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贵纤细的手叠上道贵手背。他的手指异常冰冷,加上那种不寻常的憔悴样,让道贵不敢追问原因。
他怕听到原因的答案是自己。
道贵回到自己房间,深深叹了口气。
听到敲门声他应了一声,推门进来的人竟是深泽。
「您这次旅行的时问还真长啊。」
「不好意思也让你担心了。我在那里遇到认识的人,承他招待到别墅去小住。」
「所以您就忘了这个家吗?您有没有想过和贵少爷会有多担心?」
「我自认自己的行为还有分寸,倒是你对哥做了什么?」
道贵也知道自己是在强词夺理。
要是真有分寸,就不会跟克劳迪欧同居一个礼拜了。
「和贵少爷是担心您担心到夜不成眠啊。要是没有我的安慰,大概早就倒下去了。」
深泽那明显嘲讽的语气让道贵反感,这下他终于知道兄长足因为谁才变成那样。
「你不要拿我的事去折磨哥哥!有什么事就直接冲着我来吧。」
「好,那请您以后好好约束自己的行为。您好像有个同学叫岩谷吧?听说他热中社会主义运动,难保您没有受到不良影响。」
「你怎么知道……」
他颤抖了一下。没想到深泽居然连他身边的人事物都调查过。
「只要您不误入歧途,一切都会很圆满。」
他只不过是鞠子的未婚夫,到底在摆什么架子?
「财阀在产业界的影响力愈大,我们受到的质疑也就愈大。尤其中国那边的劳工运动也有不少支持者,还搞到送什么莫名其妙的投书,扬言如果不改善日本工厂的劳动条件,就要危害清涧寺家的人。」
「投书……?」
五月在中国发生的暴动虽已平息,道贵依旧持续注意。
世界大战结束后,为了追求低成本和大量劳动力,正式在上海、青岛设厂的日资纺织工厂,在当地称为在华纺。对现今的日本来说,中国是相当重要的经济据点。但今年二月,某个在华纺工厂大量解雇了因长时间劳动和低工资而心生不满的劳工。此事件延烧到到五月三十号规模更加扩大,甚至引发全中国大规模的反日爱国运动,直到最近才慢慢平息下来,但仍然不能掉以轻心。
对清涧寺财阀来说,中国是重要的事业根据地,同时也是最大的弱点,难免会被余波牵连。
「这种敏感时期您还搞失踪,我们当然会以为发生了什么事而不安。」
「我不知道投书的事啊。」
「您还是学生,没必要知道。」
看到道贵被呛到语塞,深泽才罢休地离开房间。
自己真是太不小心了。
觉得自己没用又焦躁的道贵,忍不住捶了墙壁。
要是不自我约束,以往累积至今的努力就会付之一炬。他并不否定自己受克劳迪欧吸引的心,但适当的自制仍属必要。
克劳迪欧的爱抚和亲吻忽然浮现脑海,那记忆甜美得让他难以忘怀。
「克劳迪欧……」
道贵把自己丢在床上低喃着他的名字。而身体就像着火般发烫起来。
在契约书上签好名,克劳迪欧满足地放下笔。位于丸之内的客户办公室非常炎热,就连最新型的电风扇也发挥不了什么作用。
「您回到这里才没多久,克西?巴迪贸易就有如此杰出的表现,同业一致有口皆碑啊。」
「谢谢您的称赞。」
「照这样下去,早晚有一天会超越清涧寺,连三井、三菱都不是您的对手。」
看着眼前这个秃头中年男子满脸谄媚,克劳迪欧忍不住撇了撇嘴。
「您说的是清涧寺财阀吗?」
「啊…也不是啦,清涧寺根本是在苟延残喘,只靠深泽董事长一个人独撑罢了。」
「希望藉着跟贵社交易,能够渐渐追上四大财阀的脚步。」
「您真有雄心大志啊,日语也说得很好。」
男子一边吹捧地擦拭额头汗水。看到他的动作,克劳迪欧觉得自己都要热起来了。
「那么,我们下个礼拜见。」
克劳迪欧优雅地行了一礼离开会客室。
现今日本商业界以三井、三菱、住友、安田这四大财阀为首,加上川崎、古河等等形成八大财阀,除了具有压倒性的权势,还进行着资本集中计划。有一段时间业绩不振的清涧寺财阀无法挤身其中,明眼人都看得出经营得有多辛苦。
由于大地震之故,暂时停止在日本发展的克西?巴迪贸易,也不被四大财阀放在眼里。克劳迪欧也试图想跟下游企业联手以扩大事业版图,但始终不是上上之策。
问题关键出在那个他住了近五年、可谓熟知当地发展的中国身上。只要还挂着义大利企业之名,事业重心只能局限在廉价租借的天津义国租界内。但克劳迪欧渴望在日本租界的上海拥有据点,因此必须向日本企业寻求合并。为了这个公司的设立,克劳迪欧早已备妥了无论在制程或通路上,都可说是划时代的新产品。只是至今仍找不到够资格合作的对象。
再加上中国发生了大规模的民众运动,进入九月才好不容易镇压下来。因此各国目前仍在观望。
坐上事先等在门口的车,克劳迪欧叹了口气。共乘的小早川体贴地问是不是累了。
「没有,我没事。」
「接下来没有其他预定,要不要我帮您准备一个晚餐约会?」
「晚餐约会?跟你吗?」
听到克劳迪欧发出讶异声,小早川立刻反驳怎么可能。
「那位少爷的暑假已经结束,不趁现在来个趁胜追击吗?」
「你的消息还真灵通。」
秘书的提醒让克劳迪欧苦笑。
「以前来寄读的那户人家少爷,听说跟清涧寺家的三男感情很好。」
克劳迪欧记得是神户的八嶋家。两年前他到神户时,也是经由小早川找到八嶋家,帮他仲介了许多企业。
「你觉得我为什么要跟他见面?」
「可以兼顾趣味和实益——不是吗?」
「说的真好。」
他当然想立刻见到道贵。
只是刚到日本就休息了一个礼拜,要弥补这段时间的工作量实在辛苦。加上接到同族的伊莎贝拉即将赴日的消息,想到要如何安置她,克劳迪欧就头痛。
「不过没有吃饭的必要。」
「……我明白了。」
太多接踵而至的事情都不在克劳迪欧掌控中。
更别说他会渴望一个人到必须靠避不见面来冷却思念,这是从未有过的经验。
他甚至有那种——只要拥有道贵,就能浇醒自己的征服欲冷静下来的任性想法。
他以为跟道贵重逢,就可以斩断所有思念。实际上却不然。他对道贵的思慕反而与日俱增,甚至需要用冷却期控制。这也证明了他超乎想像地深受对方吸引。
难道身为冷酷企业家的自己,计算能力生锈了吗?
真是愚不可及。克劳迪欧在心里这么自嘲。
将道贵的利用价值发挥殆尽后,再残忍地抛弃他才是自己的作风。即使做不到这样,理性也告诉他只要懂得放手就好。
然而他却什么也没做,只能选择不告诉他真相这种最优柔寡断的方法。
他怎么会这么疼惜道贵?
跟道贵在一起,自己能够安心、能够被甜蜜的爱情所满足,那是什么都无法取代的瞬间。
只要继续对道贵好,他就得继续承受家族和复仇的诅咒。
当然,姊姊过世后,他被家族绊住的理由也愈来愈少。只剩下跟自己年纪悬殊、现在也成为克西?巴迪家族一员的弟弟米凯雷,是他唯一的牵挂。只是姊姊临终前的恳求无法从脑中消失,况且还有家族的养育之恩要报。
他的怨恨实在太深重激烈,这把憎恶的业火迟早也会连累道贵吧。
克劳迪欧知道深植自己心中的诅咒,总有一天会变成伤害道贵的利刃。
所以,离开他才是正确的选择。在他被自己伤害之前。
「道贵!你不是道贵吗!」
新学期的第一天,道贵在图书馆前听到有人大声叫自己的名字而停下脚步。从宿舍方向跑过来的八嶋,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摇晃。
「我担心死了!听说你一个礼拜都没回家,你哥还找到宿舍来……」
「抱歉抱歉。」
他完全忘了要联络八嶋。跟克劳迪欧失去联系的道贵陷入沮丧,为了不让自己继续消沉下去,他只好以写暑假作业和打工来转移心思。
十天前跟克劳迪欧在轻井泽分手后,就再也没有联络过了。
因为那段时光太美好,道贵才无法理解为什么一回来就没能再见面。忍不住思念的他有时候会打电话过去,得到的却只是佣人少爷不在家的回答。对方也没有主动跟道贵联络。
难道是被克劳迪欧玩弄了?不想被这种负面想法占据心思,他只好藉助外力来分散注意力。
本来还想说些什么的八嶋,忽然啊了一声。道贵讶异地从他的视线方向看去,正好看到脸色黯淡的岩谷朝这里走过来。
「岩谷。」
听见道贵的叫声,岩谷也只随便瞥了他一眼,没有稍做停留。
「岩……」
「别叫了。算了,我们今天去喝酒吧。」
还想叫住岩谷的道贵,硬是被八嶋抓住。
「可是我很久没见到他了啊。」
「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岩谷了!你要是多管闲事被宪兵盯上怎么办?赤化的贵族可是大丑闻呢。」
被八嶋压低声音斥责,道贵只能低下头。
随便选了个居酒屋,八嶋不由分说就把道贵拉进去。
「——岩谷他……到底怎么了?」
拿着啤酒杯的道贵叹了口气。
岩谷的个性本来就比较严谨,一旦沉迷某事常会不可自拔。但是这种时代参加反体制运动,根本是在玩命啊。
由于以共产主义为首的各种运动盛行,宪兵队成功地藉机整顿了内部纪律,并自愿担任取缔反社会运动份子的工作。
最有名的就是地震后没多久发生的甘粕事件。今年春天,跟普通选举法一前一后发布的治安维持法,更强化了取缔思想份子的条例,即使对象是学生也绝不宽待。
「……有些话只能在这里说。」
八嶋用筷子戳着关东煮阴沉地说。
「我觉得我有责任。他会沉迷那种运动,可能是我的关系。」
「因为你?为什么?」
欲言又止的八嶋继续说:
「就在去年,岩谷忽然跑来我家,说要以结婚为前提跟史代交往。」
「你指的是神户老家吗?」
「嗯。岩谷大概知道史代女校毕业后就要嫁人,所以才急了起来。我一问之下才知道,他们两个有在通信。」
完全不知道有这些事的道贵,边喝酒边想起岩谷的脸。
「咦…可是那跟搞运动有什么关系?」
「——我爸反对他们。」
「咦?」
「人有了金钱和地位,就会变得愈来愈贪婪。我爸坚持一定要把史代嫁给贵族。岩谷的父亲虽然也是知名企业家,但终究是平民。我爸还说不管招赘或怎样,都一定要跟贵族结亲才行。」
道贵觉得好像被淋了一头冷水。
「偏偏我爸遗说对象要是道贵就完全没问题,才导致他自暴自弃吧。」
口干舌燥的道贵说不出半个字。
反正不管走到哪里,出身贵族永远是贵族,出身平民就永远是平民。这种因身份之差而导致的痛苦,恐怕永远不会消失吧?人称自己的出身叫血统,难道非得被这种东西永远牵绊?
他可以体会岩谷为了打破现状,消弭那种门当户对的观念而投身社会主义运动的心情。
「所以我也能理解他对现今社会的愤怒,想要创造另一种新局面的心情。」
八嶋难得会赞同岩谷的行为,有可能是醉了。
「不是顺从地接受一切才是好事,那不叫宽容而是没有责任。我可无法对我爸的所作所为视而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