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对他俩抱了抱拳:“兄台身手不凡,在下十分佩服,之前多有得罪,亦叫尊夫人受惊了。”
夜天凌对他点点头,目光落在他的厚背刀上,若有所思。卿尘将一瓶伤药取出:“这药有些灵效,不知能不能救活你的金雕。难得能见到这样的刀法,我今天是大开眼界才对。”
那人倒没有推辞,接过伤药:“夫人的胆识也是我平生未见的。”
此时夜天凌突然道:“请问阁下的刀法师从何人?”
那人正看了一眼他的归离剑,闻言哈哈笑道:“我这套刀法是祖上家传。今日得遇贤伉俪如此人物,当真不虚此行,但兄弟还有事在身,不能久留,改日有机会再见,定邀两位共图一醉。”
金雕在半空高鸣一声,紧随那人马后离去。夜天凌上马之后回头看了一眼,卿尘问道:“四哥,怎么了?”
夜天凌道:“这人的刀法和归离剑相生相克,十分奇怪,若不是前方尚有军情,我定要和他再行切磋。”
卿尘道:“今天萍水相逢,说不定哪天便又见着了。”
夜天凌点头,俩人便不再耽搁,远远往定州方向奔去。
轻笛折柳知为何
山口灌进来的冷风夹杂着冰雪的碎屑打着旋儿呼啸,夜天湛进帐前手腕一抖,被他随意掠了一把的帐帘高扬起来,“啪”地甩上去,抽得那道冷风也一散。
军帐中热气扑面而来,夜天湛脸上有些阴郁的意味,身后一人却并没有因他的脸色而噤声:“殿下,这是唯一的法子,宜早决断,再迟便麻烦了。”
夜天湛瞥了一眼伺候在帐中的侍卫,不轻不重说了句:“出去。”
两个侍卫知道这是他和巩思呈有要事商谈,不敢耽搁,屏气静声退了下去。
夜天湛将马鞭放下,解开披风往旁边一丢,露出里面穿着的一身帅服。玄甲铁衣衬在他颀长的身段上却优雅,一丝一毫都透着种与生俱来闲适的贵气,只是墨色映得那双温朗的眼眸深了几分。他手按在长案上沉吟片刻,再回头时俊面淡淡如玉,刚才的一丝阴霾已不见了踪影。
“巩先生,”他语调中是那好听的温雅,“你要我即刻撤军,前方南宫竞那十万兵马弹尽粮绝再失援军,必定是全部覆没的下场,这个后果,你应该比我早想到的。”
巩思呈并不着甲胄,披风下一身干净的长袍表明他幕僚的身份,而袍子上拢边的一圈绒滑的貂毛以及不易多得的精纺面料却又叫他看起来与别的幕僚不同,他点了下头:“确实如此,只是不断此臂,中军危矣,如今只能弃卒保車。此时中军尚能进退自如,但一旦柯南绪将那五行阴阳阵‘阳遁三局’布置完成,我们便真成了深陷其中。西路目前应该还在祁门关外,李步用兵很有一套,凌王再厉害也不可能三五日便破了祁门关。”
听到李步的名字,夜天湛一双湛湛清眸微眯了眯:“弃明投暗,其罪难恕。柯南绪那阳遁三局难道巩先生也毫无办法?”
巩思呈叹了口气:“柯南绪此人才绝江东,放眼天下,怕只有南陵左原孙能与之一较高下,我并没有十分的把握。而且最要紧的是粮草,这次粮草被劫倒真是没有想到的事。”
夜天湛眉心一蹙:“兵部派谁不好,偏派卫骞来,我已吩咐过此人不能用,是谁着他任的三军右都运使?”
巩思呈道:“现在汐王领着督运的职责,人员应该都是由他统调的。”
夜天湛随手握了盏茶,道:“这是给卫家示好呢。”
巩思呈笑了笑:“不如说是做给殿下看的,那位子轮不到汐王,这谁都清楚。这次出征前汐王在朝上站在咱们这边,他手中的京畿卫也颇有些分量。”
夜天湛缓缓啜着那香茗,薄薄的云盏在他指间转动,他似是品完了这茶香,方说道:“先生也别小看了五皇兄,他一向行事稳重小心,这次在朝上我倒有些意外。”
巩思呈道:“汐王身份所限,容不得他有太多的想法,真正该防的是凌王,尤其皇上那里,似乎透着些叫人担忧的兆头。皇上好端端地让凌王插手户部,这就很耐人寻味,要不是我们防得严,户部恐怕早已大乱了。年前溟王的事,细细琢磨下来,分明和凌王府脱不了干系。最耐人寻味的还是清平郡主以暂代修仪的身份嫁入凌王府,皇上分明是将凤家放到了凌王那边,接着又封了莲贵妃……”
夜天湛起先凝神听着,忽而眼中微波一漾,握着茶盏的手指不着痕迹地紧了紧,他不知为何竟突然想起延熙宫。
去年暮春初夏的时分卿尘还是延熙宫的御女,有一日他在延熙宫看到卿尘站在前面渐行渐高宽大的台阶之上,一个人仰头望着远处。
时值黄昏,金乌将坠,淡月新升,大殿后面半边天空火烧一般漾满了似橙似彤的云霞,其中流金赤紫交错铺陈,缓缓地流淌在渐浓的天色下,透过碧檐金瓦、琼楼飞阁一直染到白玉般的阶栏,亦在人的衣襟晕了一抹若有若无的流光。
卿尘站在高大的宫殿之前只是一道淡淡的身影,暖风穿过柳梢漾起她月白色的宫装,裙袂飞扬的剪影有些飘逸不定的错觉,身后华丽的殿宇浓重的晚景都压不住她清淡的模样,叫人觉得如果一不留神她便会消失。
她似乎没有注意到有人进了延熙宫,只抬头看着另一半天边奇异的景象。身后浓霞似火,眼前淡月初升,绚烂的云光渐入西山,在天空让出纯净的色泽,一片青墨深邃。半弦弯月遥挂天幕,好似极薄的一片脆玉,微微有些苍白的光。
卿尘望着淡月出神,神情幽远,夜天湛便站在墨青色的天空下不远不近地望着她。他仿佛一直在寻找什么东西,抬头凝望,在这一刻知道了是什么,相隔如此之近。原来总有些空洞的心中忽然被填得毫无空隙,就像那渐没的暮云都落在了心里,刹那的温暖和宁静。
他没有去惊动她,好整以暇地缓缓踱步,直到卿尘不经意地回眸,看到他时有些惊讶,而后淡淡微笑起来。
夜天湛却停下了脚步,那一笑似乎在遥远的地方见过,纵使现在近在眼前,依然是隔着夜幕的烟岚。
他用手中的玉笛点了点她:“偌大的延熙宫好像就只剩了你一个人。”
卿尘笑着一扬头:“不是还有你吗?”
夜天湛拾阶而上,延熙宫的灯火次第燃亮,勾勒出光火深处庄穆的宫殿,层层地铺展开来。晚风掠得她发丝轻拂,亦吹得他一身水色长衫起起落落,他闲话时并没有忽略卿尘眸中若有若无的惆怅,不管在何时相遇,她眼底最先掠过的永远是这样一种情绪,在清水般的眸光后瞬息而没,却一丝丝抽拨着他心中深浅浮沉的柔情。
他不欲去问,只觉得还有时间转寰这样的若即若离,直到那一天轻红娇粉铺满了帝都,就连怀滦郡中都感受到毫不吝啬的喜气,他踏进张灯结彩的凌王府看到她身上的大红嫁衣。向来看惯了的素白浅月忽然变成那样刺目的红,就像西山处斜阳如血的颜色,而她的笑却不再如半空那弯幽凉的月色,似天光水影绽放于极高的苍穹,铺天盖地地将他淹没。
闲玉湖前细雨中,他一朝错身,失之一生。
“殿下,殿下?”巩思呈的声音只得加大了力度。
夜天湛猛地抬头,手里的云盏一晃,琥珀色的香茗微凉,泼溅了几滴出来:“刚才说什么?”
巩思呈暗中叹息,目光中尽是了然:“南宫竞是凌王府的人,如今正是机会,他便如凌王左膀右臂,留不得。”
夜天湛深吸了口气,放开那盏凉茶。他重新取了个杯盏,仍是自斟自饮,举止一丝不乱,眸色中看不出情绪。他没有顺着巩思呈的话往下说,反而语气略有些加重:“谁是对手这倒是其次,我更担心乱从内生。且不说上次歌舞坊的事,你看户部那些帐,牵扯的都是些什么?我早提醒过舅舅,让他用人要有所约束。再者卫家,早就有一个太子妃生性懦弱,现在一个卫骞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还有个卫嫣自作聪明。”
巩思呈道:“联姻卫家的事,我也不十分赞成,但殿下若不是前次那般顶撞娘娘,这次也不至于不好反对。”
夜天湛知道这指的是当初求娶卿尘时他和殷皇后的争执,后来还是巩思呈从中劝解,殷皇后才终于同意,然而事情最终却还是毫无结果。他整了整手腕处的束袖:“先生同殷家几十年渊源,说起来母后和舅舅都该称你一声老师才对,母后还是肯听你的,这次我也知道不能再说什么,所以也没有反对。”他话说得轻描淡写,将眸中瞬息万变的神色一抹带过。
巩思呈显然和夜天湛之间并不需要过多的客套,也不谦辞,只说道:“说句不敬的话,娘娘的性子十分要强,殿下今后若有事,还是婉转些好。”
夜天湛笑了笑:“先生的话我会仔细揣摩。方才说起撤军之事,南宫竞此人虽是难得的将才,却绝不可能为我所用,我亦不想留他。但他所率十万将士,皆上有父母,下有妻儿,一旦葬身北疆,我天朝十万家举丧,母痛其子,妻哭其夫,儿失其父,又岂止是十万人家破人亡,哀毁天伦?我若此时釜底抽薪,岂非不仁?再者,南宫竞之所以兵困大荒谷,是为保中军无恙,若非他当机立断自毁退路,整个大军难免要中柯南绪诱敌之计。我若弃之不顾,是为不义。”他话说得不紧不慢,语气却十分坚定:“巩先生,此事非不能为,乃是不可,我夜天湛亦不屑用这样的手段。”
巩思呈原以为之前的话夜天湛都未往心里听去,谁知他此时说出来竟是已然深思熟虑过了,“殿下,你还是不……”话说一半,他忽而长叹:“殿下今天说出这番话,我亦不知是喜是忧了!”
夜天湛眸色中的温雅微微也带着点儿深邃:“我不愿这么做还有一个顾虑,便是夏步锋和史仲侯。他们这些神御军的大将都同南宫竞一样,是随凌王出生入死的人,必不会眼看南宫竞坐困死局。此时若弃前锋军撤退,难保军心动荡。”
巩思呈道:“殿下明知他们都是凌王的人,当初用他们,究竟又是为何?”
夜天湛淡淡笑道:“军求良将,若连这几个人都容不得,遑论天下?他们至少不误大局,好过用卫骞那种人。传我军令吧,命史仲侯率轻甲战士过岭寻路,我们争取两日内与南宫竞会合,再商讨对付柯南绪的法子。”
巩思呈拱手退出。雪倒是停了,风却未息,吹得人须发飘摇。一阵霰冰夹在风中呼啸而过,深不知路的山岭在重雪之下白得几近单调,看久了竟生出烦躁的感觉,他不能避免地缓缓叹了口气,方才那句没能说完的话不由得又浮上心头,湛王,还是不够狠啊!
婉翼清兮长相顾
一支玄甲轻骑借着天色暗淡的便利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半山悬崖,横梁渡前正薄暮,肆虐了数日的北风在余晖的光影下渐息渐止,夕阳拖着浅淡的落影逐渐消失在雪原一隅,静缓如轻移莲步的女子,在寒马金戈的空隙间悄然退往寥廓的天幕。
十一居高临下看着已近在眼前的叛军,战车源源,甲胄光寒,形势如前所料,叛军仍在不断往此处结集兵马,唯一的目的便是封死大荒谷出路,彻底孤困天朝中军。
敌兵分布尽收眼底,他调转马头,对卿尘笑道:“真想不通,四哥怎么放心让你跟我来。”
卿尘唇角微微一撇,她问夜天凌这个问题时,夜天凌专注于军机图,只言简意赅地道了句:“唔,我放心你。”
现下夜天凌不在面前,十一也不拘玩笑,低声揄挪她:“不管怎么说是七哥在这儿,他难道糊涂了?”
卿尘想着夜天凌在她的探问下抬起头来时不慌不忙的语调,那悠游从容的样子还真有点儿恨人,“嫁作凌王妃,你就没有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觉?”这算是什么回答,她颇无奈地道:“他现在简直是有恃无恐。”
十一哈哈大笑:“谁让你那天在合州那么紧张他,不如我教你个法子,你把九玲珑找齐了,看他不急才怪。”
卿尘抿嘴,笑看他:“四哥还不是因为要左先生镇守合州,才让我这半个弟子来助你应对柯南绪,你倒算计起他来,等我回头告诉他这法子是你教的。”
十一拿马鞭直指着她无语,啼笑皆非,半晌才说了一句:“这真是……重色轻友!”
卿尘早耐不住,乐得快要伏在马背上,一番说笑中扭头看向叛军:“我跟左先生学习奇门阵法,曾听他提到柯南绪,说此人行军布阵天纵奇才,怎么现在看来,这调兵遣将竟也平平?”
十一亦道:“我也正奇怪,想必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或许是我们多虑了也说不定。”
俩人正说着话,却听见空旷的山野间遥遥传来一阵琴音,其声悠扬,时有时无,飘忽几不可闻,却轻绕于高峰低谷,又清晰如在耳边。那琴声听去随意,轻描淡写间竟带出千军万马行营沙场的气概。卿尘和十一不约而同地回头,依稀见横梁渡前的敌兵缓缓布列成行。卿尘看了一会儿,脸上忽然色变:“阳遁三局!”
十一剑眉紧锁:“传令下去,三军备战!”
卿尘目不转睛地盯着横梁渡:“我们俩个不知天高地厚,还在此说笑。柯南绪以琴御阵,此阵生门一闭,大荒谷即刻而成绝域,便是左先生亲至也无济于事了。”
十一倒十分冷静:“你有几分把握?”
卿尘道:“我只能尽力一试,现在看阵势,离位所在是大荒谷入口,你当取艮位,过震宫,但千万莫入中宫,否则触动阵势万难收拾,只不知中军能否见机突围。”
空谷夜暗,月色一层泠泠微光铺泻于薄雪残冰,幽静中诡异的缥缈,一缕若有若无的雾气缭绕云峰,轻似淡纱飘忽不定,渐生渐浓,几乎将整个山谷收入迷雾的笼罩之中。
柯南绪的琴声便在这雪雾掩映处鸣响,似纵横山水,进退自如。燕州军中,火光深处的高台上其人微闭双目,随手抚琴,大军阵走九宫,缓缓移动,逐渐化做铺天盖地的罗网。
冷月于云后漾出一抹浮光,毫无征兆地,一道铮然的琴音出其不意划拨空山,浩浩然旋绕天地,撩纱荡雾,刹那清华。
山风激荡,阵前火光摇晃,纷纷往两旁退开。柯南绪眼帘一动,手下未停,琴声依旧源源不断地抚出。那道清音飘逸入云,回转处忽若长剑凌空激水,一丝不错地击于他曲音的空档,长流遇阻,溅开万千浪,军中阵脚竟因此微生异样。
柯南绪双目“唰”地抬起,琴弦之上拂起一道长音,陡然生变。
利剑出鞘直击长天,双剑相交迸出剑芒四射,星散云空。对方像是不敌这样的交锋,斜斜一抹低音趋避而走,绕指成柔,做一抹清风穿簾分水,堪堪与之周旋。
而柯南绪分寸不让,琴音愈烈,时作惊涛骇浪,击石拍岸,雨骤风急;时作漠海狂沙,横扫西风,遮天蔽日。
那清音在咄咄逼人的来势之前便似化做谷中幽雾,毫不着力,飘忽不定,仿佛随时便会烟消云散,却偏偏轻而不败,微而不衰,穿雨过浪,追沙逐风,始终柔韧地透入激昂之间,不落不散。锲而不舍,低到谷底,盘旋萦绕,穿入峰巅,缥缈连绵,军前奇阵被处处羁绊,便一时难以布成。
巩思呈匆忙掀帐而出,却见夜天湛早已来到帐外,他听琴辨音,急忙说道:“殿下,有人在阻柯南绪布阵!”
夜天湛却似对他的话闻如未闻,俊面映雪一片煞白。这七道冰弦万缕柔音每一丝都穿入他心房,反反复复来来去去,丝丝缕缕细细密密,抽的骨血生疼。他绝不会忘记这熟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