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这两人真正坐到桌前,吃饭喝酒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
霄兰满脸绯红,坐在桌子一侧,不住的灌酒。看得完颜印硕直皱眉,拉着凳子过去挨着她坐下,蹭到她跟前,“我就没有你那个杯子长的好看?”
“什么?”
“那你干嘛一直看着杯子都不肯看我?”完颜印硕手指抚上自己的唇瓣,“我可是负伤了。”
碧芷正在一旁给两个人布菜,听见他这样说,飞快的抬眼看了一下,继续手里的动作。
“那是你活该,谁叫你……”后面的话她说不下去,换来完颜印硕更多的笑声。
招呼碧芷退下,剩下两个人的房间里,他轻声说,“你昨晚依稀说到鹊央宫里的人,我想起来了,那里面除了有静依皇后之外,应该还有一位你从慕容恒手里换来的小姑娘,大概叫做……”
“笛安。”她咽下嘴里的笋接道。
一块鹅掌夹到她的盘中,他继续问,“对,笛安,你打算让她取代八公主去和亲?”
“不错,”
“恩。是不错,你那块好像比较大些。”他的视线忽然落在他盘子里的鹅掌上,霄兰无奈的笑了笑,手里举着那块咬了一口的鹅掌,不妨被他凑过来,就着她的筷子,将剩下的鹅掌一口咬掉。
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一连串的动作,霄兰摇了摇头,拿出手帕递给他,完颜印硕却得便宜卖乖的将头一伸,一副等着她动手的摸样。
霄兰不可察觉的笑了下,将帕子丢在他的脸上,自己继续吃饭。
不得以,完颜印硕讪讪的拿起帕子假装泪容,“好凶。”手上却是灵巧的将帕子一抖,滑进了自己的袖子。
“她如今顶的可是慕容家独生女慕容婉莹的名头,你这样做,不怕慕容恒和北狄联手,反攻南郡么?”他顿了下,“你可要知道,北狄人身上流淌着的是狼族的血,他们的野心和实力足以吞没整个南部。”
“如果是慕容恒交上兵符,不再手握重拳呢?”霄兰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说的漫不经心。
完颜印硕眉头一皱,“慕容家世代守着南郡的南大门,要他交出兵符?只怕比登天还难。”
霄兰清浅一笑,“这个,我自有办法做到。你有你的国开疆辟土,我有我的国土要守护,我终究还是中州人,不可能为北狄出谋划策的。这点,我要说在前面。”她眉目淡然,轻笑间说着残忍的话。
完颜印硕眉头挑了挑,终是叹气,“本来也没希望你能帮我,只要你别在后面拆我的台,我就很高兴了。”
“其实,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之所以会让笛安去嫁给你哥哥,是事出有因的。”她忽然笑了起来,神秘兮兮的说,“你知道真正的慕容婉莹正是爱慕你兄长完颜昭芒的么?”
“什么时候的事?”他也免不了的惊愕。
“大概是十几年以前,尚且是少年的完颜昭芒随同北狄使臣到东海琼岛出使,途径南郡万良镇,遇到了还是小姑娘的慕容婉莹,就是那时,慕容郡主就被你兄长不俗的外表深深折服。并立誓,此生非他不嫁。所以这才有了后来的不惜一切代价要装疯卖傻逃过与五王的婚事。”
“可是真正的慕容婉莹被慕容恒带回去了,这个李子到底是假的。”
“自然是假的。”霄兰看他一眼,含义幽深。“笛安以身相替,代那个慕容婉莹受了那么大的罪,不能不说,她后来的苦难是因为我的缘故强加给她的,所以,现在安排一门好的婚事给她,既能救她出冷宫,摆脱终身监禁的噩梦,又能远走他乡,远离是非,即便是笛安一族欠了慕容家多大的情分,到了她这一代,也该终结了。就算是事后,被人发现她并不是真正的慕容郡主,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完颜印硕恍然大悟的一拍额头,说道,“难怪当初你要留下笛安,不错,就算是最后被人发现,传出去,慕容恒就是欺君之罪,碍于慕容家的势力,谁也不会不分轻重的到处宣扬此事。”
嘴角带出点点笑意,霄兰再次接道,“还有一点,你焉知道那个慕容喜欢你家二哥,这个笛安就没有存了同样的心思?”
“怎么说?”
“多半的丫头跟着自己的主子久了,连喜好都会变得相近,更何况,你二哥伟岸英雄,她一个小姑娘哪有不折服的道理?再说笛安,她性子内敛,会看人颜色,更懂的分场合,识大体,是见过大风浪的人,到了北狄王庭,自然也能应付的来。”
看着他崇拜似的目光,霄兰轻轻笑道,“干吗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不过是在让自己的良心好过一点。”
毕竟,有人,因为她的一句话,而被幽囚在冰冷不见天日的鹊央宫之中,能撑到今天,只能说,笛安是个有福的姑娘。
俗话说得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个福气,她等到了。
“这件事,你放心,我会去安排。”
“你一个人能做来?还是你打算同谁联手?”
完颜印硕笑了起来,俊朗的容颜上带着点狡黠,“当初的侍郎江岐,如今的少傅卿。”
霄兰一愣,回过神来,点头,“如今,待儿也该长大了。”
“别说的那么伤感,才不过一年有余而已,不过,梁待的确在这段时间,成长的很快,认真的骑射弓马,读书学习,大胜从前,比你在的时候,还要优秀。”
到底是跟着他们长起来的孩子,完颜印硕说起梁待的时候,眼睛里也有着喜悦的光芒。
“瞧你高兴的,好像是你自己的孩子有了本事一样。”霄兰忍不住要打趣他。
他的身子一顿,侧头过来,低声道,“我倒是希望我们的孩子能够有这么大的本事,就算是他什么都不会,我也会无限欣喜。”
有两朵红云飞上她的脸颊,伸手去推他的肩膀,啐道:“谁要同你有孩子,长大了,必然是和你一样的不正经,我才不要这样的儿子。”
“哎哎,这话可不像是你说的,”他笑得眼角都弯了起来,搂住她的肩膀,“以后,麟儿就是我们的孩子。”
她脸上的笑僵在那里,呆呆的问道,“你不在乎他的父亲是谁?也不问我?”
“能值得你这样为难的人,我不知道或许更好。又或许我是真的被你迷住了,什么都不愿意去追究,什么都不愿意去想,你知道么,能够这样真实的抱着你,同你说话,我心里是多么的高兴欣喜,在没有你的那段日子里,我只觉得什么江山,什么北狄南郡,什么对于我来说都如同虚设。”他带着她的手抚上胸口,“这里,那时候空荡荡的,我几乎以为我已经死了。”
霄兰呆呆的望着他满是痛楚的眼眸,慢慢靠在他的怀里,“对不起,我不该瞒着你,这些事,我本都是该告诉你的。”
第二十一章 暗伤泛波澜
“你若不想说的,我绝不会问,这是我们从前就约定好的,忘了么?”他邪俊的脸上此时闪耀的尽是动人的温柔,苍远又飘逸的思绪一下将两人带到了从前,那段日夜相处的日子。
尽管今日霄兰答允他以后相伴,可是,两人的身份,处境,都无疑是最大的阻碍,她不会放弃心里的执念,也或许,中州只是一个幌子,她心里真正放不下的横亘,是一个男人。
被她手刃的那个男人。
恐怕要她自己说,也已经说不清对那个男人是爱是恨,是喜是忧。
想到这儿,完颜印硕的神情便有点不自然。
一个男人想到了另一个男人的时候,总是有点不自然的,蕙质兰心如霄兰,自然是发现了他脸上的不对,只是没有猜测到他想的是什么,索性也不点破,只喝着碧芷端上来的茶。
“可我现在想和你说,你愿意听么?”
完颜印硕的身形似乎顿了一下,低低的道,“我一直都在等你对我打开心扉,或许是真主听到了我的祷告,才让我得偿所愿。”
霄兰嘴角弯起优美的弧线,将视线投到很远的所在,似乎是在回忆,又似乎是在幻想,“那孩子的父亲,是梁筠。”
简短的几个字,如雷鸣一般,炸开在他的耳边。完颜印硕只觉得自己的六识全部被震慑住,只能呆呆的看着她美丽的容颜,过了好久,才想到一句。
“梁筠……”
她只淡笑不答。
忽而,脑袋里灵光一线,完颜印硕的表情变得明朗起来,“别开这种玩笑了。”
“我怎么是会开玩笑,那孩子的父亲,是梁筠。”她重复了一次,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和感情。
有人剑眉轻挑,“没错,麟儿的父亲是梁筠,我信你,但是,那孩子的母亲却未必是你。”打通了关节的完颜印硕,忽然笑了起来,点在她的额头上,“居然还想骗我。”
“知道瞒不过你,索性逗你玩下,瞧着你刚才的神情,真是太有意思了。”霄兰露出狡黠的笑意,“麟儿的母亲,是山晓。”
神情忽然变得暗淡下来,“如果不是我身边最为珍视的人,我怎么会带着一个一岁的孩子在身边。又怎么会百般的护他周全。”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山晓什么时候,和梁筠搅到一起?”完颜印硕安抚的抱着她,低低的说,“我只知道山晓是对梁筠有那么点意思的。”
“原来你们都知道。”语气里满是淡淡的无奈和悔意。怀里的人开始了漫长的讲述。
“大概是我随你一起回中州的那个晚上,你还记不记得当时咱们回来之后,山晓便不见了踪影?”
完颜印硕点点头,“不错,那日的确蹊跷重重。”
“还有”霄兰低低的叹息和着屋外的光,夹杂成一串无限哀凉的咏叹,“还有慕王妃,她那天召我去觐见,最后是由山晓代替了我前去的。你也记得吧。”
“就是那次,”霄兰不等他有所回答,就自顾自的讲了下去,“那次其实不是慕王妃的意思,而是有人在背后出谋,借慕王妃的名义召我过去,毕竟她也是女人,这样传出去,也不会有人疑心。所以,山晓也就大大方方的去了。谁承想……”
“谁成想……”她顿了下,嘴角带上如春风般的笑意,“慕王妃是要找我去给梁筠瞧病,而那时候的梁筠是中了毒。”
“中了毒?梁筠是未来皇储的继承人,那时候,谁敢对他下手,再说,他身边有太监专门试毒,日用饮食皆是用银针试过才会入口,这么严谨的把关,怎么还会让他中了毒?”
“你错了,有一种毒是用银针刺不出来的。”霄兰站起来,走到窗边,推开,阳光洒满一室。
她回眸,带着如梦幻一般的笑颜,可眼底却是冰凉一片,丝毫没有暖意,“他中的是媚毒。”
“好卑鄙,”完颜印硕听完立马唾了一句,眉头皱起,不解的问道,“他中了媚毒,却叫王妃来找你?”
“啊,是了,因为此事不易宣章,所以不可以请太医来医治,可是这种毒,难道不是宣泄出来就好了么?他梁筠还差女人?”完颜印硕忽然来了气,“难道还想借这么蹩脚的由头,企图染指与你?”
“大概是吧,”霄兰垂目,长长的睫毛挡住眼帘,“他的媚毒最终是解了。”
“是山晓……”
痛苦的神色在她的眼底渐渐晕开,转眸,视线移到窗外,“那种罪,本是我该受的,是山晓,替我受了,这份情,我是无论如何,也还不清了。”
不忍见她痛苦,完颜印硕起身踱步到她身边,猿臂一舒,揽住美人肩头,“不要什么事情都往自己的身上推,这不是你的错,山晓本就对梁筠有情,只是你不知道罢了。不然,凭借山晓的武功,她会任由别人胡来么。”
“也或许,这根本……”他的话说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有一种假设,让他自觉的不想在霄兰面前说出。
霄兰对他这句没说完的话,似乎是没有听见,两眼呆呆的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公子……”
碧芷的声音忽而在门外响起,短促中带着惊慌。
霄兰一晃神,他的手臂攀上她的腰身,俯下身,脸贴着脸对她说,“我去去就回。”像是为了让她安心一般,声音柔软的不可思议。
而他话里面安慰的意思太强,让她没来由的心惊。终是被自己强压了回去,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惊慌。向他点点头,完颜印硕才放心的随碧芷离开。
房间里只剩下自己,空荡荡的屋子,家具是精致小巧的摸样,摆放和布置中带着中州的熟悉感,这房间是显然经过主人的刻意装饰才修葺而成。
然而,这份心意中间带着的巨大压迫感,却让霄兰一点也喜悦不起来。她对完颜印硕的这些举动感到感动,但同时也在心底哀叹,他还是不能完全理解她,在她的内心里,或许,一个完全的陌生环境,才是她真正想要的,毕竟人浮一世,谁能两世为人?
低叹一声,反身坐到凳子上,看见门扉上映着的两个人的身影,一高一低,正是完颜印硕和壁纸正在私语着。
他自有他的抱负,她也有她的追求。
再观察周遭,一直的不适都消失,敛眸轻笑,原来一直作怪的不过是自己的内心而已。
门板发出声响,完颜印硕的俊颜暴露在空气里,只是邪魅的脸上,有一种不愉让人一目了然,霄兰刚刚压下的惊心的感觉忽然又被提起。
完颜印硕的手抚上她的肩膀,传递着一点力量,“我有事告诉你,是两件。”
“你说。”
“一件好消息,笛安被我们提前告知了和亲的意图,她很乐意和我们配合。到时候再耍些小手段即可蒙混过关。至于另外一件,就不是你喜欢听到的了。”他顿了下,慢慢的说,“小南瓜出事了。”
“她?她怎么了?”一根紧绷的弦被骤然提起,然后在下一句话到来的时候,骇然崩断。
“她失去了最宝贵的……”
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完,然而,霄兰已经明白,他说的很含蓄,一个女子最宝贵的,莫过于……贞操。
一时之间,霄兰的身子忽然晃了一晃,完颜印硕扶住她,瞥见她定定的握着手掌的骨节声响,“怎么会这样?”
她脸上的颜色数变,到后来变作一种不可言喻的神情,她转脸,问道,“是谁?”
“苏公子的一个家丁。”
“是他?”霄兰凝眉思索着,却定不下心,只得催促道,“我要回去。”
她的眼里写着坚定的责任感,完颜印硕点点头,门外已经传来马嘶之声,霄兰抬眼看他。
“知道你是一定要回去的,所以,叫碧芷刚刚去准备了。”他揽着她的腰,从门外掠过,眨眼之间,便到了大门外,门外有两匹乌云罩顶正在磨着自己的蹄子。
“我陪你一起回去,”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霄兰感激的笑了下,翻身上马,反手挥鞭,现在她只盼着能够立马飞回去。
等到真到了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心里,原本就没有做好直面接受事实的勇气。
屋里入目之下,是一片狼藉。
被翻红浪,原本是惬意温馨的新房之夜,而放到这里,却是触目的惊心,那种红,红的太耀眼。
霄兰进门便觉一阵眩晕,她看见了,看见了在床褥之下,蜷伏着的那个小身躯,正在瑟瑟发抖。
脚步不由自主的放轻,再放轻,而她的心却是无比沉重,或许,或许就是刚刚,或许就是昨晚,或许自己不贪恋和完颜印硕的那一点点的时间,这些事就都不会发生。
或许,她不吃那碗饭,不喝那杯茶,不说那些话。这些,也不会发生。
可是,一切都晚了,她做了,做了那些自己想做的事,也就有了后来的这些事。冥冥之中,似乎老天在和她开玩笑,她凭本心做的是屈指可数,而仅有的几次,又是这样的收稍。
那次,她于书房之中看见了画卷,好奇之下问了蓝缔姑姑,后来,姑姑便不见了。十几年后再见时,已成诀别。
那次,她央求那个男人去提亲,于是,林启泰先她一步,宣布迎娶她为相府之妻。
那次,她执意要回中州,彻夜不回,后来,山晓便不明不白的坏了麟儿……
是不是,她就是一个不详的人,是不是每一次她遵照自己本心的时候,都会有人为她的决定而付出代价?
忽然之间,身边的景物错落成多个交叠的影子,最后她的瞳孔里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