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深泽的声音,看似闲得无聊拿起报纸随意翻阅的客人,抬起头说了声不会。
——比我想像中还快。
隶属东京宪兵队总部的安藤千岁少尉,是个面容端整却透着些许刻薄的青年。
浅野的警告还不满一周对方就找上门来,看来浅野当时应该已掌握了某些线索。不过一句话就让清涧寺财阀欠他一个人情,越想越觉得浅野要这个男人不是泛泛之辈。
和贵还没回来,不过有阪口陪在他身边应该没问题。
随口寒暄了几句,深泽便直接切入话题核心。
「您今日特地拨冗来访有何贵干?」
「也称不上是什么要紧事啦……只是觉得这阵子时局动荡不安,想来看看府上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安藤把身段压得颇低,更突显他的高深莫测。
「还过得去,没什么特别的需要。」
最近只要听到宪兵或特高(旧时日本的特务警察),一般人就算没做亏心事,也会没来由地胆战心惊;不过深泽没那么卑屈。或许对他堂堂正正的态度感到意外,安藤反而怀疑地说:
「既然这样,为什么派人保护府上的继承人?」
「这种程度的防范理所当然。」
富田制钢的专务究竟是意外死亡还是他杀,目前仍有诸多揣测。该公司矿场不人道的劳动制度已被视为社会问题,来自社会运动者的谴责声浪更是节节攀高。在这样混乱的世局,难保不会发生难以预料的意外。
「只要和我们商量一下,眼前你们讨厌的信件问题就能轻易解决。」
「……您的消息真是灵通。」
连这种事都调查出来了!?清涧寺家的佣人口风都很紧,加上下了严格的噤口令,所以应该不是从这管道流出去的。这么说,他的情报来自其他地方?
「为了达到目的,各企业难免会侵害到他人权益,招来对手的报复。若因这样就浪费国民用血汗换来的税金,实在太说不过去。」
「是吗?那么倘若你有需要,请随时跟我商量。」
说完,安藤便离开了清涧寺家。
根据深泽派人暗中调查的报告指出,诚如浅野前几天所言,陆军——尤其是宪兵队,早已从认识的杂志记者蒐集有关清涧寺家的资料。而看起来不像会亲切助人的浅野会好心提醒深泽,纯粹只因他跟安藤是水火不容的死对头。换言之,他那天说的话应该可以照单全收。
由那个劳动者觉醒会寄来的恐吓信已达十数封,奇怪的是对方从未具体索求金钱,所以深泽才犹豫该不该报警处理。
身为资本家及支配阶级的清涧寺家,对反社会运动的活动者来说,不啻是社会歪斜结构的象征,更是最容易被攻击泄愤的目标。
再加上下任当家和贵向来以浪荡和美貌闻名,更是资本家纨絝子弟的最佳表徵。原本传言要接任次任当家的三男清涧寺道贵,今年春天就要离开日本,于是以清涧寺家族最后一名男丁活跃于社交界的和贵,动向总是备受瞩目。
出身金泽贫穷佃农家的深泽勤勉向学,受到同乡的政治家木岛淳博赏识,进而拔擢为贴身秘书一路爬到现今的地位。因为这层背景,深泽对劳动者跟农民的主张难免有同感。
然而,深泽还是有自己的野心。
他渴望得到最想要的东西,这念头至今仍未改变。
那就是——永远留在和贵身边。
对经营财阀兴趣缺缺的深泽会继续挑这担子,单纯只是不愿这份沉重的压力落到和贵纤瘦的肩上,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原本打算在和贵承受不住时,亲手为他除去那份负担。但只怕忍耐力强的和贵再苦也会咬牙忍下去,绝不发出痛苦的呻吟。
轻缓的敲门声将深泽从沉思中拉回,他抬起头朝房门说请进。下一秒,看起来才刚回到家的和贵便粗暴地打开门。
「和贵少爷,有什么事吗?」
「我有话跟你说。」
和贵似乎在生气,写满不悦的苍白脸庞依旧美丽。
「你要让阪口跟我多久?」
「我还没决定。怎么了吗?」
「出差、开会跟着我就算了,连我去见朋友也要跟!这算什么啊!」
「这是我雇用他的条件之一。」
虽然答应保镖贴身护卫,但从出差回来至今连续跟了一个礼拜,生性奔放的和贵终于受不了了。而这点也早在深泽计算中。不晓得保镖会跟深泽报告什么,无法放松心情去舞厅或热闹场合的和贵,搞得自己欲求不满相当烦躁。但深泽却觉得这样的和贵很可爱,稍稍一碰,他的双眸就泛红湿润。
「我自己的安全,自己会负责!」
和贵用华美的手指揪住他的领口,大言不惭地宣告。
怎么可能!
我不就用这双手把你抢过来了。深泽忍不住这样想。
脆弱又虚幻的和贵是那样惹人怜爱,让人忍不住想除掉他护身的棘刺。失去利刺的蔷薇美得好娇弱,只能等待凋谢或被人摘下。
深泽嘴角微扬,轻松拉开他箝制自己的手。
「凭你这慵懒的身体也想保护自己?」
他一个使劲将和贵拉进怀里,从背部一路抚摸到臀部,惹得怀中人儿浑身簌簌颤抖。
「呃……」
「再稍微忍耐一下,要有点耐心。」
深泽知道差不多可以拥抱他了,但如此一来又会太宠他。光是抚摸似乎无法满足和贵,反而更刺激情欲似地害他抖得更厉害。虽然觉得这样的和贵很诱人,深泽还是硬生生地放开他。和贵双颊酡红,手足无措地愣在原地。明知他湿润的眼里充满哀求,深泽却故意不看他。
即便如此,和贵仍无法坦率说出抱我,这点也深深勾动深泽的心。只要和贵开口,深泽绝对会毫不吝惜地拥抱他;但也因为他没有,才更教人疼惜。
和贵总为自己满溢的情欲感到羞耻,即使深泽努力想帮他也徒然。这是和贵要不得的缺点。
和贵对爱情向来疑虑甚深,总是极端恐惧被深泽抛弃,拚了命想把他留在身边。因为讨厌父亲而视色欲为罪恶,万分憎恨沉溺性爱的自己。
并不是和贵要求,深泽就带给他快乐。而是他必须这么做,才能让和贵因悦乐而卸下自缚的硬壳。但是,和贵并不理解个中原由。
其实,和贵越是认真工作,深泽就越没必要继续留在清涧寺家。只是和贵太过拚命陷入盲点,并没看穿这件事。
不仅如此,他总是无法理解自己为何得不到被爱的满足感。
不过这也难怪,因为一切都是深泽的刻意安排。他想要彻底融化和贵的保护壳,狠狠地弄坏他,好让他知道这世上除了自己,没人能成为他的依靠。
「怎么啦,和贵?你今天心情似乎不太好。」
和贵茫然听着从其他房间传来的笑声和热闹的三味线琴音,直到有人出声才回过神。
仙崎老人用关心孙子般的沉稳眼神注视和贵。
宽敞的房里只有他跟仙崎两人,自己一出神气氛就会冷下来。早知道应该请艺伎来助兴才对。和贵这时懊悔也来不及了。
「真的非常抱歉,我刚刚在想事情。」
几杯后劲十足的日本酒下肚,身体都热了起来。
「该不会工作过度了?大家都说清涧寺家的次男简直变了一个人,埋首努力工作呢。」
「那是之前太怠惰了。」
「原来是不愿只靠爱情活下去吗?不愧是日本男儿,真有骨气。」
「多谢您的称赞。」
本以为大哥国贵不幸遇难,清涧寺家会连带被陆军排挤,但仙崎似乎认为两件事不能混为一谈。和贵的想法其实很合理,但老人却觉得他的想法稀奇。这也是不善和军人相处的和贵,会对老人产生好感的原因。'星期五论坛'
仙崎不喜欢外界知道他跟清涧寺家的关系,即便要请和贵当模特儿,多半也约在朋友处所,或像今晚这样约在熟识的料亭碰面。和贵认为没必要隐密成这样,不过这是深泽答应两人见面所开出的条件。而且这种蒙上一层纱的秘密关系,也让老人觉得有趣又新鲜。
「对了,要不要再找谁过来?只跟我一个喝酒,您一定觉得很无聊吧?」
「怎么会呢。能跟你单独喝酒可是无上的奢侈。」
仙崎满足地点点头,下一秒神情却转为认真。
「你就老实说吧,是不是有什么心烦的事?」
「咦?」
没想到老人会重提前话,和贵不禁直视他的脸。
「我发现今天除了司机,还有个年轻男人在隔壁房等你。」
「——他是……保镖。」
自觉丢脸的和贵说完,只见仙崎的脸色稍稍一沈。
「保镖?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不,其实没什么。只是深泽太神经质了,硬要派人保护我。真是的,我明明是男人……」
「现在世局这么乱,他当然会担心你。如果有需要尽管开口,我立刻派宪兵的人……」
「我没事的!况且那么做,只会造成您的困扰。」
现今社会只要有什么风吹草动,宪兵队一定会有所动作。但也不能因为私事就劳师动众。
「既然如此,派人保护你不就绝对必要了?」
听到仙崎有意无意寻自己开心,和贵难为情地低下头。
「你是清涧寺的下任当家,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
「——嗯,既然您都这么说了,我自当谨记在心。」
「嗯,那就好。」
仙崎是个必须小心应对的人,不过深泽很重视这层关系。正因了解这点,和贵才会战战兢兢地维持这份友谊。
否则,他会变得很不安。
和贵觉得自己能为这个家做的少之又少。
虽然大家都说,清涧寺家的浪荡子终于洗心革面成为能干的企业家,但那只是表面而已。和贵自知道贵的商业头脑远比自己厉害,但他目前却不在日本。
所以为了将深泽留在身边,他只能一肩挑起守护清涧寺家的重担。
真希望永远不会有深泽厌倦他的那一天。为此他什么都愿意做,只求深泽能一直待在自己身边。
所以,千万不要讨厌我,不要舍弃我!和贵总是在心里这样祈祷。
会接受紧迫盯人的保镖守护,也是基于这个理由。
所以,和贵才会那么讨厌深泽用身体敷衍他。却更受不了深泽碰也不碰自己。
即使一点点也好,他就是渴望深泽的体温。
他好想好想要深泽,渴求到近乎发狂。
3
鞠子轻轻摩擦热烈鼓掌而泛红的双手,对身旁的和贵微微一笑。
「太有趣了。今天真的很谢谢你,哥哥。」
平常几乎都穿洋装的鞠子,今天为了欣赏歌舞伎,似乎特地换穿和服。
担心鞠子也为保镖的事感到郁闷,和贵便请求深泽同意陪她看戏。阪口仍在剧院外等候,仙崎的忠告让和贵比较能平心以对了。
「不客气。好久没看到你的和服打扮,感觉挺新鲜的。」
「好看吗?」
「那还用说。不过参加典礼时,还是穿洋服比较适合。」
原本只是不经意的一句话,鞠子却不解地反问什么典礼?。
「当然是结婚典礼啊。你跟深泽也订婚一段时间了,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吧?」
「……哥哥,我知道在这里说这种事不太恰当,不过我很久以前就想跟你说了……」
「什么?」
鞠于一脸认真地正视和贵。
「我想跟直巳解除婚约。」
「——你说什么……!?」
出乎预料的内容深深撼动和贵。
「不行吗?」
「也不是不行……深泽怎么说……」
明知把责任推给深泽很过分,但一时之间他实在不晓得该如何反应。
「那就没问题了。解除婚约并非我一个人耍任性,直巳也这么希望。」
「深泽也……?」
听到这里,和贵的心脏差点没停止。如果这件事不是鞠子一意孤行,情况又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