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五福的宅子就在主街正中,高墙大瓦,飞椽走壁,两个大石狮子,瞪着眼看人,可能是有客,大门敝着,门口一边站四条大汉,一水儿黑色劲装,不相干的人在门前稍一停留,灯笼大的眼珠子便瞪了过来。
莫怪祝五福排场大,光明七宗其实都差不多,都是一地的豪霸,跺一跺脚,满城乱晃的主,象狗肉胡那种,堂堂魄师,而且是三魄师,居然在一个小县城的破墟市上卖肉,那是绝对的异类,估计也只有狗肉胡那号人才干得出来,一般的魄师,哪怕是一魂一魄的魄士,都丢不起那人。
陈七星在街口看了好一会儿,把说辞翻来覆去想了好几遍,这才鼓起勇气过去,真到近前,他到是不怯场了,挺一挺胸,作一个揖:“这位大哥,请通禀一下关三爷,就说有故人胡文庆弟子求见。”
他虽黑瘦,个子到不算矮小,也不显得畏畏缩缩,平着眼光看人,中气也足,那壮汉到不敢小看了他,要知在这门口站桩运气的,不过就是家丁武士,连祝五福的徒子徒孙都算不上,说得不好听点,就家中喂着的一条狗而已,陈七星若真是客,区区家丁是得罪不起的,竟也抱拳回了一礼,说声:“稍等。”进去通禀去了。
陈七星外表淡定,那是卖水卖泥鳅煅炼出来的,心中其实忐忑,不知关山越在不在,又有什么反应,会不会见他,见了又该怎么说话。
正在胡思乱想,却见门里奔出一个人来,这人四十来岁年纪,三缕短须,青袍长衫,戴一顶文士巾,一幅儒雅之气,若换在其他地方,必当他是饱读诗书的文人士子,不过这会儿却是一脸急切之色,还在门里便叫:“五哥,我五哥在哪,五哥。”
陈七星猛一下跪倒在地,号淘大哭:“胡大伯过世了————-。”
“什么?”他的身子一下子给揪了起来,关山越犀利的眼光几乎要射到他身体里去:“你说什么?你是谁?”
“我叫陈七星,是胡大伯的邻居,胡大伯就是为救我遇害的。”他那眼光实在太亮,陈七星吓得一闭眼,勉力睁开眼睛,把狗肉胡的事大致说了一下,只是记着狗肉胡的话,只说是与桑八担旧冤相遇,不提谢三。
关山越揪着陈七星时,连他胸肉揪了一块在手里,随着陈七星的叙说,他的手越抓越紧,他的眼光虽仍然很稳定,可他的手却在颤抖:“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的话?”
“我有胡大伯临去时给我写的信。”陈七星拿出狗肉胡写的血书。
关山越抓着血书,看了一遍,仰头向天:“五哥,五哥。”眼中泪水滚滚而下,身子也摇摇欲堕。
“爹,你怎么了,爹。”一个女孩子从门里飞步出来,一把扶住了关山越,却正是先前酒楼上见到的那女孩子,很显然,她就是小二口中所说的松涛城的公主,关山越的女儿关莹莹,凶丫头荷叶跟在后面。
“我没事。”关山越定了定神,把手中的血书再看了一遍,一把抓紧,对陈七星道:“你跟我来。”
他快步向门里走去,陈七星紧紧跟上,关莹莹反倒落在了后面,看着陈七星的眼神里,满是诧异,对陈七星的身份显然非常好奇。
祝五福这宅子大得惊人,几乎就是一座小型城池,关山越在前面快步疾走,陈七星几乎是一路小跑了,这才勉强跟上,却也过了差不多柱香时间,关山越才在一个院子里停住,他一进院子,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口中哭叫:“师父,师父。”
“难道这是祝宗主住的地方?”陈七星心下猜疑,便也在一边悄悄跪下了。
“怎么了?”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老者走了出来,显然就是祝五福。
祝五福六十余岁年纪,头发半灰半白,身量不高,甚至有些略显矮小,若放在人堆时,很难有人相信这会是光明七宗之一松涛宗的宗主,不过别人若与他眼光对上,却又不会怀疑,他的眼睛与他的年龄完全不相称,眼睛虽不大,却是惊人的亮,看着你时,就象闪耀的晨星,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
一代宗主,果是不凡。陈七星在心中暗叹。
“师父,五哥没了。”关山越哭拜在地。
“什么?”祝五福愣了一下,眉头随即一凝:“你是说胡文庆那孽畜死了。”
“师父。”关山越哭叫:“五哥已去,你别骂他了。”
祝五福哼了一声:“你怎么知道他死了?”
“他叫陈七星,五哥临去时托他带了信来。”关山越向陈七星一指,托起狗肉胡的血书,膝行向前。
祝五福瞟了一眼血书,背着手,却不肯接,看向陈七星:“你是他什么人?他怎么死的?”
“祝宗主对胡大伯成见极深,一条狗嘛,有什么了不起的。”陈七星心下嘀咕,虽然他当时也觉得,狗肉胡嘴馋之下居然杀了师父的狗吃肉,太也过份,但现在看了祝五福的态度,却又觉得祝五福更过份些,不就是一条狗嘛。
这种想法,面子上当然不敢表露出来,恭恭敬敬的行了礼,把先对关山越说过的话又对祝五福说了一遍,这些话他在路上想了千百遍的,到是熟极而流。
“难怪我说十年不闻这孽畜兴风作浪,居然躲在了一个小街市上杀狗卖肉,好好好,可真是出息了。”祝五福嘿嘿冷笑。
“师父,你别骂五哥了。”关山越哭叫:“他当年也是另有苦衷。”
“什么狗屁苦衷。”祝五福暴叫:“不要只以为你们聪明,你师父我就是傻的,他为什么那么做我当然知道,可就是知道才越不可原谅,他到是快意恩仇了,拿师门怎么办?我教了他二十年,容易吗我?他屁股一拍,就恩断义绝了?我告诉你,到死我也不会原谅他,绝不。”
“原来胡大伯打师父的狗吃另有苦衷,奇怪了,打个狗吃有什么苦衷啊,不过这苦衷好象不但关三爷知道,祝宗主其实也知道,到是怪了。”陈七星心中暗转念头,看着祝五福暴怒的样子,情不自禁缩了缩头,祝五福身子矮瘦,可发起怒来,却如山洪暴发,惊天动地,脑后五道魄光,随着他的暴怒而时伸时缩,更增威势,无法想象,若是他的敌人对上盛怒中的他,会是一种什么情形?
“师父。”
“你不必说了,滚回去。”祝五福一甩袖子,回了房里,怦一下关上了门。
“师父。”关山越拜倒在地,并不起身,陈七星也陪着跪着,跪了有小半个时辰,门里传出一声怒哼:“带这小子滚,这小子测魄若能过关,你便收了他做徒弟。”
先前关山越托着血书,他虽没接,瞟一眼却已看清了书上内容,而认同了狗肉胡信上的内容,也算是勉强原谅了狗肉胡。
“多谢师父。”关山越知道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叩了头,又让陈七星叩了头,这才带了他出来。
第五章 莹莹 下
关山越住得离祝五福到是不远,一个独立的院子,三进的院落,占的地盘却不小,后面还带着一个花园,花园中一幢小楼,陈七星后来才知道,那是关莹莹的香闺,她爱花,花园中收得有无数奇花异草,一年四季花开不断。
陈七星给安排住在前院左手的厢房里,有一个小丫环服侍,让他洗了脸,换了衣服,关山越便遣人叫他过去,细细问起狗肉胡的情况,这样的询问其实花了好几天时间,关山越对狗肉胡的一点一滴都非常关心,有时听陈七星说着,他半天不说一句话,有时会倒了酒来,喝着酒,久久沉凝,陈七星感觉得出来,他和狗肉胡的感情非常深,不过他不敢问。
而说着狗肉胡的事,连带着也把他自己的情况说了出来,除了谢三,答应过狗肉胡的不说之外,陈七星也没什么瞒的,一五一十都说了。
虽然测魄还要到明年二月,但冲着狗肉胡,关山越铁定是要收陈七星做弟子的,因此关山越也不避讳陈七星与他女儿相见,反是主动发话,让关莹莹多关照点儿陈七星。
因着万松城里的一幕,陈七星先有些儿担心,怕关莹莹另眼看他,相处下来,其实还好,关莹莹有些儿骄傲,这太正常了,也有些儿小心眼,这也是一般女孩子的通病,但并不无事生非,人也极聪明,除非你惹着她或者她反感你这个人,否则还算好相处,陈七星与人打交道多,心眼细,反应灵泛,几次相处下来,关莹莹到是不觉得他讨厌,而做为关山越惟一收下的弟子,她到是反有几分亲近,在陈七星给她压着乖乖的叫了声师姐后,她立即就把陈七星当做自己人了,有事没事,总把陈七星带上,以至到后来陈七星几乎身兼多职,马夫,跑腿,出气筒,搬运工,也是,惟一的一个师弟,这玩具太好了,可着劲儿使唤。
陈七星到也乐意,反是关山越有几次看不下去,说了两句,关莹莹每次吐吐可爱的小舌头,过后又是一样。
测魄还要到明年二月,过关之前,不能教魄术,关山越便让陈七星先练武功,在魄术面前,武功没什么大用,但身手练活了,气血充沛了,对以后修练魄术也有好处。
陈七星从小到大一切靠自己,人小力弱无依无靠,能到手的东西就不多,于是养成了极为勤俭的性子,只要能拿到手的,便极为珍惜,绝不放过任何机会,虽然说武功在魄术面前没多少用,但只要能学就是好的,学得认真,练得也刻苦,只要关莹莹不使唤他,抓住机会他就练功,练得勤,学得苦,脑瓜子也好使,进步飞快。
刚来松涛城时,陈七星又黑又瘦,你想啊,从小到大一个人照顾自己,也没吃个什么,能胖起来吗?太阳底下卖水,能不黑吗?住在关家就不一样了,一天三餐,好吃好喝,再加上练武活络了气血,一个冬天过去,猛然就窜高了一大截,身板也壮实起来了,背后看去,赫然已是一条健壮汉子,其实他还不到十七岁。
呆了半年,对松涛宗上下,陈七星也有了大致的了解,也见过了尚方义和包勇,尚方义已年及五十,个子高大威猛,性格暴烈,一句话不对头,便要动手,早年间在江湖上闯荡,手上着实沾了不少血腥,当然,自己也吃了不少苦头,他修出了四个魄,可脑后却只有三道魄光,因为他的第二个魄给人打灭了,近十年性子才有所收敛,松涛城附近,各种门店辅面,还有周围的田产山庄,差不多都是松涛宗的产业,祝五福把这些都交给了他管,算是松涛宗的大管家。
包勇也年近五十,个子不高,皮肤白净,圆脸大肚子,看人总是眯眯笑,若放在哪个店辅里,就是个和气生财的小店东,事实上他还真是个很成功的商人,松涛宗有几个商队,在外地也还有不少产业买卖,这些祝五福都交给了他,自他接手,松涛宗外面的产业增长了好几倍,商队的收入也是水涨船高。
到是关山越是个甩手大掌柜,他为人清雅,不喜俗务,修练魄术之余,多是读书练字,或与左近一些文人墨客诗酒唱和,全不象个魄师,然而陈七星从背后的一些议论却知道,三大弟子中,以关山越功力最高,尚方义限于天性,包勇耽于俗务,修到第四个魄,差不多已是极致了,惟独关山越有可能修成第五个魄,成为继祝五福后松涛宗的第二位降灵师,也有传言,祝五福百年后的宗主位置,十有八九会交给关山越。
陈七星也听到了一些关于狗肉胡的议论,对狗肉胡的看法,分为截然不同的两种,一种是,放荡不忌的浪子,没出息的家伙,另一种是,外表不忌,内心火热,聪明绝顶,少见的天才,后一种评价是关山越偶而跟陈七星说的,尚方义脑后三道魄光,其中的器物魄其实是第四个魄修成的,而狗肉胡却是真真实实的以第三个魄修成了至少要四魄才能修成的器物魄,如此逆天的家伙,松涛宗创派千年也没见过几个。
而从对狗肉胡的议论中,陈七星也弄明白了一个个疑团,关山越三个,加狗肉胡也只四个,可狗肉胡却叫关山越小六子,原来祝五福总共是收了六个徒弟的,只不过死了一个赶走一个,还有一个不知所踪,只剩下了关山越三个。
虽然是同门师兄弟,尚方义与包勇的关系并不是很好,或者说包刮关山越在内,师兄弟三个的关系都不是太好,关山越还好点儿,不争权不揽事,尤其尚方义包勇两个,明急暗斗,关系相当僵硬,两人都是门人弟子上百,也是争来斗去。
尚方义两个不但门人弟子多,妻妾子女也多,尚方义正出的旁出的,共有三子三女,包勇还要厉害些,四子五女,对关莹莹这个小公主,尚方义包勇两个的儿子自然是着力巴结,但女儿就不同了,尚方义包勇都有个十五六岁没出阁的小女儿,一个叫尚蓓,一个叫包丽丽,说起来,她们也是要长相有长相,要家世有家世,可偏偏松涛城里有个关莹莹,与关莹莹一比,长相不如,聪明不如,受祝五福宠爱的程度也不如,这两个又都是小心眼,对关莹莹心生忌恨也就免不了,虽然不至于仇人也似,但平日里相处,争风吃醋冷嘲热讽便是常事,关莹莹骄傲得很,不太与她们计较,丫头荷叶却是个急性子,又最是维护自家小姐的,小姐身上,丁点儿亏都吃不得,因此而养成了一个凶丫头的性子,陈七星先前对她骂他窝囊废的事,心里还是有点儿疙瘩的,相处久了知道了荷叶的性情,到是不介意了。
就这么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这天陈七星一早醒来,推开窗子,但见天地皆白,原来一夜大雪,地上已是厚厚一层。
到院子里,打了一趟拳,又练了一趟剑,正自起兴,忽听得侧院关莹莹大呼小叫:“七星懒乌龟,起来了没有,快来快来。”
陈七星打拳舞剑呼呼生风,关莹莹魄术又已入门,年前便修成了一魂一魄,哪会听不到,她是存心要叫陈七星懒乌龟吧。
“这丫头。”陈七星嘀咕一声,却不敢迟疑,他这盘豆芽菜太嫩,惹得小公主发飚,那就是灭顶之灾,应一声:“来了。”飞步出去。
关莹莹站在院门外,外披银狐斗蓬,下面是石榴红洒花裙子,远远看去,悄生生恰如雪里红梅,要到近前才能看到她的脸,给银狐面的衬领裹着,精巧如玉,凶丫头荷叶站在她后面,手里捧着个花瓶儿。
一见陈七星,关莹莹便跳着脚叫:“懒乌龟师弟,这会儿才起来,人家都在雪地里站半天了。”
要骂人就骂人呗,什么叫雪地里站半天,陈七星心下腹诽,嘴上陪笑:“师姐早,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了,这是要到哪儿去摘花。”
“说是要到后山的姑子庵去看梅花的,看那墙角处一朵花儿,到生得好,你先摘来给我。”她明媚的眼珠子在斗蓬后滴溜溜的打着旋儿,食指儿伸出来,白嫩嫩脆生生,微微往上翘,便如一根新掐的葱管儿。
陈七星顺着她手指看去,十余步外的墙角,雪堆之上,果然生着一朵儿怪花,有酒杯儿大小,含着个蕊儿,花辨儿好象还在动,怕冷似的。
陈七星为人小心精细,可不是别人说一句就听一句的那种人,为什么说是怪花呢,因为他留意过,那地方生着的是一蓬不知名的小矮树,叶子落尽了,没下雪时,杈杈丫丫光着个膀子,有够难看的,怎么突然一夜之间生出这么大一朵花儿出来,而且就这么一朵,还叶子都不见一片,不是怪花是什么?
陈七星知道,关莹莹是修成了一魂一魄的,第一魄肯定是个草头魄,以她爱花的性子,十有八九是一株什么奇花异草,陈七星虽然从来没见过,但几乎可以肯定,面前这朵花,必是关莹莹的魄在作怪,只是关莹莹把魄光隐在了斗蓬后面,没让他看见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