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比烟花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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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比烟花寂寞-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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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利才把罗伦斯送走。    
        她拍拍手过来,净在碟子上挑草莓吃。    
        瞿太太笑说:“把她宠坏了,见不得人。”    
        马利只是笑。    
        这个女孩子一脸的幸福满足像是要滴出来似的。    
        编姐轻轻说:“谁说世上没有快乐的人?哪个诗人或哲学家再发牢骚的话,就介绍程马利给他。”    
        “真漂亮,”我说,“马利真好看。”    
        瞿太太说:“哪里哪里。”    
        因为在马利身上找不到意犹未足的怨怼,她眉梢眼角是开朗的、快乐的。    
        所以马利是我们见过最美的女孩子。    
        饭后我们要告辞,被马利留住。    
        她把我们拉到房内,可怜的石奇一整个晚上变为陪伯母谈话的配角。    
        马利问我们:“那个人是谁?”    
        我微笑:“你说石奇吗?”难道终于对他有兴趣了?    
        “好奇怪的一个人,头发故意梳几绺下来,垂在额角上,剪个时髦的式样,但只具形式,没有神髓,还有那身白衣白裤,哗,就差一顶水手帽——”她笑得弯下腰去。 
           
        我与编姐再一次面面相觑。    
        我有点气馁,觉得凄凉,怎么搞的,现在时代究竟进步到什么地步了?为什么我们颇认为新奇美观的事物,马利这女孩子会觉得老土与可笑之至?    
        我们的生活是否太舒适,因循之极,已与时代脱节?    
        我真得好好投人社会,做一点事才行,否则这样春花秋月,怎生得老?    
        我默默无话可说。    
        马利反问:“你不觉他滑稽?”    
        我连忙说:“别在他面前说。”否则他真会服毒。    
        马利微笑:“梁阿姨徐阿姨,你们说,罗伦斯是否比他好得多?”    
        恋爱中人都是这样,希望别人赞他的爱人,比听人赞他自己还高兴呢。    
        我很识相,立刻说:“当然,马利,罗伦斯很配你。”    
        她很得意,仰仰精致的下巴。    
        马利运气好,爱上她应当爱的人,只为这一次,我原谅了月下老人,他终于做了件好事。他所办的其他个案,惨不忍睹。    
        我取笑马利,“真看不得你这么快乐,照情理说,你应当凄惨地寄人篱下,悲苦地做一个失去母爱的小孩才是。”    
        马利笑着耸耸肩。    
        如果弄得不好,她爱的不是罗伦斯而是石奇,也有得苦头吃。偏偏她能够趋吉避凶,不可思议。    
        我们还有什么话说呢。    
        “马利,我们祝你幸福。”    
        马利有信心地笑:“那是一定的。”    
        编姐说:“好极了,别忘记保持联络。”    
        我们三双手握在一起,马利喜欢我们,正如我们喜欢她一样。    
        她送我们出客厅。    
        瞿太太倒是很欣赏石奇,频频说:“原来越是大明星,越没有架子,现在我懂得了。”    
        我们告辞。    
        归途中我与编姐大大地抒发了感叹:包括:“在那样的青春之下,怎能不低头”、“马利这一生大概还没有伤过心”、“姚晶让女儿住在瞿家,再正确没有”。“幸福没有标准,当事人觉得好就是好”…… 
           
        石奇没了声音。    
        我转头看看他,他正在低目沉思,不知想什么。    
        我问他:“闷?”    
        他不回答。    
        “老闹着要见马利,见过之后,印象如何?”    
        他“哼”一声。    
        我觉得好笑。我说:“跟姚晶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还不满意?”    
        “有什么用?根本没有灵魂,如一个照姚晶外型做的塑胶娃娃。”他闷闷不乐。    
        我冲口而出,“不!马利不是那样的,你不欣赏她就算了。”    
        他们两个年轻人都把对方贬得一文不值。    
        “我永远不会爱上像她那样的女孩子。”    
        “感谢主,你不会。”是我们的答案。    
        石奇说:“对人太不客气。”    
        我们暗暗好笑,他一向被女人宠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神仙妃子如姚晶都与他有过一段,这口气叫他怎么吞得下。    
        我说:“别太狂了,将来年老色衰,你才知道。”    
        “踩我吧,趁兴头里尽情糟蹋我吧,”他没好气,“难道我不会为自己打算?你放心,我不会问你们借。”    
        石奇早已被证实是个小气鬼。    
        编姐说:“谁对下半生有把握?你别听佐子胡诌,她又有什么万年的基业?”    
        编姐说:“佐子一向无隔宿之粮,又自鸣风流,不肯坐写字楼,将来有得苦吃。”    
        我气道:“你这个小人,你又比我好多少?”    
        “我有固定的工作,明天我要回《新文报》去。”    
        我冤屈地说:“石奇,我同你联合起来,赶她下车。”    
        大家乱笑一阵。    
        我们在半途把石奇放下。    
        在他公寓楼下,照规矩有一班小影迷在徘徊恭候,见到偶像的影子,连忙围上来。    
        平时石奇未必有这么好的耐心,但他今夜刚刚惨遭空前的冷落,需要群众的力量来恢复他的自信及自尊,于是出乎意料之外地和蔼可亲,一个个替他们签名,甚至回答问题。 
           
        我叹口气,人是犯贱的,不失去一样东西,不知道那件东西之可贵,平日还嫌影迷啰嗦呢,多要命。    
        就像写作人嫌读者庸俗,活得不耐烦了。    
        也不是不像我一直觉得与寿林难以沟通,以致今日心如刀割。    
        我忽然抓住驾驶盘。    
        编姐大惊失色,“你发神经。”    
        “驶到杨宅去。”    
        “干么?”    
        “我要去见他。”    
        “来不及了,说不定等到的是两个人,他与他的新女友。”    
        “我不管,我要亲眼看到。”    
        编姐无奈,将车转弯。    
        我又羞愧,“不不,还是回家吧。”    
        “小姐,你怎么了?”    
        我又说:“去,去杨宅。”    
        编姐叹口气。    
        车子停在杨宅门口。寿林家住两层楼的小洋房。自街上可以看到他卧室的窗户,我们抬头,他房间可没亮着灯。这么晚还没回家,由此可知他的日常交际生活丝毫不受影响,我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人物,他略为我动气,规劝过几句,是无可救药,也就算数。 
           
        “叫他呀。”编姐说,“他可以听得见。”    
        “他人不在。”    
        “也许只是不开灯,”她讽嘲地说,“在黑暗中思念你的倩影。”    
        “算了,明天你上班,说我问候他,我们走吧。”    
        “怎么,欲与姚晶比寂寞?”她推开车门,忽然扬声叫道:“杨寿林出来玩!杨寿林,出来玩!”    
        我大吃一惊。    
        她索性下车去按门铃。    
        这一带多么幽静,被她一闹,屋里顿时骚动起来,我看到杨伯伯、伯母在露台探出头来,又听得杨伯母问丈夫,“什么地方来的小阿飞?”    
        又有一把声音说:“爹,我都那么老了,还有什么小阿飞朋友?”    
        “是我们。”编姐叫出来。    
        “哎呀。”杨氏三口失声。    
        寿林来开门给我们,一迎面就喝问我道,“喝醉了是不是?”    
        我不出声,傻笑。    
        编姐同寿林说:“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女朋友好好地来看你,你老是没好声好气,人倒不是坏人,吃相难看,怪不得佐子要生气。”    
        寿林不响,他穿着家常便服。    
        在街灯下,我问:“没有出去?”    
        寿林瞪我一眼,“出去你还看得到我?”    
        编姐在一旁指点,“寿林,别像赌气的孩子。”    
        我说:“我们走了,你早点休息吧。”    
        编姐又发言:“你专程来找他,何故又怕难为情?两人都口不对心。”    
        有人做旁白,我们两人之间的气氛缓和起来。    
        我由衷感激编姐,有谁肯充当这种默片角色?只有吾友梁编辑。    
        “进来坐。”寿林说。    
        “我也跟进来,免得一句话说僵了,两人又宣布再见珍重。”    
        寿林与我对望着,不知什么滋味。    
        在书房坐下,寿林又忍不住发话:“公事完毕了?‘姚晶的一生’可以脱稿了?”    
        编姐问:“你为什么老不饶她?”    
        “没有呀,我只不过问候她而已。”    
        编姐安慰我,“不要紧,他口气这么讽刺,表示仍然在乎,要是真对你客气,那就是陌路人了。”    
        我点点头。    
        幸好寿林并没有赶编姐走。    
        我问:“你有女朋友了?”我们像在上演滑稽楼台会。    
        “你来盘问我?不,我没有女朋友。”    
        “怎么,”编姐问,“那日人家在餐厅吃饭看见的是谁?”    
        “那是我弟弟的女朋友,自纽约来——喂,我有什么必要向你们解释?”    
        我忽然觉得事情尚有三分希望。    
        “佐子,”寿林恼怒,“你不能对我呼之来,挥之去,我有没有其他女人是另外一件事,你不可以把我当一个闲人,专陪你徐小姐在无聊时消遣。”    
        “她也应有自己的事业。寿林,你该体谅她,多年来她一直陪你进进出出,她好不容易有机会追一段有价值的新闻,你就勃然大怒。寿林,也许你认为微不足道的事物,对她来说却是非常重要,你难道不能用她的目光来衡量这件事?” 
           
        我一直点着头,我巴不得可以向她叩头。    
        “算了吧,难道还要佐子重新追求你不行?况且当年追人的明明是你,《新文报》百多双眼睛都是目击证人。”    
        寿林像是被掴了一巴掌,做不得声。    
        “男人不要小气,将来她要为你十月怀胎生孩子的,多么辛苦。”    
        寿林仍是喜欢我的,从他眼睛可以看得出来。否则生一打孩子都没用,人头落地也没有分数。    
        寿林鼓着气,不发一言。    
        “怎么,打算对坐到天明?”编姐瞪着我。    
        我只得说:“我的气也太大了一点——”    
        寿林不接受这种道歉。    
        我只得再进一步说下去:“不是不后悔——”    
        他仿佛在听了。    
        “——姚晶这样美这样出名,然而她爱的人不爱她,爱她的人她又不爱,一点用也没有,”我自己都觉得这话说得没头没脑,但还是觉得有必要说下去,“寿林,至少我与你是一同发光发热,我们不要错过这一段感情。” 
           
        编姐怪叫起来,“你饶了我吧,我浑身起鸡皮疙瘩,隔夜饭都要呕出来了,这种不是人讲的话,你说来作啥?”    
        我尴尬地笑,但不知恁地,鼻子一酸,眼泪缓缓流下来,气氛对白环境完全像上演苦情戏。    
        寿林双目亦发红,他说:“我们都太刚强,现代人以强为荣,宁死不屈,佐子,我很高兴你说出心中的话,我明白了。”    
        我哽咽地说:“当我死的时候,我希望丈夫子女都在我身边,我希望有人争我的遗产。我希望我的芝麻绿豆宝石戒指都有孙女儿爱不释手,号称是祖母留给她的。我希望孙儿在结婚时与我商量。我希望我与夫家所有人不和,吵不停嘴。我希望做一个幸福的女人,请你帮助我。” 
           
        寿林忽然握紧我的手。    
        不知是爱他还是内心恐惧发作,我之泪水如江河决堤。    
        在这之前,不要说是寿林,连我自己,都以为自己可以游戏人间一辈子。哭?    
        这大概是我一生中最最真情流露的一次。    
        露得多会死的。    
        寿林与我拥抱。    
        过很久很久,我俩抬头,看到梁编辑眼睁睁地看着我们,仿佛不相信有如此缠绵、肉麻的此情此景。    
        我解嘲地说:“我不打算做现代人了,连生孩子都不能叫痛。我希望能够坐月子,吃桂圆汤。我不要面子,任你们怎么看我,认为我老土,我要做一个新潮女性眼中庸俗平凡的女人。”至紧要是实惠,背着虚名,苦也苦煞脱。 
           
        编姐笑说:“但凡在事业上不得意的女人,因为该路不通,都嚷着要返朴归真。这同女明星没戏拍时去读书是一模一样的情意结。”    
        也许她说得是对的。    
        那夜由编姐送我回家。    
        她说:“同你这么熟才不怕你厌恶,没有爱情虽然也可以白头偕老,但我看你忍功没有那么到家。到底你爱不爱寿林,抑或看见姚晶的例子,害怕到呕,所以才匆匆去抱住他的大腿?” 
           
        我不能回答。    
        除了像瞿马利这么年轻的女孩子,谁也不能一是一,二是二地回答这个问题。    
        我把最后的两章书留给编姐写。    
        她问:“有没有两人合著的小说?排名是否照笔划?”    
        我觉得没有事比联名著书更可笑的了,做艺术,志向要高,名作家单独出书还来不及,怎么会把作品送去与人共着一条裤。    
        于是我说:“用你的名字吧。”    
        “什么,你为这本书差点丢掉一头好婚事……”    
        “是‘差点’。你别再客气了,你的功劳最大,用你的名字是很应该的,你可以在扉页提我一下。”    
        “那我也不客气了。”    
        很好,不虚伪就是好。    
        她开始上班,百忙中还筹备书的封面等。这本书对她来说,比对我重要得多。    
        我与寿林则在考虑结婚。    
        父母一听得我要成家,立刻赶来。    
        见到寿林,他们很满意,在杨伯伯面前把寿林赞得天上有地下无,然后大大糟蹋我一番,把我形容得似吃人之生番,还盼杨家多多管教之类。    
        我第一次发觉父母这样滑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一招又得手。    
        编姐在一角听完这一场对白,很是感慨。    
        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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