最大的特征是“金口玉言”,他阁下坐在金銮殿上,说铁是金的,铁就马上变成金的,说金是铁的,金就马上变成铁的,不要说无生命的东西,就是天上神仙,也得该头目坐在金銮殿上,用他阁下的金口,封上一封,才能正式到差。嗟夫,我想只有被酱十分沉重的脑筋,才会冒出这种奇怪观念,连神仙都仰仗世上的官“封”。大概小民对权势屈服,已成习惯,以人之心,度神之腹也。这种“权力高于一切”的观念,要想国家有救,必须连根铲除,转而承认专家的价值。任何超级二抓牌,可以利用专家的决定,但不能蔑视专家的决定。而小民遇到官崽和专家冲突时,必须选择专家,不能由谁乱“封”。
石门水库,便是一个例子,今年(一九六四)已经隆重宣布曰:大风雨之前一定放水,以安民心,而示“自动自发”。呜呼,该库执行长徐鼐先生去年(一九六三)还跳高曰:“事先放水?放了水天如果不下雨,库中空空,谁负责任?”而今年却事先大放,大概已找到负责任的人矣,不知该负责任的朋友是谁?
不尊重专家的结果是鸭子虽死,嘴却照硬。一个官崽,除了对一圈之长外,上不畏天,下不畏民,中不尊敬专家,小民还有噍类乎?不尊重专家的结果是,造成错误的决策,而我们的敌人也巴不得我们有错误的决策。除了石门水库,又想起来一件事,对日抗战时,政府弄出来一个限价政策,发表之初,老套出笼,那老套是:你也通电拥护,我也写文赞扬,免不了还有人研究它的学问,认为天衣无缝。当时我老人家就听一位经济学者关住门叹曰:“这种权力即知识的玩意如果行得通,全世界经济学者都只有上吊矣。”
悲哉,有权的朋友大喝一声容易,拍案而起也容易,咬定钢牙,说别人是“的”不是“家”也容易,但教他去干建设性的行动却难。中国如果一直只尊重二抓牌而不尊重专家,便一直不能有啥起色。
第三 公教人员,必须提高待遇一提起提高待遇,有些人就叹气,其实不但有些人叹气,连柏杨先生都叹气,盖事到今天,提高待遇,不但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使问题更为艰难。有一位朋友,一听到待遇要提高,就脸色大变,我曰:“阁下,我看你有点存心不良,是不是要人饿死?”他曰:“非也非也,要知道未提高待遇之前,我碰到麻烦,一千元就能平安过关,提高待遇之后,恐怕非两千元不能拉倒。”
朋友的话,属切身之痛,千真万真。盖贪污这玩意,一旦成为风气,便产生奢侈。就是前面提到过,那位从美国回来朋友赞叹的“生活水准高啦”现象,一旦大家均恬不知耻,均以一千元的收入,而作八千元的开支为荣,社会风气就开始糜烂。他已有八千元的奇异办法矣,便是再加薪三千元,他能在乎耶?徒提高他的胃口,而使小民负担更重,社会更往根部腐蚀。
不过,话虽这么说,其第一因固仍然是待遇太低之故,不治社会会糜烂则罢,要治的话,总不能不从这方面下手。有些人认为只要道德高,耍耍孔孟学会,讲讲“经”书,就可以根除一切不良。此话乃圣人之话,我们除了表示肃然起敬外,别无他法。但如果依柏杨先生之见,提高公务人员待遇,是重要基础,没有这个基础,啥都别谈,谈得多啦,徒费唾沫。
无论古今中外,公教人员待遇高低,和国势强弱,成正比例。汉王朝的太守,不过类似现在行政区“专员”之官,年收入就两千石。咦,你知道两千石值多少钱?左折右合,吓都吓死你。英国殖民地遍天下,在殖民地当官的家伙,贪污的很少,非英国人比中国人天生高级,而是他们的待遇好,退休后又有保障,中国公教人员所以退休不下来,是生活作怪。洋大人退休之后,可以周游一下世界,中国人退休之后,恐怕周游一下台北,都得思量思量,怎能不在当权的时候,勇猛抓之乎?贺其乐先生是位名经济学家,有一天告柏杨先生曰,一个中国人平均下来,包括衣食住行,一个月至少需要八斗米之数,才能维持。五口之家,至少得有四石。如果待遇只有一石,则只好用别的奇妙之法,去搞三石补充。呜呼,与其各显神通,去自己零搞,何不由政府统筹整搞乎?统筹整搞,小民固然负担大啦,但不由政府整搞,小民的负担反而更大。呜呼,国家也好,王朝也好,政权也好,是建筑在公教人员身上的,却拼命地压之迫之,使其非贪非烂不可,教人一辈子都弄不明白。
依目前购买力,我想,国民学堂教习月薪至少应有六千元,中学堂教习月薪至少应有八千元,大学堂教习月薪至少应有二万元。三作牌月薪至少应有五千元,警察局长月薪至少应有一万元。法官、检察官月薪至少应有一万二千元,记者老爷月薪至少应有七千元,而稿费也至少千字两百元才够(现在是三十元,使人毛骨悚然)。至于柏杨先生,年迈力衰,每月工钱九百六十元,弄得衣不蔽体,穷气冲天,每到月终,老妻还要去拣煤核,至少也得有二千元,才能免于饿死。否则,薪给制烂得久啦,等到把根烂掉,供给制就得惨叫一声,来个倒栽葱——想独坐高楼,看黄河翻船,不可得也。
(柏老按:一九八○年底,我老人家月饷高涨到一万七千元,不过仍是高级西餐店三十个“美国牛排”的价钱,买较好一点皮鞋的话,只能买两双!)
第四 尽可能少开会呜呼,开会是民主政治最主要的方式,只有专制政治才不开会,皇帝想怎么搞就怎么槁,柏杨先生反对开会,岂不是反对民主乎哉?这顶帽子奇重,实在不敢当不敢当。问题是我们开会是真开会就好啦,目前流行的开会,似乎有二型焉:一曰精神训话型,看起来大家各端嘴脸,排排而坐,实际上是老板大人或一圈之长在那里训话——训话也者,包括“骂”在内——骂了一顿之后,众头乱点,表示俯首贴耳,然后指示机宜,一哄而散;一是危险分担型,开会的目的不是真正民主,而是“以示民主”,以便有责大家负,万一东窗案发,就可理直气壮曰:“这不是我一个人决定的,这是开会决定的呀。”会议纪录就是挡箭牌,结果是有了功劳,谁都有一份,有了责任,谁都没一份。
记不得在哪一本书上,看见一篇小说,说的是开会国,天兵天将把该国团团围住,该国唯一的抗敌之策,就是开会。开了无数次会之后,天兵天将忍耐不住,就行攻城,该国人士,精神可嘉,退守郊外柳林,继续抵抗。天兵天将悲天悯人,有好生之德,不忍赶尽杀绝,乃再行团团围住,希望他们投降,可是投降这玩意,岂是有气节之士所肯干的?围困之初,还听见树林里开会之声,叽叽喳喳。围困到七七四十九天,叽叽喳喳的声音没有啦,派孙悟空先生前往一看,咦,全死啦,全渴死啦,尸体左也一堆,右也一堆,身旁还有会议纪录,曰“临渴掘井委员会”,曰“临阵磨枪委员会”,据说当场就把孙悟空先生气得翻筋斗。
开会是解决问题的工具,现在反而弄成了这种样子。于是,二抓牌大小官崽,整天就有开不完的二型会。别看他阁下其蠢着牛,一旦开起会来,就如鱼得水,口若悬河,这也有意见,那也有主意,结果时间全浪费掉,表面上每天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如漏网之鱼,一个个“为国家,秉忠心,报皇恩”,可是等到真正有公事找他时,他却不见啦。
根本取消开会,违反时化原则,当然不可,所以最好发明一法,以疗此病。治疗之法多矣,有的主张严厉限制发言,不得超过两分钟;有的主张一星期之中,开会的日子不得超过三天。我想这固然都是好办法,但最好的办法却是绑起一条腿——那就是说,与会人士,一旦起立发言,就有工友同志出现,把他的一条腿绑在另一条腿上,或者索性后屈而绑到屁股上。如果他阁下讲着讲着,站立不稳,“唿咚”一声,栽倒在地,旁边护士担架,早已准备妥当,立刻抬到急救室,不由分说,照屁股上就是一针维他命丙。呜呼,为啥要维他命丙乎?据说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