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试剂有一个过耳不忘的名字——XX00(零零)试剂。被洛林无数次曲解为XXOO。
试剂透明清澈,只是对着光荡漾着瑰丽的紫色。流苏取来针管,动作业余的可以,连消毒没有,直接往洛林的皮肤里戳。
洛林咬着牙,倒不是流苏下手太重,而是试剂的药性极为凶猛,白蛇一样在体内搅动,又像是一台抽水机,翻江倒海,澜翻绪咏。洛林只有被动的等待风平浪静,就像风头浪口的一叶扁舟。
手按着额头,掌心下,洛林的五官扭曲,如同承受严刑拷打的囚徒,明明被痛苦紧致的包裹,却倔强的不曾服软,流苏一次又一次地看到他令人发指的执拗。
习惯性的动作,每次洛林都喜欢按着自己的眉心,像是抚摸那个记号原本的位置,事实也的确是如此。
眼前色彩斑斓,光影重叠,这些影子像是集市上比肩接踵的人推搡与摩擦,又像大街上车辆奇异的形状和颜色,都朝着一个方向——病变治疗中心!
而那里站满了人,在屋顶,在天台,当他从高处跌落时,所有人伸长了脖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发出尖锐而阴冷地笑,一路目送着他从云端跌倒地面。
你是病变人类,被誉为洛家近十年最优秀族人的洛林,是一个病变人类……循环往复似乎永无止息地重复着这一句话。
视线中出现一个白发苍苍却老当益壮的老者,“洛林,你是我们洛家的骄傲,洛家人如果不能生为洛家争容,那就为洛家的荣耀而死吧!”
视线一转,一个绝色女子翩然回眸,对他嫣然一笑,“洛林哥哥!”
他还来不及挽留那抹温柔,虚幻的温暖就被红月谷铺天盖地的死亡射线击碎成皲裂的纹路,少女甜美的笑容被特选组副长陆宸近乎疯狂的长啸取代,带他回归现实。
“林卿兮,我们果然没有未来。”特选组副长陆宸笑得癫狂。
如果……那时候没有碰到流苏,她手上没有半成品的XX00(零零),那么自己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在病变治疗中心度过一生,背负着为洛家以及改革党抹黑的骂名,苟延残喘。
目光恢复清明,回忆的色彩从眼前抽离,洛林按着太阳穴,从酸涩中恢复过来,“XXOO还身下多少只?”
“五只。”也就是说只能支撑五个月。
这个答案让洛林忍不住一颤,他硬是挤出露出一丝笑容,“我应该好好想一想,这几个月过后应该怎么办?”他叹了口气,“真的没有别的替代品了吗?”
“理论上说是有的。”流苏为洛林做科普,“‘“审判之眼”’是通过扫描基因图谱区别人种的系统。而它印下亡灵印记的方法,是在被扫描的病变基因的触发下聚合一种人体固有的黑色素。集中在脸部的黑色素按特殊的序列成图,就是所谓的亡灵印记。”
流苏的手指敲击着凳子,这是她思考的习惯,“XX00(零零)是通过特殊药物淡化黑色素,并不能在“审判之眼”再次扫描时产生欺骗作用。原理是很简单,但是操作起来有很多技术性难关。”
“审判之眼”是联盟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创举,它的诞生缘于一篇科学报告。
末世中期,格赛达斯联盟科学院一位27岁的科研员发表了一篇震惊联盟的论文,他在报告中论证了异化人和病变人在自然条件下变异为尸鬼的概率,概率之高让人瞠目结舌。
被“大屠杀”时代吓成惊弓之鸟的纯种人举行大规模的示威游行,要求将异化人和病变人驱逐出联盟,最后运动以多数派纯种人的胜利告终,国会几乎是全票通过法案,禁止非纯种的人类居住联盟,从此人种之间的矛盾激化到不可调和。
这次“多数派的胜利”成为联盟哲学院“公平与正义课程”的经典案例,由此产生的一系列影响暂且不提,为该法案提供技术保证的便是审判之眼”。
“审判之眼”在虚拟形态下形状状似眼睛,因此得名。它是联盟最尖端的数百位科学家,数千位技术员,耗费数以亿计的物力,开发完成。
末世到如今,依旧有许多人类,由于病变基因与不明射线成为异化人以及病变人类。每年都会有无数人类被“审判之眼”放逐,例如叶缨;也有被打上亡灵印记后,要么在病变治疗中心生不如死,要么逃亡中州,总之下场各种凄惨。
同样,参与“审判之眼”优化与维护的科学家也受到各方面的非议,自由党的党刊《自由时报》批判地最为强烈,称他们“荣誉勋章上染着同伴的血泪”。
讽刺的是,洛林的青梅竹马也承担着“审判之眼”千分之零点零二的技术维护。
“审判之眼”的科学家同时也从事全息影像的研究。全息影像这套斥资上亿、几乎覆盖联盟每一个角落的设备,耗费几代人的心血,它不仅是为了美化环境、调节气候而存在,它最初存在的目的是悄无声息的传送某种特殊电波,对于基因异化起到迟缓作用。
身在格桑学院的洛林能苟延残喘至今,绝大多数原因是覆盖整个学院的全息影像,否则流苏有再多XX00也白搭。
躲了这么多年,还是像鼹鼠一般见不得光。“我正在向学院申请提前毕业,之后走一步算一步好了。”洛林盯着墙面,像是想要数清到底有多少只羊。
流苏知道这便是对话的这个话题的收束。她跪坐在洛林身边,双数扶着扶手支起身子,有那么一瞬间,粉色的墙上两个影子亲密的交叠在一起,远远看去像是拥抱,但这个仿若鸳鸯交颈的姿势充满着虚情假意。
就像这样,“如果到那一步,流苏,我不会让你独善其身的。”
白色的灯光探进洛林的衣领,露出半截锁骨和深陷下去的颈窝,他笑得有些邪恶,一瞬间,流苏仿佛看到,特殊试剂隐藏下的亡灵印记渐渐浮现,在被恶魔亲吻的额头上,张牙舞爪。
我一定会拉你一起上路的。谁能陪着我都好,不可不想一个人!
三年前你说过,我还你自由,你让我重生。可是我还你的是绝对的自由,而你是让我苟延残喘,哪里是涅槃重生!
流苏突然凑近洛林,唇瓣擦过洛林的耳郭,洛林感受到的不是一股酥麻,而是一种类似冷血爬行动物的滑腻冰凉感,“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成熟的XX00名叫‘纯白希望’,在玫林行省特许者中广泛使用,能够永久根除面部上的死亡印记。”
“那也不过是一块优质的遮羞布而已,病变人类就是病变人类,还真以为戴着面具就是人了?”
这句尖酸刻薄的话的原创者并不是洛林本人,而是联盟反对特许者的保守派代表,虽然他因为言辞不当很快被议会弹劾,但这句浅显易懂的言论迅速流传,以对恶毒的姿态每天被重复无数遍。
还,真以为自己就是人了!
“‘纯白希望’只不过是一个可悲的失败品,真正的完美属于‘曙光之心’,——传说中它能彻底改变人的基因,并以手腕上留道疤痕作为标志。”
过去的一切都被掩埋,唯有这道疤痕是过往的证明,就像希腊神话中的奥德修斯,仆人老妪也是不也是通过他手上的那道疤认出伪装成乞丐的他?
洛林看着流苏,一向古井无波的双眼中闪过一丝炽热。
直到流苏慢条斯理地继续往下说,“红月谷的‘曙光之心’有两只,一只被用在第二空域维和部队长白珩身上,另一只……”
流苏挽起袖子,她的手腕清瘦,莹润似玉,非常漂亮,只可惜,那倒丑陋的疤痕破坏了整体的美感,也破灭了洛林最后一丝希望。
“真是抱歉,毁掉了你最后一丝幻想。”语调中当然没有任何一丝歉意,流苏给人希望又给人绝望,洛林从来没觉得她的笑容如此碍眼。
他伸出手,卡着流苏的脖子。流苏的脖子和她的手腕一样纤细,只要稍稍用力,这个讨人厌的女人就不会再让他的心情忽高忽低。
然而,他只是扯了扯流苏的衣领,“领子没翻好。”修长的、弹钢琴的指尖迅速整好她的衣领,白皙的手指拉挺黑色的衬衫领子,折出一个好看的弧度,像是折叠着一只纸鹤。
流苏并不领情,一把打掉洛林的手,“这叫文艺气息,你懂什么!比起我的领子,你还是担心下后天的体检吧!”
末世的体检,相较于末世之前,内容不再局限在身高,体重,视力或者三围上,还加入了一项新内容,“审判之眼”检测的基因纯净度。
不过……洛林斜睨了流苏一眼,遇到优美词句也从来不摘抄顶多改个个性签名的狐狸,还好意思在他面前说什么文艺!
“中州终究比不上联盟,随便找个借口逃避体检也不是不可以。”
他实在感谢格桑行省的货币储备委员会以及行省议会,由于格桑行省离联盟太远,连建造覆盖一个学院的“审判之眼”也负担不起,单单是每年体检时动用“审判之眼”的维护费就让他们眼珠子发绿,也让体检流于形式。
格桑行省的夜晚风很大,窗外沙沙作响,洛林骨骼纤弱,肌肤莹润,在洁白灯光的映衬下,像是大理石雕塑,艺术院的学员不知有多少人绞尽脑汁,想请他做模特。
洛林的长相很讨人喜欢,斯文俊秀,温文尔雅。这样的容貌一方面是洛林天生丽质,另一方面是由于XX00,谁让她当初开发的试剂,是女性用的呢?
洛林赔上自己一半的异能,原本英气的样貌,只为在这里安生。
“你不好奇我的新工作吗?”数喜羊羊数得无聊的洛林突然问流苏。
那天你的脸色那么难看,除了那个,还能有什么事情能让你洛林动容?流苏心里腹诽,换来洛林一丝轻笑,这才意识到自己将心声说了出来。
虽然在记忆中洛林再狼狈不堪的模样她也不是没见过。
她第一次看到的,就是衣衫不整,面目狰狞的洛林,血迹冲洗着他额头上的亡灵印记,根本不想一个人类。
她差点以为,他早已堕落成尸鬼。
但即使如此,当时在黑暗中被剥夺自由的流苏还是情不自禁,“替我打开这个牢笼,你还我自由,我让你重生。”
“重生?”染血的唇角扬起鄙薄与嘲讽。但最后他还是信了。
于是他们之间甚至不能称之为“信任”的相互依赖,一直走到了今天。
第八章 奶奶你听我说
中州无疑是贫瘠的,荒芜的,甚至寸草不生的。所以这样的中州让拥有全息影像的格桑学院,显得格格不入。
四季如春、如同油画般美绝的场景,吸取联盟名校精髓的陈设,美轮美奂的建筑物,格桑学院看上去更像艺术品。
如果有一个人,他或她觉得学院丑陋不堪,相信我,除了酸葡萄心里的旁校学生以外,就是年年作文题目是“美丽学院”的文学系小文青,除此以外,不做第三类猜想。
当然比起学院,更加“美丽”的是学院学生的各种“能力”。
证据就是,他们以丰富多彩的想象能力,博采众长的学术能力,风趣幽默的解说能力,开拓进取的创新能力,不胫而走的传播能力,为各大学院的教授,取出一个又一个通俗易懂,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人的“雅号”。
其中流传最为深远的,就是流苏的专业老师,韩宣教授的法号——灭奶奶,从一开始的灭绝师公,生化武器,到最后的更年期,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返璞归真,演变为现在内敛的,含蓄的,婉约的“灭奶奶”,表达格桑学子对韩宣的深厚爱戴。
讲台上,百变小声李延又在慷慨激昂的转播灭奶奶的最新语录。
灭奶奶的语录转播台,仅此一家,别无分号。流苏环顾四周,他们植控系二班的人数是个位数,但慕名而来听灭奶奶语录的人,却绝对能上三位上。简直就是人山人海。
“昨天,系主任同灭奶奶在饭桌上进行一次谈话。系主任你们知道吧!就是那个前些天家门被铅笔堵了的那个倒霉催。至此以后,系主任痛定思痛,难得人性化一次,同灭奶奶商量,觉得最近学生的压力太大,应该给学生弄个宣泄室,宣泄学生的不满情绪。结果,灭奶奶凤眸微抬,薄唇轻佻,幽幽道,‘不必了,只要把你照片贴墙上就可以了。’”
李延把灭奶奶的神态模仿的惟妙惟肖,极其传神。
流苏心中默默补充,其实,让系主任公开车牌号也是可以的。
台下一片欢呼,俨然就像黑帮砍人大会现场,个别极端崇拜灭奶奶的,掏出笔记本,一字不差的记录下来,放在床头当睡前读物,陶冶节操。
“艺术院的峨眉院长,这你们一定知道吧!就是那个垄断了学院优质妹纸资源的尼姑庵住持。她也同灭奶奶进行一次桌边会议,峨眉有良心,知道灭奶奶是格桑学院有名的考试杀手,她叹了口气,‘韩教授,你们班的挂科率高啊!再这样下去,学生要申请“卖肾加分了!”’峨眉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这一叹让闻者落泪啊!但是灭奶奶是谁,当即表示,‘无论卖后面的字是第一声还是第二声,我都不会给他加分!’”
卖肾/卖身吗?
说道这里,群情激奋,一片欢呼雀跃,流苏愤愤,这群熊孩子,也不想想,挂科率高了,苦了谁!
李延语调高亢激昂,声音提高八度,“奶奶您就是漆漆黑暗中坏掉的灯塔,您就是炎炎夏日里煮熟的雪糕,您就是瑟瑟寒冬中结冰的热汤,您就是满满沙漠里海市蜃楼的水源。啊!奶奶……”
教室骤然安静下来,李延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险些双膝一软。
门口倚着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五官精致漂亮,银框眼镜下,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如点漆般的瞳仁,如墨玉吐晕,明珠生辉,颈项的线条优美,脖子白皙,白色衬衫解开两颗扣子,露出半截锁骨,用腐女的话来说,就是活脱脱的禁欲系啊!作为“西服控”,他终年都会穿着一身西装,天生的衣架子,剪裁合体的西服,显得他身形颀长。
场面十分的诡异。
他们敬爱的韩宣教授,比往常提前的半个小时,悄无声息的潜伏在教室门口。
串班的众人猛然间惊醒,争先恐后的离开教室,余下的植控系二班学员纷纷吐槽这些狼奔豕突者没节操。
韩宣挑眉看着讲台上笑脸变色儿的李延,由着他给自己泼了十几分钟的脏水,李延小脸发绿,卡在喉咙里的那句“奶奶”,已不成调。
这个“灭奶奶”的称号有着深厚的底蕴,“灭”既可指“灭绝师公”,也可指“生化武器”,“奶奶”则是更年期的象征。
无论哪一重意象被韩宣察觉,李延都死定了。
“我听经过教室的虚拟清洁工说,你们一直会在这里开大会,还经常出现‘奶奶’‘奶奶’的称呼,十分尊老,所以我今天过来看看。”韩宣意味深长的拍了拍李延的肩,李延哆嗦的小腿险些支撑不住,成为压死骆驼的稻草最后一根稻草。
您知道我们尊老,那您能不能爱幼!
好在李延这小子机灵,那句扭曲的“奶奶”愣是被他无限延长,李延的神态陡然精神,饱含革命激情,红色光辉普照人间,他摆好架势,嗓子一亮,“奶奶……你听我说,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愣是把一出样板戏的名段唱完。
灭奶奶唇角一勾,漆黑的凤眸仿佛卷过桃花纷飞,他老人家薄唇轻起,开了尊口,声调懒洋洋的,“请问,此地可有个扳道的李师傅?”
原来灭奶奶也是戏迷?
“怎么不唱了?”韩宣一挑眉。
李延平日里巧舌如簧,如今却目瞪口呆,险些泪流满面,“灭……韩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