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贵先生虽然擅长社交,工作上却赢不了深泽先生。而你不但学业成绩优秀,个性又温和待人亲切,最近还对投资股票大有兴趣,正逐步提升你们家族事业的利益——可是前途看好的绩优股啊。」
说到后来,八嶋根本像在演戏了。道贵噗嗤一声笑出来。
「承蒙你大力称赞我是很高兴啦,不过是从哪里学来的吧?」
「被你猜中了。就是在这本杂志上看到的。」
八嶋指着桌上一本封面豪华的大众杂志。杂志和报纸都辟有报导名门望族的八卦单元,整天追逐着他们的动向。
「股票还早啦。只是在打工的地方学了一点皮毛。」
「不止这样吧?我老爸还常跟我说,想把史代嫁给你哩。那小妮子年纪也差不多了,你要是有那个意思,可以先跟她相亲一下。」
听着八嶋不像开玩笑的语气,本来想跟他说岩谷比较适合史代的道贵,硬是把话吞了回去。岩谷最近组了个思想前卫的三田社会问题研究会支会,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了。
「或许是多管闲事啦,不过我真的担心你耶。我知道你很努力,但总觉得你似乎想太多了。要不要去交个女朋友比较好啊?」
他很感激八嶋的关心,却不能因此就答应去相亲,于是他摇摇头。
「让我考虑一下。总之,下次东京见了。」
和八嶋告别后,道贵坐上了等在饭店门口的计程车。
这两年来他长高了,长相也变得愈发成熟。从稳重的态度来看,早已跟天真无邪的少年时代说再见了。
经过那场灾难,清涧寺财阀除了公司大楼外,还失去了多数职员和主力干部。幸亏早把某些主力工厂转移到中国去,算是不幸中的大幸;深泽也趁此机会大幅改革了公司组织。
首先为了强化清涧寺物产的实力,深泽把财阀旗下所属企业的商品,全交给物产独家贩卖。同时彻底改革物流结构,成功地大幅降低各种支出。这些课题明明在地震前就已提出,讽刺的是却在灾后才一鼓作气开始实行。
另外,深泽察觉清涧寺财阀与其他大财阀的差异——和政界的关系薄弱对将来不利,开始加强与义父,即在野党的有力议员木岛淳博之间的关系。如今,身为清涧寺重工董事长的深泽,也在其他公司兼任重要职务,并且积极参与经营。像他这样的外来要员并不罕见,还加入了每周一定期召开、名为清月会的干部会议,统筹领导所有参与人员。
然而,谁都知道清涧寺财阀的发展如履薄冰,是建立在危险的均衡之上。
在资本持续往三井、三菱为首的四大财阀集中的情况下,就算并吞其中一方,也无法保证存活。除了得力图克服这样的现况,还得考虑万一失败,清涧寺财阀可能沦落为二流企业逐渐没落。
所以,现在更需要借助深泽的力量。
而原本没有什么向心力的家族,却在关东大地震这个前所未有的灾难下,奇妙地重新聚拢了。
即使知道深泽的背叛和不义,清涧寺家却少不了他。所以道贵只能逼自己视而不见,忍痛把哥哥和妹妹当贡品奉献出去。
美貌更上一层楼的和贵,收拾起过去的放荡投身工作,如今已是清涧寺纺织的副社长。然而他被深泽支配的事实依旧不变,无计可施的道贵只能放任那两人扭曲的关系。
另外,鞠子也快从女校毕业了。随着年龄增长出落得愈发标致的她,仍旧打算跟深泽结婚,当然婚约也持续着。
所以道贵才会愈来愈焦急。
再这样下去,等于拱手把清涧寺家送给深泽。
他绝不能眼睁睁让这种事发生。
他需要能够拯救和贵和鞠子的力量。
可惜他跟深泽的实力悬殊,身为学生的他要如何平起平坐地介入家族事业呢?再三考虑后,道贵从前年春天开始进证券公司打工,并尝试运用手边仅有的存款做投资。这个无意中发现的意外才能,不知怎地被杂志记者知道,才变成现在这种夸张的评价。
自从两年前与克劳迪欧分开,道贵就下了决心。
再也不为任何人动心。
这一生只为保护家族而活。
他就是这么喜欢克劳迪欧。连这种想法之单纯都没察觉,道贵忍不住自嘲起来。
失去恋爱力气的他学会了如何应对女性,肉体却仍清纯无染。
「到了。」
道谢后付完车资,道贵下了计程车。
假日还要跟政界人士打交道只令人心烦,根本毫无放松可言。
这一年来的日子并没什么大改变。
从跟克劳迪欧离别的那一天起,道贵的世界就失去了颜色。原本温暖自在的世界被击得片片粉碎,再也拚不回原状了。
那时候的自己还不知道分离为何物。不晓得再也无法见到他之前,还以为跟今天一样不变的明天仍旧会到来。
所以起初那一年间,他不断寻求能够见到克劳迪欧的方法。
然而,追逐一个遥不可及的残影对身心来说都是折磨。如今道贵终于认命放弃,并为了将来能辅佐兄长而专心学习。得知道贵拥有金融投资方面的才能,和贵高兴地对他说要好好运用,给了他一个百元硬币。
道贵发现自己鞋带掉了,于是在树丛边停下脚步。'星期五论坛'
感觉似乎有人看着自己,他不经意地抬起头,发现有个人影伫立在二楼候车室的窗边。
他最先认出来的,是那头暗色金发。
然后,他跟俯视此处的青年目光相遇了。
他知道。
他瞳孔的颜色。
那是——让道贵的心为之冻结的美丽蓝眸……!
下一秒钟,道贵丢下旅行包冲了出去。
或许他已经忘了自己。就算真的忘了,也可以重新再来。
和人群逆向而行的道贵穿过车站门,冲上阶梯往二楼奔去。刚好在楼梯转角处跟同样快步下来的青年目光交错。
「克劳迪欧……!」
道贵直接冲过去,顺势搂住克劳迪欧的后颈。
「道贵……」
立刻惊觉自己失态的道贵急着想退开身体,却被克劳迪欧紧紧拥住丝毫不肯放松。
「对、对不起!请、请你放开我好吗?」
「这太残忍了。好不容易抱住了主动扑进我怀中的心爱公主,怎能就此放手呢?」
克努迪欧用甜美得让道贵浑身颤栗的声音在他耳边低语,有礼地松开了他。
看着那张端正脸上浮现蛊惑的笑容,道贵的心脏一口气狂跳起来。他的美貌比以前更加迷人,说话的语气和动作也更加成熟威严。
喜悦和紧张交加的道贵一时语塞,但又怕对方觉得怪异,于是卯足劲努力开口。
「Buon giorno。e sta?」
对方瞪大的眼睛闪过一抹讶异,但随即就笑了。
「Va bene,grazie。E Lei?」
其实只是像早安,您好吗?的日常问候语,想到用日文说出来一定很滑稽,道贵差点笑出来。
「真令人吃惊。你学了义大利语吗?」
「一点点啦。」
决心放弃克劳迪欧后,最近这一年他才没有继续学。
「我可以自作多情地以为,都是为了我吗?」
想要回答当然的道贵,忽然惊觉地看了一下手表。搭车时间已经迫近,要是没搭上这班,今天就无法回到东京了。
但错过这次机会,很可能再也见不到他。
「——你正准备回东京吗?」
克劳迪欧的语气有些生硬。
「是的。但是见到了你,我就不想回去了。」
道贵好久没这样诚实表现自己了。实际上,这几年来他一直过着压抑忍耐的生活。
「那么,你愿意跟我一起来吗?」
对方凝视着道贵的眼睛提出邀请。
「到哪里去?」
「为了这次休假,我借了一幢别墅。想招待你到那里去。」
鞠子的身影虽然晃过脑海,但他更不愿意就此跟克劳迪欧分手。
「非常乐意。」
克劳迪欧闻言泛起微笑,慎重地执起道贵的手。
在戏剧性重逢的第二幕揭开那瞬间,命运女神已经开始转动手中的车轮了。
克劳迪欧向某企业家借来的别墅,位于闲静的轻井泽郊区,搭计程车至少得花上半小时。坐在身边的道贵仍紧张不已,不管跟他说什么都心不在焉。
这幢借来的别墅并不大,但整理得很干净。会客室里不时有凉风扑面,比闷热的东京舒服多了。
他会选择轻井泽做为重逢之地,是因为在都市里要故作偶遇实在太难。
和道贵重逢后,克劳迪欧的心激动到忍不住自嘲。或许道贵已经知道真想,忘掉自己对他会比较好吧。
然而见到道贵的那一瞬间——当他奔向自己抱住的刹那,他的所有犹豫都消失了。
真高兴他还记得自己。
「稍微平静一点了吗?」
「是的。」
克劳迪欧轻啜冰凉红茶深吸一口气,看向仿佛还身在梦境、茫然凝视自己的道贵。
从棱角分明的脸部轮廓以及带有几分成熟的动作,可以觉出两年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现在的他更具青年气息,洁净的美貌也让他变身为更引人注目的对象。
尽管岁月改变了道贵的外貌,却没有动摇他的本质。
在车站的候车室里,他那么热情地冲过来拥抱自己,这是一向谨慎、不轻易表露感情的日本人会做的事吗?
无论过去或现在,道贵的存在总能带给克劳迪欧新鲜的感动。
两年前回到久违的家乡时,克劳迪欧只感觉到无尽的失望。
那个法西斯主义依然横行的国度,已经不是他所爱的义大利了。街道上四处挂着象征法西斯政权的斧头图饰,人与人之间互相猜疑监视。反法西斯主义的群众则一边恐惧着军方的逮捕,一边小心翼翼进行绝望的抗议活动。
改变的不止是社会。
从前拥有社交界之花美誉的姊姊也终日缠绵病榻,一天比一天消瘦。昔日的美女口中不断呓语着你一定要报仇,终于在一个月前病逝。当时已经赴中国上任的克劳迪欧,没有赶上见她最后一面。
「您什么时候回来日本的?」
「两个礼拜前。一来就想找地方避暑,因为实在太热了。」
对此话深信不疑的道贵用力点头。无法揣测对方究竟知道多少,克劳迪欧只能紧张地努力把微笑挂在脸上。
「欢迎回来。还有……恭喜您结婚。」
「结婚?什么意思?」
意外的发言让克劳迪欧皱起眉头。
「我听说您有未婚妻,返乡也是为了回去结婚。后来我才慢慢知道您是义大利人。其实仔细想想,我也只知道您的名字……」
「可惜我既无未婚妻也没有伴侣。有的话,早就带过来介绍给你认识了。」
看来道贵还不知道自己的真面目,更想不到这段期间居然有这种传闻。
「我的亲人在义大利经商,而我是日本这边的负责人。当时传出大地震毁了日本的消息,所以家族大老命令我回国报告。」
「所以,您才跟神父一起回义大利去吗?」
「是的。之后公司把据点移到中国,我整天忙工作都来不及了,哪有时间结婚?更何况连对象都没有。」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
发现道贵落泪,克劳迪欧伸手抹去他的泪水。舔掉沾在自己手指上的泪液,理所当然是咸的味道。
「求你别哭了。」
道贵不会知道,这是他第一次从心底这么恳求别人。
「因为……我太高兴了……」
面对道贵柔弱的告白,强烈的情动让克劳迪欧的心也随之颤抖,炽热的情感从身体蔓延到指尖。
果然,道贵对自己来说是最特殊的人。
只有他,才能让自己动心。
被称为贵族中的贵族,不知征服了多少敌人的自己,在爱情面前却只能俯首称臣。
凝视着真珠般的泪滴从那双黑眸落下,他的理性霎时消失无踪。
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