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当她还是南郡少傅卿的时候,她便下定了决心,铁了心的要离开这个政治漩涡,这个充满暗斗,血腥,勾心斗角以及不见血之杀戮的地方,以期待能够远离,能够得到宁静。
然而直到此时,霄兰才发现她错了,错的是多么的离谱。
她的种种作为,只能是算作最不入流的逃避。
那么,她又是在躲避,在逃避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海水般向她卷来,霄兰思考了其一,便不能思考其二,等到后来,她惊觉自己陷入了一个庞大的陷阱之中,这些问题,一环套着一环,一扣套着一扣,她剪不断,理还乱。
帘卷起一角,冷风嗽然从旁而过,她打了个激灵,看到对面的小侍女满眼的关切和焦急,她如沸水般翻腾的思绪忽然安静了下来。探手入怀,掏出一支万花筒一样的金属管,撩起车帘,将上身探出,暴露在冰冷的夜风里。
“啪咻!”蟒蛇吐信般的嘶嘶声在她的手中响起,被点燃的引线发出诡异的燃烧声,蓝色的光柱喷出金属铜管的一端,直冲九霄,蓦地爆出一朵湛蓝的花朵,分簌簌的落下点点燃烧后的灰烬。
繁花落尽君辞去,遥知相逢不可期。
霄兰抬手托住一抹灰烬,恢复平时的那种淡漠冷静,一抖手,烟灰便顺着指缝落了满衫。裹紧自己的外敞,低低的吩咐了两句车夫,她才退回到马车内。
看到这个信号,蓝烬很快就回过来了吧?霄兰这样想着。瞥见南瓜诧异的眼色,她微微一笑,美艳倾城,“你刚刚问我,若是所托非人,该当如何,可是?”
小南瓜点点头。
撩起宽大的绣袍,露出一段藕白色的手臂,上面赫然有一道蜿蜒的疤痕,只是极浅极细长的一条,沿着左手的中指在内侧,所以平时不加留心,根本不会察觉到在这个美丽的女子身上还有这样一条可怖的伤疤。
小南瓜顺着霄兰的手指一直呆呆的看着,半晌,呓语般发出惊叹,“姑娘,你到底受过多少伤?”
霄兰一愣,苍白的脸色在树影枝丫的斑驳掩影中,越发显得苍白起来,倒像是从冰水中捞出的浮尸一般,阴冷且没有生气。
到底受过多少伤?
霄兰似乎被她问住。到底受过多少伤?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了罢。自相府中的暗斗钩心,到组织起蜃楼,让它一步步扩大,繁衍直到有今天这样不可小觑的势力,她伤害过多少人的性命?又有多少人伤害过了她?以为自己无坚不摧的强大内心,实际上已是千疮百孔,何谓伤害?也不过是自己最亲近,最相信,最在意的人的背叛和离开。现在的她,就算是身边人的不经心的一句话,都足以将她打倒,她已受不得再大的伤害和打击。
小南瓜握着那只已经没有丝毫温度的手掌,眼波微动,错愕的看着车外飞闪而过的景象,“姑娘,咱们这是去哪里?”
“去哪里?”茫然的眼睛渐渐收回,却是回答了她许久之前的那一句问话,“所托非人是要付出代价的,小南瓜,而我曾经的代价,就是心死。”
哀莫大于心死。
“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但只有在这样的奔波之中我才会觉得心里稍微安定点,是不是很可笑?明明不知道是谁明明不知道在哪里,却还要这样到处乱闯,是不是很疯狂?”她一连气的吐出胸臆中的气,觉得似乎被冷风冻到麻痹的肺很是舒服,却不知道自己此时脸上的表情有多骇人。
“楼主,蓝烬拜见。”马唏律律的打了个响鼻,勉强被车夫勒住,收住了狂奔的四蹄。忽然停下的车身没有发出预料之中的震动,平安的停了下来。
掀开帘子,霄兰一眼便看见了正单手束着马缰的白衣女子,她微微弯了下眼角,钻了出来。蓝烬收回手,同时也撤回了阻挡住马车残余冲劲的腿,那只脚正撑在马车的车辕之处。
这一腿一掌,已经让人叹为观止。
她纤瘦高挑的身形对着马车上的人单膝跪地,随即上前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躯,“楼主。”
霄兰往她身后看了看,没见到其他人,眉梢一动。
“印公子带回了消息,请您带着小公子暂时离开醉湖庭,可是,还是晚了。”蓝烬不无可惜的说道,“属下返回幽兰阁的时候,您已经不在那里了,随后又看到了您发出的信号,才赶到这里。请恕属下办事不利。”说道最后她重新跪倒,却没有一丝害怕惶恐的意思。
霄兰淡淡看她一眼,“他现在在哪儿呢?”
“印公子嘱咐属下说若已经来不及,就请姑娘到皇城北门,他会为姑娘打点好一切的。”蓝烬的声音依旧平平,一只手蓦地抚上她的肩头,即便是隔着重重的单衣,也挡不住那手掌传来的阵阵寒意。
以及杀机……
即便是对方将手掌覆盖在她的肩井大穴之上,蓝烬也丝毫没有惊惧的意思,对方是个根本不懂武功的人,但她心里也清楚,若是这个人想要她死去,那就是在弹指吹灰之间的事情。
她袖子里永远有很多古怪的东西,神奇又神秘。
“那就去皇城北门”霄兰招了招手,示意蓝烬上来和她同坐。马儿再次撒开四蹄,在极度的摇晃之中,皇城北门的轮廓越来越清晰。
那里,已经有人在了。
显然是在等她,霄兰深深吸了口气,挑起窗帘看了一眼,不经心的再看了一眼身边的白衣女子,“蓝烬,他们要是动手,你便带着小南瓜逃走知道么?”
“楼主!”蓝烬美丽的眼睛里闪着不可思议的光芒,她惊讶于霄兰这个命令。
吐出胸臆之中横亘着的气,随着车身的渐渐拉进,霄兰眼内的瞳仁骤然缩起,像一只黑夜中行走的猫。
狡猾又透着危险。
她看到了,的确看到了,那里停着四辆华贵的马车,其中甚至有一架车身竟是用黄绸作为装饰,而让她看的如此清楚的原因是马车的周围有很多的人,每一个的手上都擎着火把,将这方圆所在照得灯火通明,有如白昼。
马车终于在侍卫的阻拦下停住,霄兰却在马车之内停留,没有动,她不动,另两个人更不会动,一时间,车上,地上的人形成了诡异的静谧。
耳边只有风,只有咧咧寒风作响。
沉寂并不是霄兰的风格,她想了想,冲着蓝烬展露一个温柔的笑,“努力去找山晓,找到她,从今天起,将蜃楼的一切交给她来打理。”说完也不管蓝烬的惊诧和犹豫,自顾自的一挑帘子,下了马车。
看到这道纤细的身影俏生生的站到地上,对面的马车上陆续下来几个人,霄兰一见便忍不住笑了起来,那四个人,可谓人中之龙,只是不知为何,此时齐聚此处。
第五十二章 四王来相见(下)
夜风划过耳畔发出呜咽般的鸣叫,四架马车里的人相继走了出来,霄兰不动声色的看着这四位人中之龙,既不惊讶于他们的齐聚,也不惊讶他们为何在此。
夜风之中,几个人就相隔在十米之外的距离,没有人向前一步,像一道无形的横沟将几人生生隔开,想起之前的种种纠葛,霄兰眸色一黯,风掠起她的额前碎发,将视线切割成数块狭小的空间,眼前凑到一起的,是曾经欢声笑语,把酒言谈,纵论天下的四位王爷。
蓦地,静谧的对视之中,有人跨步出列,一袭青色的长袍益发显出他的颀长身形,完颜印硕排众而出身形一闪便来到她的身边,长臂一展将自己身上的外敞披到她的身上。
满眼关切,浓情蜜意。
霄兰却似乎不为所动,在这样的关怀之下,她的视线只是停留在对方居中一人的身上。
黄袍莽带,九龙攀住的图案在他的胸前张牙舞爪,狂态欲飞。只是此人现在脸上闪烁的光晕透着一股阴森和沉闷,多看一眼就能叫人窒息一般。然而,霄兰却对着他看了好久,一直不错眼珠的看着他那双有太多疑问的眼睛。
这个男人,就是这个男人,让山晓不能忘怀,即便是自荐枕席也在所不惜,即便是餐风露宿,日夜提心吊胆也要跟随的男人。
眉峰不由自主的就蹙起,她听见自己的心发出莫名的怒意吼声,耳边是那人低低的声音,“麟儿在他们手上。”
天,多可笑,她居然忘了,现在眼前的这个男人并不仅仅是南郡之主,万人崇拜的王,他还是夺走麟儿的元凶。
寒风凛冽之中,她听见对面的男人在她说话。
“霄兰姑娘,请到屋内一叙。”她斜眼看去,说话的是日日在对面的梅香阁的逍遥王梁闵。
忽然对着这张素颜泛起了层层的不忍,仿佛心里有一道巨大的闸口被打开,往事和回忆如同洪水般的被宣泄而出,迸裂开来。梁闵皱了皱眉,见眼前的人根本没有反应,下意识的想拉她到下风头,这凉如冰水的夜晚寒风,只怕她的身子是吃不消的。
只是他没有想到,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再次相见,却是放在了对立的两个层面上。
霄兰轻轻闪身,不着痕迹的躲开了他伸出的手。
“不知道王爷深夜在此,所谓何来?”她决定先发制人,吸了口凉气,竟生生忍住了肺腔里的翻腾。
夜幕低垂之下,他没有开口,被拒绝的双手倒背在身后,万千相见时的话语皆变作一声无奈且悠长的叹息。
昨日种种不可留。
“各种详情,本王也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姑娘,难道姑娘这个局中人,竟也是不自知么?”梁闵最后的话让霄兰一愣,反问,“知道什么?”
“装的好逼真,该怎么称呼你?少傅卿还是南郡数一数二的头牌红姑娘,霄兰?”有人冷言相击,唇齿间似乎含着一柄利剑,“先前能决胜千里之外的九殿下的少傅,如今你这重身份,还打算踏进兆麟殿么?”
完颜印硕眉头微动,扶着霄兰晃了一晃的身躯,勉强站定,看向那人,须发皆白,却是双目灼灼,精神矍铄,眉宇间带着不可磨灭的煞气,让人为之诚惶诚恐。
抬手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我为什么要进这座宫殿里去?”
老者似乎没有料想到她有此一问,只在鼻子里哼出一个单音,眼神如刀,冷冷的剜了一眼静默不语的国主梁筠,恨声道,“若非吾王无子,老夫就是拼上性命也不会允许你这样卑贱出身的女人统率后宫!”
统率后宫?霄兰眼中闪过一丝惊诧,看在老者眼里,竟是当做了惊喜,语气再冷三分,也更加的鄙夷,“怎么?还不快领旨谢恩,晚了片刻,待老夫变了主意,就是吾主的旨意,老夫也要……”他后面的话,被寒风吞噬,然而之前那清楚的话语却让在场的人都听的明白。
梁闵无奈的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这位是已故前太子妃的父亲,霍达,霍老王爷。”
哦?霍达么?
当年随同梁盟一起驰骋疆场的一字并肩王?难怪他的身上吐露着无声的煞气,那是久经沙场的人经过鲜血和无数的人命积淀出来的气场,仿佛他每一个动作,都会有很多在疆场上死去的怨灵随之飘出,让人无限惊恐。
“王爷没有必要介绍,这是你们皇家的人,小女子没兴趣知道,既然大家都不肯打开天窗说亮话,那么小女子就不客气了,请问王爷,我儿子是不是在你们手上?如果是,还请将犬子奉还。”霄兰扬眉一笑,对着那边脸色铁青的霍老王爷挑衅似的说,“也免得小女子在此处污了各位王爷的眼睛。”
握着她的那只手不由得收紧了几分,在听见她这样自贬身价的话之后。
梁闵更是长眉一挑,他也对霍王刚刚的话十分不满。
“你们看,老夫说的可有差错?这等女子怎么堪当得起一国之母?”霍王几乎是咆哮着吼了出来,显然对于霄兰的操守和气质有着莫大的抵触。
看着霄兰一脸的不解,梁闵低声说,“陛下今日已经拟了旨意,要立你为后。”
“不可以。”完颜印硕蓦地在他说完的那一刹那打断了后面的话语,有如女子的凤目之中闪动着冷冷的杀机,看向周遭围拢的锦衣卫和羽林军丝毫不见胆怯。
霄兰反手握住身边人的胳膊,摇摇头,对着对面的人们一字一顿的清楚说道,“你们要立谁为后,便去立好了,和我有什么关系呢?而且,老王爷,你也要清楚一点,这个位子是他擅自要给的,也不是我要去争夺的,你有什么怨气不满,不要对着我来,冤有头债有主,有本事,你去朝那个人发去。”霄兰脸上戏谑的笑变作冷然的讥诮,“把我儿子还回来,我立马就走,这地方,只有你们自己才稀罕。”
她说着向前踏出一步,直接对上那个阴沉的男人,“麟儿呢?”
“麟儿?”男人终于开了口,眼里竟是一抹无可名状的温柔和喜悦,“你为那孩子原来取了这样一个名字,很衬他。”嘴角蓦地划出一点笑容,注视着眼前这个美丽的不似人间凡人的女子,不由发出一声惊叹,“墨云,这副脸孔你竟瞒了我那么久。”
心里竟然没来由得有点发颤,霄兰下意识的抬头看了下在灯柱映照下的五光十色琉璃瓦,似乎在寻找什么人,她神思一松,被他抓住手臂,“你随进来,我有话问你。”
没等霄兰反应,两道声音一齐响起,“不可。”
是霍王和完颜印硕。
梁筠眼中含威,斜睨了霍王一眼,顿时年迈的王爷便感到一阵无力和巨大的压迫,他满是沟壑的脸上闪过惊诧,似乎是没有想到这个男人竟如此看重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子。
还想要再说什么,却被人拉住,抬眼看,是那个风流王爷梁闵,他低声说道,“老王爷,你没有听到刚才陛下是如何自称的么?”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霍达眼里爆出精光。他听得清而且真,方才梁筠并没有自称孤王,而是用了一个我字。
那边霄兰莞尔对着完颜印硕柔柔一笑,“你在这里等我,有些事是该说清楚了。”
说罢,两人一齐举步进了兆麟殿内。外面的羽林军迅速作出警戒的姿态,以防不测。
没有沉默,仿佛所有的沉默都在刚刚用尽,梁筠进来之后便翻身对着她,仔细的打量之后,苦笑连连,“墨云,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麟儿就是我们的孩子对不对?”
妖娆如同画眉鸟般的眸子闪动着冷光,如夜空中最璀璨的星子,冷冷开口,“陛下恐怕您弄错了,麟儿只是我的儿子,是个没有父亲的可怜的孩子而已。”
梁筠将双手在袖子里攥住,控制自己的情绪,但他突起的太阳穴上不断抖动的青筋却说明了他此时并非如此冷静。“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你如此恨我?除了那一夜之外,我想不出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我们陌生至此,墨云!”他急切的话语里蕴含了太多的感情,连霄兰都不由自主的愣了一下。
她很快收起诧异,眼中似乎有着不屑,“陛下乔言已死,如今活着的只是醉湖庭里醉生梦死的娼妇而已。”
“闭嘴!谁许你这样说自己!”梁筠一直想要自己冷静,但在这一刻,他所有的冷静都被瓦解,双手用力攀着她纤细的肩膀,似乎要掐出那颗真心来,“到如今,你还要骗我!墨云,你到底有没有心!”
霄兰任由这个人抓着自己的胳膊用力的摇晃,她知道,这个男人正在崩溃的边缘,不是不惊讶的,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孩子对他来说竟是那么大的打击。
然而,霄兰不知道,给梁筠造成如此重创的非只是麟儿,更多的,是她自己。
“一朝车内共议天下,一夜行宫温情,一夕慨然坠崖,墨云,你到底要怎样折磨我才肯罢休!”眼中已是血样的通红,她惊骇的看着眼前人的失态,被他卡住的胳膊疼入心扉,似乎真的如他所说的要掐出一颗真心来一样。
“你说对了,梁筠,我从来都没有心。”她淡淡的开口,移开被注视着的脸孔。
“不可能,若你无心,就不会有我们的麟儿,那是我们的孩子啊。”提起儿子,梁筠的声音不由得柔软了些许。带着无限的期待一般望着她,“你是疼惜他的,对不对,不然你怎么会孤身来此?”
眼中有一颗流星在天际滑过,坠落。莫名的一阵心疼,疼的她不由得皱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