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自越看周斯一人回来,忙问:“她呢?”
“她让小的先回来……”周斯小心地道。
“她说要来?”迟自越喜道。
“这个……她没说,但也没说不来。”周嫂想还是把实情告诉大人的好。
迟自越皱眉,想了想又问:“你都照着我的话说了?”
“是,大人。”
“你下去吧。”
东景阁。
院子里外都是桃树。
此时,春风轻轻吹起,桃树枝头似乎有些红意透出。
夜色慢慢沉静下去。
一轮皎洁的明月慢慢升上来。
迟自越在院子里坐了很久,夜凉如水,他还是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竟这么狠心,真的不来了吗?
不知不觉的,他已喝了好几杯酒了。本来只想装装样子的,可现在竟真的有些醉意醺醺的了!
捏着白瓷酒杯,望断秋水般朝院门外看着,却还是没有真娘的身影!
她这么狠心!他即使到她的院子里,她也不会开门的。目前,他还不想闹得韦珮珠不快,他已经预感到一场既定的风暴就要到来,他现在只想和她一起度过这样一个安静平和的夜晚,难道这也是奢求吗?
真娘安顿好小凡之后,想到那个在东景阁喝酒的人。
他是为自己这样的呀!可是,他是何其无辜!什么都不知道,却还是这样痛苦、艰难地坚持着……纵然真只是那么恨她,也还是这般令她心痛啊!
可是,她又该怎么办?她能这么混沌下去,只顾眼前吗?可她总还是要离开的呀,与他在一起的日子绝不会很长了!那么,就还是趁着还有机会再去看看他,能安慰一 下也好……
但,即使能一时安慰,即使给她所能给的,可还是注定要别离,再难聚首,只怕会伤他更深,她又情何以堪?曾经下过无数的决心要离开,哪怕会被抓进官衙送入教坊……但终究却还是因为想和他在一起而犹豫了啊——她虽一再把这一切都归结于担心她和小凡未来的处境……
看着小凡沉睡的恬静的小脸,她还是在犹豫着,一时柔肠寸断……
抬头看那一方窗外,不由深深地叹一口气,月儿又将要圆了啊!
真娘站住。
几株含苞待放的桃树下,迟自越趴在桌上,面前的酒菜早已没有了热气。
是她来晚了,他已经睡着了?可这乍暖还寒天气,怎么能在院子里睡觉?就是喝酒,也不该在这外面的!他怎么就这么不当心自己的身体!是存心要她心疼怜惜吗?
真娘一面生气,一面还是忍不住怜惜。想了想,却也不愿叫醒他。叫醒他,只怕他又要无理纠缠吧?只得到屋里,去找了一件外袍,披到他身上。
迟自越偷眼早瞥见她那样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大概是给自己盖了外袍,就要离开吧。只得一伸手,一把抓握住真娘的手,就将她搂进怀里。
“真儿……”
“你,你装的?”
迟自越眯着眼,凑近她,嘴里的酒气扑到真娘面上。真娘偏过脸,皱着眉头,她最讨厌这个味道了!用力挣扎想从他腿上下来。迟自越只紧紧揽住她的纤腰,不肯放松。
“真儿……”迟自越含糊地叫着。
“别装样了,放开我!”真娘用力去掰他的手。
迟自越倏地睁大眼,对上她亮晶晶的如水秀眸,狠狠瞪住她,双目炯炯,十分恼火。
“你以为我想这样吗?无论我对你怎样,你都不后悔,那我就只有伤害我自己,才能让你……”他的话,他的面容都带着一股强烈的孩子气!
真娘不忍,扭过头,垂下眼帘,小嘴有些撅起。从侧面看,仍是那一副熟悉的娇嗔模样。迟自越心动,凑近去。
真娘叹一声气,转向他,“你,到底要做什么?”
迟自越停下来。两人面庞相距很近,额头抵着额头,鼻尖对着鼻尖,气息交缠,“陪我一会儿,不行吗?”
真娘犹豫了一下,“你放开我,好好说话,我就陪你。”
迟自越浓眉一挑,心头一喜,但还是不放心地问了一句:“真的?”
“嗯。”真娘声音虽轻,但语气很肯定。
迟自越松开手,却又马上紧了紧,在她唇上吻了一下,才放开。
真娘清秀的小脸在柔和的银色月光下更是柔美无邪之极!
“外面有些冷,我们到屋里去?”迟自越看着她,亭亭玉立的身子在风中显得是那样单薄,且又不肯就坐。
真娘跟着他进了内室。
史海 打开门,很是吃惊地看着站在门口的韦珮珠。
“小姐……”
“别再这样叫我!”韦珮珠莫名的怒火上来,直接闯进院内。
史海微微犹豫了一下,在她身后将门关上。
韦珮珠见他忽然如此,也不由微微怔住。
史海租赁的屋子并不大,但还是个独立的小院子。
史海跟着韦珮珠走进屋里,请她坐下。
韦珮珠环顾室内。真是所谓的家徒四壁,什么装饰也没有,显得分外寒酸简陋,不过他收拾的还是很干净的。
一方小桌上几碟小菜,一壶酒。他一个人独自在这里喝酒,也是借酒浇愁了?
韦珮珠也不管史海,径自走到桌边坐在那一把看起来要略好的椅子上,径自倒了一杯酒在酒杯里,一口饮下。史海见状忙要阻拦,韦珮珠斜着瞪他一眼,狠狠地道:
“我要喝!”
“小姐……”
“不许再叫我小姐!”韦珮珠瞪着一双还没喝酒就已迷蒙的眼睛,乜斜着看着史海,“怎么,你这么害怕?怕人知道我来你这里?”
“不是……”史海虽然觉得这样的确不好,但隐隐约约的,却又感到迟自越似乎是有意一直都放任他们接触。那也是一种信任或者竟是……不过,也应该是相信他们之间是清白的,又怎么会真的是有那样的心思?
“你这是怎么了?”史海看她面色极差,自顾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想劝又不敢劝,心里极为矛盾担忧。
第五六章 。。。
月上中天。
从地平线上涌出的灰云慢慢上来了,为月儿拉上她的面纱,并慢慢扩大加重厚度,似乎连她四周的绝美光华都不放过,不愿让她轻易出来给人看。
东景阁内的烛火摇曳,光晕里,真娘在迟自越对面坐下。迟自越微微不满地瞪了她一眼,移了一下位子。
真娘微微侧过头,忧郁的目光看着窗外。
没有了那令人伤痛的皎洁,夜是如此静谧!
她慢慢沉静下来。
迟自越最喜欢看她的侧面,但这时候看不到她斜睨他的柔情眼眸却又有些扫兴;见她目光里流露的那深沉的忧郁之色,是那么陌生而让他心痛!他们真的不能像以前那样了吗?
“真儿?”迟自越在桌下伸脚去蹭她的脚,双眼却一直密切注意她的反应。
真娘垂眸,看着桌下那双穿着她亲手做的鞋子的脚做着同样熟悉的动作,眼眶又忍不住一阵热。
迟自越也看着脚下的鞋子,虽然此时并不适合穿这样的单鞋,但他还是一回到家就忍不住换上了。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安慰他,才能给他真正的温暖。
真娘看向迟自越。迟自越见她一向清澈的眼眸里早又蒙上一层水雾,盈盈动人,那我见犹怜的样子……唉!她的一颦一笑,他总是忍不住心动!再移动了一□子,离她更近一些。
真娘抿抿嘴,嘴角的酒窝儿乍现即逝,迟自越更是看痴了去。真娘看他那片熟悉的目光,心底却是一阵抽痛,只得勉强笑笑,垂眸道:“你……”
迟自越看她那样沉静自如不为所动的样子,心里气苦,一时根本想不到什么做戏,只想向她诉苦了!
“真儿!你看我过得好吗?”
“你……你可以过得好的,只要你……好好过……”
“哼!没有人喜欢我,没有人怜惜我,我就像个孤魂野鬼一样,还怎么过得好!”他有些赌气的口吻更显得可怜兮兮!
“你怎么是孤魂野鬼了?你现在不是,以后更不是……”
迟自越瞪着她,“真儿,你装什么傻!如果你不喜欢我,我怎么不是……”
“谁说……你没人喜欢了?”真娘也回瞪着他,力求平静,“你明明有夫人——”
迟自越怒气上来,“你明明知道,我从来没当她是妻子!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我唯一的妻子!”
真娘低头不语。
“再说,她喜欢我吗?她会怜惜我吗?她不过是在用自己的教养在人前维持着一点表面的礼仪罢了!她眼里从来没有我,心里更是装着别人!哼!她还经常用她的身世高贵、我不是世家子弟来鄙视我,不过就因为她一直都在恨我!她根本就不可能会……”
“她会的。她既然愿意嫁给你,对你总是有期待的。只要你对她好一点,她会喜欢……”韦珮珠应该会的 。如果不是,怎么会对她那样呢?
迟自越瞪着她,真娘撇开眼光,咽下了后面的话。
“就跟你一样,卓叔源喜欢你,你就喜欢他了?”迟自越的话仍是酸溜溜的,带着怨气,“可我做不到!即使她有那么一点喜欢,我也不会喜欢她!”
他将一杯酒一饮而尽,又拿了酒壶,去倒。
真娘伸手握住,“别喝了。你从来不喝酒的,又不能喝!”
迟自越连她的小手一起握住,“你怎么知道我不能喝?哼!这么多年你都不在我身边,我其实天天都在喝,我恨不得就醉死了给你看!”
真娘抽了手,咬着唇,“你何苦这样……”
“我现在就要这样!如果你不疼惜我,我从此就要这样糟蹋自己!我会让你看到,我要你看着我在你面前受苦,慢慢死去,我看你到底后不后悔!”迟自越喷着酒气,有些赌气地道,“我真的很想死在你面前……你背叛了我,你背叛了我们当初的誓言,而我会一直遵守我们的承诺,到死也不会改变,我就这样用我一生的痛苦来惩罚你!到时候我死了,我就要看着你一直痛悔,一辈子后悔……”
“你真是个……”她看着他那样的孩子气,现在他在其他事上都能处理那么好,却唯独在情爱上还是……这般幼稚执着,“长不大……”她不能再说那个词了……
她努力抑制心头的痛意,摇头,“你惩罚不了我的。现在,小凡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不会因为你就痛苦地不活下去,不会再那么傻……你也不要那样,那样就只会苦了你自己!源哥说过,我们不该为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的!你应该过好自己的生活,还有……”
迟自越瞪住她,“你以为我说着玩的吗?我才不是呢!那次看到你们那样……本来我也以为我可以像一般人那样,忘记前情,和她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也罢了!可惜,她不是你,我怎么也不能接受!即使一时也想过努力,可她也不能接受我……后来,才知道她原来也有自己喜欢的人,那一刻,我反而觉得解脱了!这样,我就可以将你永远藏在心底,不必对她付出真心,而她也是那样。我们彼此也没什么对不起的,谁也不欠谁,不是吗?这样还能幸福吗?我不要那个所谓的身份高贵、贤淑美德的千金大小姐,我要的是心,是一颗真心喜欢我、怜惜我的心!不是那些表面的风光荣耀,不是那虚情假意的陪伴!而她最多也不过是因为这个名位……挣脱了这个名位,她也可以找到自己的幸福!这样,我们都各得其所,不是更好吗?”
真娘愣愣地看着他,“可我,可我……你现在真的……不恨我了吗?”
“我恨你,我当然恨你!”看真娘面色变了变,他也不打算收回这句话,“可 纵然再恨你,我的心里满满的还是都是你,还是忘不了……你只知道这一段时间我是在报复你,可知我的心比你更痛!你还说你和他在一起过得那么好,你想过,这么多年我是怎么过的吗?”
她怎么不知道?就是这一段时间,她亲眼目睹,她的心怎么不痛!
迟自越再喝一杯酒,想起那些他本不愿向她提及的往事。
“那三年……那三年,我独自去求取功名,一心只是为了你而去!如果不是为了你不受母亲和大嫂的委屈,我宁愿永远和你在一起,一天也不要分开!只过读书种田的日子,要什么功名!……”
“那三年,寒来暑往,我独自在外,苦苦煎熬!夏天暑热难当,蚊蚋叮咬;冬天北地奇寒干冷,手足皲裂到流血……可我一想到你,为了你,我什么苦都能忍受!即使孤独寂寞,即使想你想得发疯,即使根本过不惯那里的生活……我也都勉力克制,苦苦支撑,只为能尽快使得你摆脱那样的处境!……百无一用是书生,我知道是母亲对我期望过高,我知道是我没本事,你才受委屈的。可你为什么不等我回来,为什么我在他乡孤零零地苦读,独自承受那些应考的失败打击时,你却早已躺在别人的怀里,早就和别的男人笑闹缠绵,生儿育女!”
真娘紧紧地抓住桌腿,死死咬住唇。她也听卓叔源说过那些士子应考时的悲惨处境,也知道落第书生的痛苦和悲凉——只是,那时卓叔源不过是揶揄那些求取功名者,说他们可悲可叹;现在听他亲口说及,心痛苦涩之极!
“纵然母亲和大嫂对你再虐待,纵然你真不能在我们家待下去了——我知道她们是很无理昏聩,你哪怕是抛了我,回自己娘家,等我回来,难道那样也不可以吗?即使你还怕母亲她们不罢休,你就说与我和离,等我回来,我也会原谅你,也会毫不犹豫地接你回来!可你却嫁给了别人!根本没有我的休书,你就可以去嫁了别人!这叫我如何接受!即使我功成名就,想去接你同享富贵,不受人欺负,却已经没有人可接了!这两年多来,我明明是有妻子的人,回答别人的问话,却不知该怎么说……甚至不能说妻子死了,我还是不愿说你死了……可你偏偏就是负心背信,还说不后悔嫁给他!难道我不该恨你吗?你这么容易就忘记我们当初的情意,就这样轻易地变心?我怎么想也还是想不通,怎么想也还是不甘心!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会全然忘了我们之间的情意……”
真娘满面又是静静流淌的眼泪,眼里无限的痛惜悲哀!
“那天,我喜气洋洋地回家,并不是为了能衣锦还乡,只为能再见到你,能和永远你厮守,再也不要分离!可是,到家却听到那样的事 !真是觉得天都塌了一般!那个时候,那个时候,我真恨不得!恨不得自己当年就得相思病死掉,真恨不得在京里挨冻受饿生病死掉,真恨不得我从来没有出生过!……我也恨不得你真的被我母亲她们虐待死,那样,我也会,我也会守着我们当初的承诺,或者立即死去,或者一辈子就只守着你!我可以拿终身不娶来实现我的诺言,来报复惩罚我那苛刻待你的母亲!可你,可你却不给我这样的机会,偏偏背叛我嫁给别人!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去死,为什么受不了那么一点委屈,为什么不去死!……那些日子,我真宁愿自己是和你一起死掉……”
迟自越越来越激动,胸膛起伏,嘴唇剧烈地抖动着,清俊的面上也早已泪痕恣肆。
“可即使我恨你,恨不得你死,我心里也还是只有一个你,怎么也忘不掉你!既然你那么背弃了我们的誓言,为什么还要深深在扎根在我心里,为什么不离开?为什么人走了,心走了,还要如此折磨我!纵然我也娶了别人,纵然娶的还是京城里人人羡慕的名门闺秀,我也还是只喜欢你,不能喜欢她,不能像你一样在她身边欢笑!真儿,真儿!……为什么你会对我如此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