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征战万里的铁马英雄,寒剑浴血的豪壮男儿。
唯有沙场之上出生入死的战士,方有这样摄人杀气,唯有勇猛无畏杀敌的军人,方得如斯豪情威势。
不必夜天漓再说,卿尘已清楚明了,她静静看着神武门前那个遥远却熟悉的身影。
凌洌孤峻,傲然马上,睥睨天下,风神绝世。这个人,以他的传奇一般的精兵铁骑,南征北战,攻城掠地,扫荡西域大漠四方强族;以他骇人听闻的辉煌战绩,称雄宇内,威震六合,征服中原疆野万里河山。
那晚的背影似乎和马上的身影合而为一,变成千军万马中那一点孤傲的白。卿尘眼中竟无由酸涩,于青峰翠云的雾气后生出一层异样的清亮,她怕被人看出端倪,若无其事的返身低头饮茶:“久闻凌王大名,果然英雄非凡。”
莫不平拈须微笑,看着神武门前肃杀的军阵:“好个凌王爷啊!”
夜天漓远眺神武门的目光里带着分难得一见的肃正,似是震动,又似是佩服,于满脸飞扬不羁中有摄人的精光,他回身一笑,摇头把玩茶盏:“四哥这支玄甲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征战多年竟从未吃过败仗,真看的人心里痒痒。”
卿尘见他似是心驰神往,问道:“你这么感兴趣,如何不去领兵出征,不也一样的威风?”
夜天漓没滋味的一哂道:“除四哥外也就五哥还算是真正带兵,我便是去,也不过历练一下作罢,有什么意思?何况我提此事母妃便要着急,说什么也不肯。”
卿尘道:“看来淑妃娘娘偏疼你,倒放心十一王爷。”
夜天漓挑眉道:“十一哥自幼便跟一起四哥习武,自然不同些。他这次出征一直瞒着母妃临走才说,回来定挨数落,说不得还要我帮他去哄。”
莫不平笑道:“突厥一族凶猛悍勇,淑妃娘娘也是心疼两位王爷。再者便是寻常仕族子弟,也没有十分必要远赴荒远漠北去受征战之苦,何况是王爷们。”
夜天漓道:“说的也是,便如五哥,若非因着母亲的身份,又何必执意军功?”他见卿尘脸上满是探寻的疑问,一笑道:“五哥的母亲以前只是敏诚皇后宫中一名侍女,不知为何受了父皇宠幸诞下皇子,如今也只是封了才人。虽说兄弟间没什么不同,但五哥心里是在意的,事事都比我们用心些。”
卿尘问道:“那凌王爷呢?”
夜天漓道:“四哥的母亲是莲妃娘娘。”
“莲妃娘娘怎样?”卿尘再问。
夜天漓轻描淡写说了句:“莲妃娘娘是个冷人。” 也只说这一句便没了下文。
卿尘听他语气似乎无意多说,也不能再问。夜天漓对莫不平道:“莫先生多年前曾是几位皇兄的老师,四哥带兵想必也得过先生指点,只可惜我当时年幼,未能与先生有师生之缘。”
莫不平品了口茶看着神武门,徐徐说道:“十二王爷言重了,若别的或者便有,但与四爷老夫确不敢说什么指点。当年临华殿相傅也曾与皇子们看讲兵书,记得四爷听完一讲便道‘兵者,出奇之道,诡变之事,当得其意而不用其法,知其谋而不师其巧,如此细究十分多余。’那时四爷八岁,凡书过目不阅二遍,如今四爷之兵奇险快狠,深稳诡绝,似是与兵书无关,老夫也不敢贪功。”
夜天漓道:“这么听来,四哥用兵随性,难道军中毫无规矩可言?”
莫不平摇头道:“规矩尽在平日,不在战中,四爷治军之严是出了名的。但于沙场之上却必亲临阵前,身先士卒,撤军之时则自处阵后,护卫全军。就连这天都犒军,也待全部将士进城后方至军前,不知道的以为是故意炫耀阵势,其实不过便是他军中一项惯例。”
卿尘看了看神武门前玄衣铁骑,夜天凌已经登上高台接受犒封御诏,她琢磨莫不平的话,而后道:“身为主帅时刻置自己于险境,若有意外,又当如何?”
莫不平道:“不说四爷的武功韬略,就是神武门前这一万玄甲铁骑,沙场之上有几人挡的住?何况,诡兵无常,虚虚实实实实虚虚,便若你说他在阵后,谁知是真是假,说不定他已挥军在你的阵后?”
卿尘聪慧人儿,闻言了然一笑。犒封之后都是些繁文缛节,她和夜天漓懒得看下去,再待一会儿便向莫不平告辞出来。越影见了她,蹭到身前,有些躁动不安的在她旁边打了个转。
卿尘伸手抚摸它,低笑道:“听说他的马就是风驰,你着急了吗?”说罢拍了拍它以示安慰,越影低声轻嘶,才任她翻身上马。
她勒马回头,人头攒动,已经看不到威肃的大军,唯有高台上飘飒的明黄旗帜,若隐若现。她面向高台,透过层层人群,依稀能感觉到身着战袍的夜天凌,记忆中他的样子仿佛越来越近,那双清冷的眸子异常清晰。
心中轻快而安宁,她唇角轻扬,举目处晴空万里,碧秋如洗。
素手兰心弦中意
秋夜风清,萤草浅淡。依稀的能听到四面歌酒喧闹,远远江水的凉意拂来,已是夜深露重。
举目望去,楚堰江上画舫流连,灯火依稀,如同一条莹莹玉带穿过天都。
一艘船舫悠悠然靠向四面楼南面临水的栈头,船头立着一人,素色青衫,身长玉立。负手临江,夜风迎面吹得他衣衫飒飒,意态逍遥。
栈头引客的伙计一双眼睛久经客场,早看得船上客人来头非凡,船还未靠稳便迎了上去。
舱内爽朗的笑声传来,一个年轻男子掀帘而出,一边回头道:“四面楼到了。”再问向船头那人:“四哥,十一哥这次跟你从漠北回来,怎么反而疏懒了?”
那人淡淡撇了舱内一眼:“你被强灌下七瓶御酒试试看,父皇的酒给你们几个白糟蹋了。”
那年轻男子正是夜天漓,此时笑道:“四哥这次又大败突厥,我们才喝的到朔阳宫窖藏的好酒,父皇今晚兴致甚高,岂可扫兴!”
舱内一人笑骂道:“灌我七瓶御酒还嫌我疏懒,你倒是发什么疯,偏要今晚来这四面楼?”
夜天漓笑道:“这里好茶好琴,正是给十一哥你醒酒的。”
十一摇摇晃晃自舱中出来,扶住夜天漓的肩膀,两个人并肩站着,乍看去身形相仿,两双眼睛尤其神似,若非十一此时醉态熏然,倒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不是四哥七哥都说来,谁跟你来瞎闹?”十一说着,抬头眯眼打量四面楼:“数月不见,变了这副模样?”
夜天凌回头看他兄弟俩,唇角逸出丝笑意,举步迈上楼前的木栈道,一边随口道:“五弟七弟他们慢了。”
十一笑道:“早说京中船比马快,五哥偏要骑马。”
楼中管事早得了通报,亲自迎出来:“见过几位王爷,小兰亭洒扫干净,略备酒水,文烟姑娘已等候多时,请移步楼上。”
几人随他转去楼上,欢声笑语渐渐淡去,楼高风轻,空气中越发有了几分清凉。
待到最里面一间,迎面一方素雅小匾,上面写着“小兰亭”几字,字迹清秀如空谷幽兰,飘逸如浮云出岫,中有三分疏朗之意,情高意远。
进到阁中,一方宽畅内堂,两面皆是雕花梨木长窗,窗前点点放了几盆兰芷,阁中四处透着若有若无的兰香,叫人神清气爽。
几幅轻纱随风微微荡漾,将雅室一分为二。一面四处点了清透琉璃灯,光彩明亮,成对摆着八张样式朴拙的黄梨木长案。每张案上有几样精致小菜,三两瓶水酒,案前放了素白色绣兰花方垫,供客人起坐之用。
两边靠花窗的地方,各有一副茶具,小炉烹水,发出轻微的响声,使秋日干燥清冷的空气多了几分温润暖意。
轻纱的另一边,灯影沉沉,似乎只燃了盏清灯,依稀可见一名女子广袖静垂坐于席上,瑶琴在前,却又看不十分究竟。
夜天凌等人方入阁中,便听轻纱之后“叮咚”几声弦音轻起,清泉珠溅空山凤鸣,余音袅袅不绝于缕,似有迎客之意。
案旁静立的两个清秀女子,此时娉婷拜倒,清声道:“兰玘兰珞恭迎尊客驾临小兰亭。”
夜天漓面向轻纱扬扬眉,笑说道:“今夜叨扰文烟姑娘。”
卿尘坐在轻纱之后,因为光线明暗的原因,外面看不到她,她却可以清晰的看到琉璃灯下人们的一举一动。
虽知夜天漓在此宴客,却没想竟到是他们兄弟几人,猝然相遇,若非隔着一层轻纱,此时玉容之上的震惊、喜悦、怔愕、欢欣定当将心中所有情绪泄露无余,她手下不由自主的微微一颤,原本平稳的音调无意滑高,直飘出去,她急忙收敛心神顺势轮拂,指下带出流水般的清音,风回浅转随着纱幕淡入了夜色。
她轻压冰弦,静静的看着来人,眸光落在夜天凌和十一身上,便浮起微笑的神采。夜天凌看起来略微消瘦了几分,颀长身形中淡淡透着清峻的气度,举手投足间沉冷如旧,难以捉摸的深邃双眸,薄而不动声色的唇,偶尔些微挑起,算作是表达过笑意。
十一站在夜天凌身边,略带醉意,几月不见,本多了的几分沉稳都在醉中潇洒的无影无踪,不过进来之后似是已清醒许多,打量墙上挂的一副长卷道:“兰亭序,这是何人所书?四哥,这字若是再刚劲峻峭些,倒和你的字有几分相似。”
那是卿尘自己将王羲之的千古名帖《兰亭序》默写了一篇挂在墙上,不过只取“兰亭”二字应景罢了。夜天凌也转身去看,静静看了半晌,只是剑眉微挑,说了两个字:“不错。”回头望向轻纱背后。
卿尘虽知道他看不到自己,却还是觉得那两道清冷的目光可以一直穿透过来,将纱幕后洞悉无余。她心中无由生出奇异的感觉,仿佛在隔着重纱对视的一刻,早已蔓延缠绕的藤蔓于尘埃中悄然绽放出花朵,一瞬的妖娆后,静静亮过明光如玉。
一旁侍宴的兰玘和兰珞煮水烹茶,一一为三人奉上碧盏。此时楼下又引了几人进来,却是随后而来的夜天湛、夜天清两人。
夜天湛见他们几人已在阁中品茶,笑道:“你们把五哥弄醉了丢给我,自己却在这儿享受。”
卿尘见到他顿时轻抽了口气,夜天漓向幕帘内笑看来,眼神似是有意无意往夜天湛那边一带,十分笑意八分调侃,恨得卿尘牙痒痒,无怪他白天只说宴客,原来有心作弄她。
她抬眸瞪视过去,夜天漓却当然看不见,转头上前去问道:“五哥怎么才喝了几杯便成这样?”
夜天清看去文质彬彬,比夜天凌的冷然多有几分亲和,比十一两兄弟的率性更见些许平稳,比夜天湛的俊雅风流则却多了几分沉默无声,此时也早带醉意,几乎比十一还不如,闻言无奈摇头:“你们不敢去招惹四哥,便拿我和十一弟折腾。”
夜天湛一身晴天长衫,腰间坠了块瑞玉精雕环佩,越发衬的人俊雅温文,笑道:“十一弟是自己抢着喝的,怨不得别人。”
十一以手撑头,随口道:“你们耐不住早晚去招惹四哥,四哥身上伤刚好不久……”
话刚出口,夜天凌淡淡道:“十一弟,莫扫了大家兴致。”
十一摇摇头,住口不说。
几人却早已听到,夜天湛眼中闪过诧异之色,问道:“四哥受了伤?”
夜天漓接着问:“何人所为?突厥军中竟有如此人物?”
夜天凌微一点头:“一点小伤,早已无碍了。”
“四哥话是这么说,但毕竟伤的不轻,这数月征战硬撑下来已极为辛苦,”夜天清说道:“他们要灌酒,我和十一弟替四哥挡着好了。”
夜天凌唇角似是淡淡掠过一笑,旋即不再言语,目光投向墙上那幅《兰亭序》,修长手指在花梨木案上微微轻叩。
十一知他心事,岔开话道:“方回天都,便听说四面楼文烟姑娘的琴天下无双,方才轻叩琴弦已叫人心思神往,冒昧请文烟姑娘抚琴一曲,不知可否?” 瞥了一眼夜天凌,见他凝视那幅《兰亭序》,无奈暗叹一声。
那晚他虽及时率兵赶回,接应夜天凌成功突围,但自此便失了卿尘的消息。回营之后他们派人数次寻找,小半年来却芳踪全无生死不知。夜天凌面上虽淡淡的,挥军万里斩将杀敌一如往常,但十一却知他心中却始终存着此事。西突厥这次算是时乖运蹇,遇上夜天凌心情恶劣,玄甲铁骑不留丝毫情面,步步逼得他们狼狈不堪,接连退失燕然山北数千里土地,经此一战元气大伤,怕是短时间内无力再犯中原。然此时即便得胜回朝,夜天凌仍将自己一队心腹卫兵留在那处山中,继续在附近打探卿尘下落。
夜天湛等人知道这四哥性情冷淡,事情他若不愿说起,便是多问无益。丢下前话举杯笑道:“我们醉酒来此,已是唐突佳人,以茶代酒先罚一杯,但求一曲。”
卿尘对那晚山中遇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很是挂念,轻纱之后细看夜天凌的脸色,不甚清楚,但想来数月过去,伤势应该已无大碍。本来专注于他,突然听到众人将话题引到自己这边来,急忙收拾心神,右手轻挑琴弦,发出柔柔清韵,做为应答之音。夜天湛,温文尔雅的他,言行举动总是叫人挑不出瑕疵,端得君子如玉。
指下轻轻一挑,余音犹自袅袅,流水般的琴声已婉转而起。
曲调安详雅致,似幽兰静谧,姿态高洁。但闻室中乐音悠扬,周遭似有淡淡琴声应和,竟叫人分不出是否为七弦之上所奏,仿佛随着流连清风,四面八方都飘来琴声,悠悠娉婷无止无尽。
卿尘按弦理韵,琴声之中有如暗香浮动,令人心旷神怡悠然思远,若似身置空谷兰风之间,身心俱受洗涤,通体舒泰。
她双目微闭,再弹一阵,指下弦音略高,如同点点兰芷在山间岩上摇曳生姿,无论秋风飒飒,冰霜层层,犹自气质高雅,风骨傲然。七弦琴音渐缓渐细,几不可闻,化作一丝幽咽,却暗自绵绵不绝。
低到不能再低,琴韵悄然而起,翩翩如舞,仿佛历经风霜,兰苞绽放,曲调极尽精妙,无言之处自生缕缕幽情,高洁清雅。
一曲终了,余韵绕梁,室内静静无声,众人似乎都沉浸在这琴中,回味无穷。
卿尘抬眼望去,却冷不防看到夜天凌望向这边,那泠泠目光穿过轻纱直至心底,让她心中无由一紧。纱影淡淡,使他棱角分明的轮廓柔和了许多,远远如坠梦中。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曾经在第一次取下他的面具时,她想起过这首诗。她从来都不知看到一个人会有这样的感觉,似曾相识,恍如前生。
夜天凌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轻纱,此时十一轻敲花案,朗声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为此当浮一大白!”说罢,拎起面前酒瓶,痛饮一口。
夜天凌这才从轻纱上收回目光,看了十一一眼。
夜天漓也斟酒一杯,吊儿郎当的笑道:“好琴好酒难得今夜,文烟姑娘,我敬你。”一饮而尽。
卿尘在轻纱之后笑意盈盈的看他们兄弟俩,微动琴弦,以示答谢。转眸间看到夜天湛轻握杯盏,正神情温雅的看着这边,唇角带着她十分熟悉的微笑。心中一凛,怕他听出端倪,短短的抚了一段清音,以曲告辞,悄身退了出去。
一路回房,卿尘大大松了口气,换上素白文士衫,长发束以玉带,顿时化作翩翩公子模样。抬头看看三楼小兰亭,静静的,唯有窗口透出薄晕灯光,明眸带笑,心底淡淡欣喜。吩咐后面再备下几样爽口的小菜给他们佐酒,并额外加了滋补汤煲。
四面楼今晚生意不错,她前后照应了一下,忽然听到堂前有吵闹声,楼中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