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眶中的酸涩忽然在瞬间将理智全部土崩瓦解,冰凉的泪水沿着眼眶而下,不能断绝,无声的悲戚在风中转为低低的呜咽。手掌心里捧着的锦囊缓缓被抽开一丝缝隙,才刚打开来,里面泛着淡淡光晕的灰粉便不可阻挡的涌了出来,溢满她的掌心。
那些骨灰出来的是那么迅猛,霄兰慌忙用双手一起合拢,企图留住更多……然而,令他们想象不到的是,一直是北飞的风忽而转了方向竟在第一缕灰粉随风而飘的时候,变作向南。
捧着骨灰的双手,忍不住开始瑟瑟发抖,是手的主人抑制不住的笑引发的震动。
笑,凄凉的笑合着她未干的泪一起交错着写在她绝艳的脸庞上,泪,无声无息的发自内心底层沉淀的苦涩之泪,蔓延到风中云中……
这是天意么?勉强提起一双被泪水昏花住的眼睛,凝视着这看似近在咫尺的天际,那么远,那么近,看似近在眼前,然而出手的时候梦境便会破碎,那个地方,世人永远无法企及。
晓,你还是要回到那个黄金牢笼里去么?是了,我忽略了,你怎么会舍得?怎么会忍心丢弃?手指缝里不断漏下的点点白灰色粉末和她刚刚哭湿的衣衫粘连在一起,像一条无法隔开的丝线。
手臂平平的抬起,让那些齑粉在风中尽情释放出最后的张力,霄兰蓦地摸了一把泪,透过白云,向着无尽的深渊轻轻浅笑。
第九章 何事却悲凉(下)
人生不该停留在一个瞬间,尽管在你眼中看来这个瞬间已是永恒。
耳边忽然就响起了林启泰曾经教导过她的话,霄兰甚至记得她慈爱的义父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看着她的目光里竟是哀凉——难道他早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洞悉了她未来的路?
无力,慌乱,厌烦,一起涌了上来,没错,她现在越来越觉得被人掌控是件特别恶心的事。面对悔尘的时候是如此,这会儿想起林启泰的话的时候,还是如此。
“他说的是对的。”跪在地上的女子喃喃出声,自顾自的盯着双手中稍有残留的粉末,眼神迷离又涣散,“晓,我们都不该再停留在过去,时光如水倾泻,我伸出手却什么都抓不住,晓,如同现在的你一般,手掌握的再紧,你……也不会再回来。”她昂起头,望着对面隐匿在雾霭环绕中的山峦。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以此算作是祭奠,在苍茫的群山广阔的云海之间,对着逝去的生命,或许也只是对着她自己,霄兰虔诚的合起双掌,默默祷祝。完颜印硕静静站在她的身后,挡去北来的冷风,邪魅俊冷的容颜上看不出是喜是悲。
“印硕我想和悔尘大师单独呆一会儿。”她忽然开口,声音如万年不化的冰山忽然碎裂。
微微一愣,他点头答允,叮嘱一句,“有事叫我。”霄兰没有动,青灰色的身影只好略作了一下停留之后向后掠去,经过悔尘身边的时候,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霄兰目送他而去,浅浅的微笑着,这个男人骨子里的骄傲和不羁让他面对这个曾经吃过亏的强大对手时也丝毫不显露出一丁点的气馁。
“阿弥陀佛。”悔尘踏步上得山顶,在她身后停下,霄兰背对着他,悔尘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许久,两人都没有说话。该怎么开口,去询问一件让她锥心般疼痛的事?
悔尘凝视着那道纤细孱弱的身躯,她正静静的跪坐在地上,看着身边不断涌起又消散的云海出神,虽不曾言语,但他还是敏锐的捕捉到了她内心几大的起伏波动,相处起来的这些日子,他还从未感受过她如此不安的心境。
她想到了什么,竟会如此慌乱?
“中州军此次的主将是何人,大师可有耳闻?”她忽的打破了沉静,问了一个和眼前之境丝毫不相关的问题。
悔尘微一愣怔,答道,“传闻是在中州军中威望极高的飞星将军——邵乐飞。”
“飞星将军,”缓慢如刀的声音从唇间吐出,霄兰翻转了下手腕,看着自己莹然青蓝的脉络微微出神,“中州有几个飞星将军?”
“飞星将军邵乐飞,旷古奇才,传闻此人对星象极为有研究,所以行军打仗之时也多看天命,顺时而动,是以百战百胜,如此锦绣人物,天下也独得此一人尔。”
“你说的很对呀,大师,如此锦绣人物,天下独得此一人尔。天底下,还能有几个乐飞呢?”后面一句几乎是被风吹散在空气之中。悔尘不大明白她为何一直缠绵流连于重复和这个名字相关的话,但他隐隐觉得她要说的绝对不仅如此。
“凡人真的能窥探天机么?能知过去未来么?”她转过脸,绝美的容颜在蓝天白云,黑山轻雾间看得并不真实。
被她眼中的认真撼动,悔尘不忍欺骗,“若在阴阳之术上有所修为的方士道士僧尼等,尚可。”
听见他的回答,霄兰笑了,笑得那么傲慢清扬,缓缓站起身,揉着自己发酸的双腿,“那么大师,你能看到我的过去未来么?你可是南郡的大国师呢。”
缓缓低了下头,再抬眼时,他眼中的平静已经完全不见,因为悔尘清楚的看到她眉宇间的那团绛红色的煞气愈演愈烈。不等他回答,霄兰再次发问,“是不是一个人的冤孽越深,最后的结局就越是悲惨?”
按照佛家所说的因果轮回来看,霄兰说的确是实情。见他不语,霄兰便知道自己说的一点也没有错,脸上的笑变得更加真切,连傲慢也更加犀利。“那我们就看看,到底是他不得善终,还是我不得好死。”唇边的笑忽的变作了冷酷决绝的惨烈,悔尘有那么一瞬间甚至觉得自己看花了眼。
“大师。”她的声音忽然清扬了起来,看着他笑,“如果被人用匕首刺中胸口,可有活转回来的余地?有什么神奇的办法能够让死人复苏,枯木逢春么?”
思索了下,悔尘点头眼中带着些许了悟,“人心脉处有一处极其神秘的穴道,它隐藏在血管之内,心壁之上,刺中此处者虽流血不止,呼吸骤停宛如已死但是若在两个时辰之内得到医治,尚可活命。”霄兰仔细的听着,一面下意识的在自己的胸口上比划,末了,眉梢一动,自言自语,“难怪他还会出现在这里。”
是的,霄兰想起来了,那年她一把匕首没入他胸口的时候,大概是在悔尘说的这个位置上,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心腔之大,她却偏偏刺进了那神秘的穴道之中,不得不说,造化弄人。命运之手终于在她下定决心的时候,再次狠狠的和她开了个玩笑。
“原来是这样……”悔尘听见她自己嘀嘀咕咕的说着,“大师,若有一人夺取了你最在意人的性命,你会不会想尽一切办法杀了她?”
悔尘手中的佛珠一顿,停了下来,悲悯的看着眼前这个女子,她的眼中有灼人的狂热和桀骜不驯。摇了摇头,表示不知如何回答。
“那我告诉你吧大师,会的,我想尽办法杀了他,她就以牙还牙将山晓折磨致死来报复我,而当初那个男人竟然没有死,可我的山晓却不再回来,这笔账,该怎么算?”望着远处翻腾的云海,霄兰轻声吐出横亘在胸的话。
当初她刺杀的失败,造成了今日山晓的永殇,客观上来说,她自己才是害死山晓的凶手!霄兰的双目染上悲切的泪痕和残忍的嘲弄。
“冤冤相报何时了,”
“何时了?让我来告诉大师这冤孽该如何了解吧。”霄兰轻蔑的笑了下,挥动着手臂,带起的风拂过层层雾霭,竟似要乘风而去,“只要存在执念的两方一起共赴黄泉,同归于尽,这场乱事便结束了,没有了始作俑者,也就不会有什么杀戮和报怨。大概,像我们这种人,死后恐怕连地狱都不收呢。”
“军师可要想清楚,为上位者的一念之间牵动的可是无数生灵的命运。军师请三思。”见她动了不到黄河不死心的决绝,悔尘只好直接说出自己此次的目的,目前的情势来看,南郡尚不具备和中州拼个鱼死网破的实力勉强开战也只能是白白将士兵和百姓的血泼洒。而他,是不希望看到梁筠一手维护的江山,被血流成河。
脸上的笑意收敛了几分,挥舞的云袖也随着停了下来,原来他是来做自己的说客,企图要浇灭这场战争之火。太可笑了,霄兰蓦地笑出声,不去看他,“战与不战是上位者的决断,大师不回京城去讲,倒来和小女子一直啰唣,是不是搞错了对象?”
深深叹一口气,“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是以贫僧斗胆来和军师大人打个商量。”他立掌在胸前,手腕上挂着的檀木手串熠熠生辉。悔尘是清楚的,这次南郡和中州的一战能不能避免完全取决在此人的身上,京城里的那个王者,悔尘苦笑两声,梁筠只怕此时正端坐在东暖阁里日日等着她的奏报吧,虽然有陈杼在侧,但他仍然不能肯定梁筠是不是会对这个女人之外的人说的话产生认同。
从许久之前,梁筠身边的人就有了这样一个认识,对于这个绝代风华的军师,他几乎已经是言听计从,连刻意讨好之后那人脸上的点滴表情都会让他揣测半天。
“你放心,现在对他们动手还是为时尚早,我还不至于被报仇冲昏了头脑,用你们南郡的兵马去和中州硬碰硬,我会等到梁筠自己认为合适的时候,毕竟,他才是南郡的王,不是么?”她说的轻松,“就算是我要替他的王后报仇,也要看他的脸色。我算什么?不过是对他有用的一把利剑罢了,他想把我珍藏在剑鞘里,又怕我这把剑太过锋利,割伤自己。想丢弃不用,又舍不得,作为他的武器,我要时时保持自己的锋利还要收敛起耀眼的锋芒,这道理我懂,大师不必一而再再而三的提点。”说道最后,霄兰眼中最后一丝笑意也退去,变作冷酷的光芒。
悔尘眼中瞳仁一动,他看到了这个女子的双目已经被尘世种种黑暗蒙蔽,她的所见,所想,都已经不能再用对待正常人的标准来揣测。心中是无名的悲哀,当初云淡风轻,高雅如风的女子,如今已被打垮,他甚至预测霄兰的崩溃是迟早的事,尽管她刚刚从一场崩溃中勉强重新站起,但这样的精力,还能让她维持多久?这样枯竭的神思,还能让她日复一日的如此思绪清晰,控制自己不让仇恨覆顶么?
瞧他脸上的表情变化,霄兰呵呵的笑了起来,“危昴动帝杀是不是?你一直以来让梁筠处处提防我的原因就是这个,是不是?千年一见的危昴星宿主,一出则祸国殃民,你怕我,是不是?”她绝艳的脸孔上反射着阳光穿过云层照耀而来的光芒,薄薄的,像为她穿上了一层金色的羽衣。
在悔尘的震惊之中,霄兰不为所动,仿佛自己再说着的只是家常一样的话,“大师,那你有没有看出,西北天狼的宿主也在我身边呢?如果你没看清楚的话,那我建议你今晚上好好看看天象。啊,我再给你提示一点好了,那颗星在西北的星宫正中,苍白凛然,并且……有劫后重生之象。大师,天狼星也现世了,你还能守护的住你所谓的帝星吗?”
第十章 血染宜阳城(上)
天狼星在危昴之侧……
大师,你仔细看清楚吧,那颗星可是有劫后重生之象啊……
夜幕低沉如盖,沉甸甸的压在他的头顶,褐色僧袍罩身,锦澜袈裟披肩,腕上戴着八宝转金的佛珠香串,这位护国寺的主持此刻正抬眸凝视苍穹,默然无语。
今夜,无风,有星,是夜观天象的大好时机。
抬首向西北,群星拱绕着一颗隐隐发白的星子,气势巍巍,正好在北方星宫之中。不错,他看到了,的的确确是看清楚了,这颗星的身边便是殷红颜色的危昴。然而这颗星是何时开始闪耀其华的呢?悔尘百思不得其解,想起两年前,他夜观天象之时,这颗名不见经传的天狼星黯淡到难以察觉,几乎是隐藏在重重的夜幕之下,但是为什么,此刻的天狼星根本看不出任何的败迹,突兀的散发着混淡的银白光芒。
大师,天狼星也现世了,你还能守护的住你所谓的帝星吗?
女子清淡的一问,宛如黄钟大吕敲击在他的耳膜之上,悔尘敛下眼神,黯淡已极,这种状况即便是他的师傅醒天和尚在世,也难以分辨得清楚明白吧。
“大师,您快些去前帐吧,王爷请您过去。”这个时候,梁枫这么着急叫他去做什么?悔尘心思一动,问道,“是中州的使者到了么?”
小兵敬佩的看着这个俊美的不像话的和尚,恭敬的说,“是的大师。”
悔尘抖了抖袖子,宽大的僧服让他看起来宝相庄严。点了点头,提起脚向外走去,他白日里对梁枫说过,若是中州的使者到了,一定要来告知他这个消息。
果然,那个有着狂生称号的陈灵正被两名士兵推搡着,立在庭前,看见大帐之中竟然有和尚进入,冷峻的眼眸闪过诧异,很快被他讶异了下去。
这是……饶是悔尘心性坚定乍一见这场景也忍不住发问,他迅速抬眼看了一眼上位左手边的女子,薄薄的面纱之下,她的神情让人看不真切,一对露在外面的眼睛闪动着几许寒意。再看阶下的侍卫们,个个手执刀戟,这阵仗难道……真的如她所说,直接将来使斩于帐前么?如此的话,南郡和中州的梁子就更深了。
见他到来,梁枫撑着额头的手微微移动直到托着自己的下巴,眉宇间有些无奈,摊开手,“来人,赐座。”小侍女搬来了椅子请悔尘坐下,末了,不忘多看几眼这个俊美的和尚。
不大一会儿,有手下人端着一只硕大的锅一样的东西,等侍卫们走得近了,悔尘才看清,这根本不是什么锅而是一只实实在在的铜鼎。
鼎很快被安置好,下面支撑起来形成的空地上被填进了煤炭和柴枝,一个侍卫走过来将它们点燃,很快火舌舔舐。着这一切,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火光映在众人的脸上,每个人的脸上都闪着不同的神色。
眼见着一切都置办好,陈灵冷眼看着这个首座上的男子,梁枫似乎一直很不忍心这样做,从她身边的女人下了这个命令之后,他就有点羞愧似的不再正视他。
原来南郡的五王真的是个有情有义的好人。陈灵在心里暗暗想着,然而敏锐的他察觉到身边另一个人的异样,这人一身僧袍,眉宇间带着淡定出世的淡然,想来是个修行极高的僧人。只是要用沸水将他煮熟这一幕,何苦要叫个出家人来亲眼观看?他想不通。
手下人一桶接一桶的将水注入这只大鼎之中,随着火焰的茂盛升腾,这只大鼎几乎都被淹没在了火舌之中,青色的生铜竟然隐隐开始发红,像一块被烧透的烙铁一样。知道自己时间不多,陈灵慨然高歌,唱起他们中州的小调。在他气势的渲染下,随他一起前来的另外两名随行挺了挺脊梁,似乎得到了鼓舞。
“人说古来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今日见了,果然半点不假。”坐在上位左手的那个女子忽然轻声说道。梁枫抓住这个机会,几乎是抢着在水开之前,“如此人物,弃之于鼎,岂不暴殄天物?”
似乎直到现在,霄兰才真正体会到这个王爷是真的不想要陈灵的命一样,沉思道,“王爷爱才的话,不如就试上一试好了。”
梁枫叹了口气,自己摇了摇头,但还是不放弃的站了起身,向阶下走去,每一步都走的极其缓慢,仿佛下着什么决心一般,终于,梁枫站定在陈灵面前,细细观看着他面上的神情,心里一凉,知道说什么也是枉然,“陈生,真板荡诚臣。”
一句话几乎是盖棺定论,板荡诚臣又怎么可能会向他屈膝?无奈的摆了摆手,梁枫在他面前转过身,背对着他,“墨云……你说的丝毫不错。”
陈灵蓦地抬起眼,难道在他还没到来之前,这个女子就预断到他今日的死劫了么?
面纱后的绝世容颜清雅一笑,换了个姿势,用手肘顶住一边的案几,这个动作让她整个人看起来都显得极其慵懒倦怠,仿佛一只刚刚睡醒的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