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水还是从指缝间流出。她迅速用手背擦掉眼泪,狼狈地把头埋到被窝里蹭了一圈,提起精神对着他的方向开心地说道:“好。”
很久很久以前,她与希城一起去他奶奶家做客。奶奶在厨房里为他们做饭,死活都不让他们进厨房,她大老远就能闻到糖醋排骨香喷喷的味道,却只能在客厅里和希城看房间里摆的许多照片。他爷爷奶奶年轻时的旧照。那时的奶奶有着大大的眼睛,笑起来甜美的酒窝浅浅凹陷。爷爷是一个英俊而冷峻的军人,长着与希城极其相似的瘦削瓜子脸,但散发出的气质却与希城截然不同。她在爷爷的脸上寻找希城的蛛丝马迹,最后皱皱鼻子说你爷爷比你帅多了。希城笑着没说话,给她看了另一张照片。照片上是老年的爷爷背着奶奶爬楼梯的背影。他说,几年前奶奶买菜时犯了痛风,爷爷找到她,然后把她背回了家。街上刚好有摄影师路过,就把这一幕拍下来并发了照片给他们。
照片上的爷爷奶奶都佝偻着背,看上去动作迟钝缓慢,如此苍老,如此不起眼,却深深触动了申雅莉的心弦。她看了一眼爷爷黑白的遗照,又在全家福里圆溜溜小脑袋堆里迅速找到最可爱的一颗,对着那大眼睛的小包子弹了弹,如此说道:“小朋友,你奶奶真幸福,真希望你有遗传到你爷爷的优良基因。等我老了以后,你也要这样对我,知道吗?”
她并没有得到小朋友的回答,但放在沙发上的手被人十指相扣紧握,再也没有放开。她又怎会知道,那之后没多久,自己就用最荒唐的理由放开了它。
这一刻,看着不远处他在光影中的轮廓,她恍然意识到,那已是十年前的小小插曲。
人的生命并不像我们所想的那样漫长,几个十年过去,一生也就结束了。错过顾希城,是她有生以来最后悔的事。
可成长的代价,大概就是错过。
因为在最年轻最灿烂的年华,我们往往还没学会怎样去爱,就遇上了那个会爱一辈子的人。
The End of Part One。
6 October 2012; Shanghai。
上部完结
…
下部开始
第十六座城
(1)
顾希城在大雪中停下车,看着马路对面的街景。
黑色路灯照亮街道,一个个挺拔而高挑,低垂着头,盖着灯帽,就像是十八世纪身穿燕尾服头戴大礼帽的枯瘦绅士。雪水在灯光中略微溶解,化作破碎的潮湿镜子一路延伸到远处。越过城市底下的花岗石,地铁站像是一个没有尽头的隧道,每小时都有无数量载满乘客的列车穿梭又消失。广场中央的专卖店把硕大的缺口苹果高悬在透明的玻璃后。穿过这层玻璃,草间弥生带有迷幻色彩的小圆点染红了最新的时尚物件。所有的奢侈品店就像是一块块宝石,被擦得锃亮发光,串联在一起变成了璀璨的项链,缠绕着大厦丛林的根基。飘落的白色雪花令它们看上去充满贵气,却也令它们变得更加孤高而不近人情。
这是一座昂贵到冰冷的城市,冬季的到来加剧了它急冻的速度,它闪闪发亮的表面却总能是会化作海妖的歌声,挽留住旅人们本已疲惫的脚步。
在那些店面中央,有一张最显眼的巨幅海报。海报上的女星把手臂搭在豹纹毯上,肩上裹着雪白皮草,一头充满空气感的大卷发海藻般落在皮草上。在一身优雅性感的衣服包裹下,她的嘴唇饱满而贵气,扬起的弧度展现着浓郁的法式DNA。正中央的品牌Logo后面写着“魅惑口红系列”。但少有路人讨论这款大牌口红,目光都聚焦在代言人身上——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她永远能站在最高的云端。
这才是十年来,他所为熟知的那个申雅莉。那个美丽的、理性的、充满目的性的超级天后。而不是现在这个会唤起他多年前记忆的恋人。
短信提示音几分钟前响起,上面只有一句话:“亲爱的快回家,有惊喜。”对于对方准备的“惊喜”他不是不好奇,却完全不想去面对。手机屏幕上的照片是他们的生活合照,她的妆淡得几乎看不出来,脸贴着他的脸,笑容灿烂如同十多年前的高中生。从她上次生病到现在已有两个多月,从那次争吵之后他们并没有突然疏远或者亲近,但也是那一次转折,他意识到这段时间来,两个人走得越来越近了。
他们也时常会拌嘴,就像前几天早上,他们因为她不让他穿格子衬衫吵了半个小时。之后她气不过,连续几天不是在工作,就是跟着闺蜜们做指甲、逛商场、大吃特吃,完全把他抛到脑后。他找不到她人,只好打电话找了丘婕,丘婕像她亲妈一样对他进行拷问,声音比平时低沉了许多,甚至带着威胁的口吻,问了很多问题才允许他们通话,就好像是他犯了滔天大罪似的。最后申雅莉别别扭扭地接过电话,回话好像总是慢半拍,像是仅靠听声音,都能想象她紧贴着听筒脸颊发热的尴尬样子。他的声音很平静,心跳却干扰了所有的注意力。每次和她打电话,他很少能真正听清楚她在说什么。这也是他不理解为什么女人总是爱煲电话粥的原因。那之后没过一个小时,她就老老实实回了家,见了在家门口等待的他。推门进去以后的吻让他彻底迷失了自己,她咬着嘴唇朝他坏笑的样子令他夜不能寐。他抱着她一个多小时,一直不愿意松手。
顾希城打开车门,撑开鳄鱼头手柄的伞,走入雪中。他黑色的身影进入一家顶级珠宝店,那里面站了另一个女人。寒冷的冬天,行人们都匆匆而走,可路过这家店橱窗的人,都会禁不住转头,多往里面多看两眼:金碧辉煌的灯光中,男人穿着灰色呢绒粗糙面料的西装、系着白圆点黑底领带,舒展的好身材被包裹在黑色小马皮高领大衣中;他身边的女人穿着同质量的灰色呢绒风衣,中央一道白色牛皮,镶嵌着灰色纽扣,腰间是丝绒缎带蝴蝶,点缀了大气中小女人的心机。
这两个人看上去如此般配,简直就像是旧式电影中走在罗马街头的慵懒贵族——事实上,她的地位等同于贵族,她完全可以让设计师把鸽子蛋做好了送到家里,只此一颗,价值连城。可她从小到大都喜欢到店里采购,喜欢以消费者的身份买下东西的感觉。专柜小姐把珠宝盒一个个列在她面前,赔笑着向她介绍每一款商品,那些闪闪发亮的珠宝光泽更加引发了路人的侧目。
这时,李真和丘婕两手空空地从另一个女装店里出来,她们身后的保镖双手拎满了袋子。
“你又和我抢鞋,下次再这样我就不理你了。”丘婕一脸怨怼地看着李真,在迎上对方轻蔑的眼神后,皱着鼻子刚想继续唾弃她,视线却被珠宝店里高大的背影夺走了注意,“哇,你快看,有美攻!”
李真的脑袋在厚厚的皮草大衣上转了一个小弧度,看了一眼男人的背影,扯了扯嘴皮:“不就是个模特,这样的男人T台上一抓一大把,有什么稀奇。我看他身边女人的包倒蛮好的。”
那个女人胳膊上挎着鳄鱼皮灰色手袋,她正用空出来的手对着各色戒指指指点点。金色卷发中分朝向两边,低头时头发下坠,她则会把头发风情万种地往脑后拨弄,露出芭比一般的脸庞。她回头朝男人灿烂一笑,一头金发愈发衬托出男人黑发的神秘内敛。
李真张了张嘴,在脑中寻找信息:“等等,这女的我认识,是西班牙的一个名媛,也兼职模特,叫PazCruz……”
丘婕显然对女人没什么兴趣,只是静静地看着男人的背影,等待他转身时的倾国倾城。可是,当他真正侧过头,她却觉得脑门被雷劈中:“那那那,那不是Dante吗!!”
一个小时后,申雅莉收到了一条来自丘婕的彩信。因为家里信号不好,她很久都没能把照片下下来,只好发短信去问对方发了什么。丘婕的回话是:“你看了就知道了啊,我解释不清楚。”她想,要么是一些乱七八糟网站上的图片,要么就是火影忍者中男二号和他哥哥不得不说的往事,所以把它丢到口袋里让它慢慢下载,继续用铲子翻锅里的菜。
时间卡得刚好,几道家常菜刚端上桌,钥匙拧动锁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她赶紧脱掉围裙,一路小跑到门口,等对方打开门,把双手藏在身后。
“亲爱的回来啦!”看见他面容的刹那,她笑了起来。
他看上去却很累,有气无力地点点头:“嗯。”
她把藏在身后的筷子拿出来,再把夹住的花菜用手接着送到他嘴边:“来,啊——”
他愣了一下,眨了眨眼,才把那口菜吃了下去。
“怎么样?”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很好吃。”
她像是刚刚被贴上小红花的小学生,骄傲地挺起胸脯,扬起下巴:“这是最普通的一道,还有更好吃的。你别看我平时不下厨,我下厨就是大厨,不比你差。快进来。”
她把男式拖鞋踢到他的面前,朝他勾了勾手指。但径直往餐厅走了几步,都没听见后面有任何动静,她回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见他还在玄关呆呆地站着,头也渐渐朝一边歪去。暖色的灯光照在他瘦削的脸颊上,却照映出一种冷冰冰的轮廓。他的眼神空虚,嘴角似乎有一条略微往下的弧线。
这几天他好像工作特别忙,一直在公司加班,一定是经历过了不开心。她连筷子也没放,就转身飞扑到他怀里,紧紧地抱住他。对于她这样突然把他扑倒的行为他早已习惯,所以并不会去询问她原因。她笑得像是偷吃了糖的坏孩子,一个劲往他怀里钻,享受着幸福到奢侈的时光。
从发现他的微博关注了电池哥以后,她并没有问过他任何有关的问题,也没有旁敲侧击地让他承认自己就是顾希城。她知道他一定对自己有所顾忌,毕竟两个人那么多年没见,当初自己又是以那样现实的理由与他分手。不是不好奇他为什么经历了空难还没有死,可回想他在海滩上有些绝望的告白,她大概明白了他的想法——他还爱着她,想和她重归于好,只是需要时间与勇气去承认自己是希城的事实。所以,她从来不催他。或者说,她已经非常满足于此,不敢再奢求更多。
这时,手机短信提示音又一次响了起来。她却连看都没看它一眼,只是拉着他的手,把他拉到餐桌旁,按着双肩坐下,再用汤匙舀起汤里的肉圆子,送到他嘴边:“尝尝这个。”!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把肉丸子吃下去。她坐在旁边,看他的脸被肉圆子撑起了一个小小的包,又咀嚼着慢慢把它吞下去,不由自主微笑起来。从他们相恋以后,她做了多少傻事呢?盯着他发花痴、无原则地为他奉献、只要他呼唤自己就一定有空、发短信一定回、主动找他太多次、重色轻友、为了他放所有人的鸽子……这些都是情场菜鸟才会犯的错,她轮着一个个犯下来,一个都没漏下。
可是,希城还活着——每次一想到这个事实,她就完全没有任何理性可言。恨不得二十四小时都看见他,恨不得把自己所能给的一切都给他。这种程度的喜欢,就算他说“申雅莉你现在从窗子跳出去”,她大概也会言听计从地说“好的,我是先跨左脚还是右脚呢”。
他吃到一半,余光察觉到了她目不转睛的注视,转了转眼睛,故作惶恐地往旁边缩了缩。她噗嗤一声笑出来,把椅子往他的方向挪了一些,双手缠住他的胳膊,橡皮糖一样黏在他身上。
“来。”他夹起一个肉圆子,送到她的嘴边。
吃下圆子的同时,只要一意识到“在喂我吃东西的人是希城”,眼角就又一次无法控制地湿润起来。
思念一个人过了头,其实有很多后遗症。例如哪怕是开心的事,也会因为压抑过多的伤感,而变得只会流泪。
(本章未完,待续)
(2)
窗外的云层看上去很稀薄,被染成蓝褐色的楼群如同褪色的杰出油画,尖尖的顶端承接了大雪的微光,仿佛是即将熄灭的跳动火苗。入夜的城市比白日看上去要阴森很多,一栋栋大楼因为失去了紫外线的照耀而身影模糊,乍一眼看去就好像是无数蛰伏在黑暗中的庞大发电机,会在某一个未知的时刻马力十足地运转,用机械的力量摧毁已经超出人们控制的世界。
因为不想在她家中留下烟味,饭后他披上风衣,把打火机和烟盒拿到阳台上,在寒冷的空气中点燃了烟头。她看着他的背影、临近大厦的局部、远处整栋整栋的楼群。楼房的顶端在空中聚集成璀璨的塔尖,一个人的力量在这样的环境中显得是如此微不可言。然而,他站在玻璃门后面,站在飘舞的大雪中,看上去如此孤单,给了她一种错觉——他早已被温暖的家放逐,此时此刻,只不过是走回了原本属于他的冰冷城市里。
不论两个人走得有多近,在某一个时刻,你总是会突然觉得对方像个陌生人。
她在他的身后徘徊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走上前去与他对话。她拿起几颗李展松送的大白兔奶糖和手机,一边吃着一边帮他熬桂圆银耳粥。这时他刚好抽完烟,走进厨房。她把大白兔糖纸丢到垃圾桶里,拿起一包食材的说明书佯装阅读。他看了一眼桌面上剩下的大白兔,笑了:“这么晚还吃糖,不怕长蛀牙?”
“不怕蛀牙,就怕长胖。”她拿起大白兔,心跳如擂鼓,“对了,大白兔你知道么?这个在国外没有的吧。”
“怎么会没有,只要你能想到的中华美食,唐人街都有卖,只不过供货慢一点而已。”
“原来如此。现在交通真发达啊。”
完全没能套出他的话,她感到有些气馁,终于忍不住变得咄咄逼人起来:“不过,大白兔唤不起你的任何童年回忆吧,这种奶糖可是陪伴着我们长大的。”
他笑着摇头,很狡猾地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看着她熬了一会儿粥,就把大衣穿好:“我要走了,明天还要早起。”他凑过来在她脸上吻了一下:“我明天再来看你。”
“等等。”她舀起一些银耳,“我看你最近脸色不是特别好,给你熬了点补身子的粥,学了很久呢,喝一点再走吧。”
“嗯。谢谢。”
他按照她的意思留了下来,乖乖地坐下来喝汤,但话比之前更少了。偌大的家里异常寂静,时钟的嗒嗒声令氛围变得有些尴尬。他喝完汤以后把碗收到厨房,帮她洗干净,才又一次拿好伞准备离开。
“Dante。”她在玄关抓住他的手,“今天下这么大雪,就不要走了。”
“你家离我公司太远,我也没带衣服来,还是回去睡。”
这一天不知怎么了,她特别舍不得他,走过去握紧他的手:“可是,我想你留下来。”
“留下来,我睡哪里呢?”
他们唯一一次睡在一起,就是上次她生病的晚上。那次她病成那样,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照顾她,两人都没有往暧昧的地方想,但这一次不同。她绞尽脑汁,终于给了一个很不明智的答案:“客房,我帮你找被子。”
他低低地笑出声,挣脱开她的手,在她的额心弹了一下:“我经常觉得你成熟又有思想,可你说话又时常像个小孩子一样。把男朋友留在家里过夜,你认为真的会什么都不发生?”
被他这么一说,耳根忽然发热起来。她低下头,紧锁着眉,眼睛执拗地看向其他地方,脸颊却也连带着渐渐变红:“不都是男朋友了么,发生什么也没什么吧。”
他眼中有惊愕一闪而过,但很快被满满的笑意取代。他的声音毫无杀伤力,眼角却洋溢着成熟男人独有的风流韵味:“这算是莉莉的邀请么。”
“什,什么邀请啊, 我只是假设,假设而已。”
“就是说,假设这样的事发生了,你也不介意?”
她的头埋得更低了,憋着气摇摇脑袋。
“我知道了。”他走进来,一边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