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明果断,非比往昔,钧座说,这打与不打,还要看你的决断。”
虞昶轩略一垂眼眸道:“我之所以打赢了这一场仗,全是靠父亲和众位叔叔的成全,但好容易将萧北辰堵在项坪口,如是再放了他,此人诡计多端,只怕以后再没机会拿到他了!”
他只在那里思忖着,那火苗竟一直烧着,一直烧到了虞昶轩的手指,虞昶轩眉头一皱,将带着火苗的梗子捅到了花泥里去,就听得“哧啦”一声,唯有淡淡的白烟从泥土的缝隙里无声地漫出来。
顾以纲慢慢地道:“钧座到底是低估了牟陶两家的实力,一招不慎,竟是让这两大家族做大起来,只怕现在虞军的劲敌,已经不是江北萧氏了,军长,容老朽说一句,这外敌可御,内斗却是难防啊。”
虞昶轩明白顾以纲的话中之意,终于转过头来,扔掉了那一盒洋火,淡淡笑道:“算了,到底还是顾叔明白,时机未到,虞军再进无益,我看这个顺手人情,我们还是做一做罢。”
顾以纲笑道:“就按军长说的办罢。”这番计议方定,虞昶轩正准备叫秘书长进来拟电文,就听办公室外有人敲门,站在一旁的冯天均过去开门,副官吴作校随着冯天均走进来,手持一封信,立正道:“军长,顾主任明天就到了。”
虞昶轩一听这话,脸上的表情就微微一顿,从吴作校的手中接过信来,拆开慢慢地看下去。
越往北,天就越冷。
火车轰隆隆地行进着,头等包厢里的那一盏灯彻夜未灭,到了凌晨时分,窗外下了一场薄薄的小雪,天气更加的寒冷起来,包厢里却还是暖热的,护士刚给叶平君打了一针,就听到有人拉开了包厢的门,护士回过头去,“顾主任。”
顾瑞同走过来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叶平君,见她还睡着,脸色还是不太好,就转头对护士道:“一会儿下火车,还要坐一段汽车,她这身体能行吗?”护士道:“刚打了一针,应该没什么问题。”顾瑞同点点头,那护士也就端着药盘走出去了。
已经是凌晨,天渐渐地透出点光来,仿佛是一幅淡青色的泥金笺,一望无际的平原风景快速地从车窗上闪过。叶平君就昏昏沉沉地睡着,顾瑞同拉过一张椅子坐在一侧,他静静地看着她,眼里不禁泛出一抹怜惜来,这个女子在将母亲的后事处理完毕之后,终于熬干了她自己,就犹如一枝枯萎的花朵,再也支撑不住地倒下去了。
她虚弱地躺在那里,头发略有些零乱地贴在鬓角,顾瑞同缓缓地伸出手去,想要帮她捋一捋鬓角的乱发,但是那手在即将碰触到她肌肤的一刹那,却顿在半空中,他看着她的睡容,手指却慢慢地缩起来,缓缓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门外传来侍卫的声音,“顾主任,火车进站了。”
项坪口目前为虞军第九军所占,岗哨林立,沿途戒备,包厢内,护士已经为叶平君穿好了一件素色云纹天鹅绒斗篷,连同风帽都戴好了,顾瑞同看叶平君还是昏着,高烧未退,他低着头叫了几声“叶小姐。”她勉强地睁了睁眼,呼吸滚烫,张了张嘴,却是说不上话来,顾瑞同低声道:“叶小姐,委屈你一下。”
他俯身将她打横抱了起来,一路下了火车,身后自然有侍卫跟着,铁路的两侧站的都是荷枪实弹的卫兵,因是非常战时,竟有卫队长手持机关枪警戒。顾瑞同一下火车,就听到“敬礼!”铁路两侧的卫戍皆军容整肃地行上枪礼,早有防弹汽车等在了那里,侍卫将后车门打开,顾瑞同低头将叶平君抱入车内,这才跟着上了车,防弹汽车便一路开了起来,直往项坪口中军行辕去了。
叶平君因在火车上打过一针,这会儿药效发作,有了些知觉,就觉得自己是躺在车上,她缓缓地睁开眼睛,就看到车窗上蒙着一层晶莹的霜花,一片一片的,那汽车开得飞快,她脑中一片混乱,这一路都是昏昏沉沉的,现在好容易清醒了一些,竟有一种身不由己的惶恐感,吃力地道:“这是……去哪里?”
顾瑞同就坐在倒坐上,听她发出声音来,就低声道:“叶小姐,我送你去见五少。”
平君眼眶里全都是眼泪,哽咽着道:“他……”
顾瑞同缓缓道:“五少从未忘记过叶小姐,若不是被战事缠住,早就亲自去找你了,五少如今知道叶小姐饱受丧母之痛,便命令我,无论如何,都要把你带到这里。”
叶平君的身体轻轻地一颤,抬起眼眸看着顾瑞同,眼泪一行行地往下落,她总想着他对她的怨恨,她以为他永远都不会原谅她,但是当顾瑞同说起他的时候,她的心却依然跳得飞快,用力地支撑着坐起来,竟是连一口气都喘不上来了。
那车行了没多久,就听到司机道:“顾主任,前方有路卡。”
顾瑞同转过头朝前看了一眼,道:“停车。”汽车就停在了路边,顾瑞同看叶平君已经醒过来了,就道:“叶小姐,你能走路吗?”叶平君费力地点点头,顾瑞同微微笑道:“好,五少来接你了。”
天已经大亮了,地面上铺着一层薄薄的积雪,道路两旁是高耸的大树,枝干都是光秃秃的,冷风习习,副官吴作校,冯天钧恪尽职守地领着大队荷枪实弹的虞军卫戍站在关卡一侧,虞昶轩披着一件宽大的军用氅衣,站在路中间,看着那辆渐渐停下来的防弹汽车。
他看见顾瑞同扶着她走下车来,她脚步软的几乎站都站不住,寒风冽冽地吹过来,她的头发散散地拂在风里,穿着件素色斗篷的身体单薄的犹如一根随风而落的枯叶,他没想到再见她的时候,她竟会变得如此让人心痛,他的呼吸禁不住加快起来,那种在心中狠狠压抑的刻骨铭心的思念化成激荡的感情,都在看到她的一瞬翻江倒海而来,他的整个心都要跳出胸腔了。
是她来了!
虞昶轩快步奔向叶平君,叶平君踉跄地站着,风将她鬓角的头发吹得纷乱,她看着雪地里那个朝着她奔来的人影,胸口犹如被温热的水包围着,连眼眶都往外涌着温热的液体,虞昶轩已经奔到了她的面前,一句话都不说就将她揽在自己的怀里,宽大的军氅眨眼间就将她瘦弱的身体覆盖起来,她就在他的怀里,他身上的暖意将她整个地包围起来,她不停地抖着,眼泪就控制不住地往下落,嘴角瑟缩,却说不上话来,他说:“我都知道。”
她的眼泪却流得更凶起来,那令她饱受刺激的丧母之痛再度侵袭而来,她双腿只是站不住,虚软着往下滑落,他用军氅将她整个地包在怀里,如安慰一个委屈孩子般伸出手臂紧紧地抱着她,坚定地道:“平君,哪也不用去,跟着我。”
她全身都是软的,慢慢闭上眼睛,垂下头去,眼泪一颗颗地落在他的怀里,耳旁是呼呼的风声,刮着雪地里显露出来的枯草,东倒西歪,飘飘泊泊,漫山遍野一片白茫茫的颜色,这天地间一片孤寂寒冷,唯有他的怀里是暖的,唯有他是可以依靠的。
梨花曳枝,儿女结情
晚上,中军行辕办公室内,因前线军务向来都是耽误不得的,虞昶轩连着处理完了几份前线军报,另外交待了机要室秘书立即发报了几则重要指令,就见侍从官端了晚餐进来。虞昶轩忙碌了整个下午,这会儿却不想吃什么,挥了挥手让那几个跟着他忙碌了一个下午的秘书和幕僚出去吃,又对一旁的吴作校道:“让顾主任进来。”
吴作校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就带了顾瑞同进来,吴作校又走了出去,随手便将办公室的门关上,虞昶轩坐在那里,道:“叶家的大火,到底是人为还是意外?”
顾瑞同道:“我跟叶小姐说是意外。”
虞昶轩看着顾瑞同,道:“谁干的?”顾瑞同却沉默在那里,脸上竟露出难色来,虞昶轩见他这样的表情,不由地“哼”了一声道:“难道还是什么大人物要为难她这样的一个平民女子?牟家?楚家?还是陶家?再或者是新平岛的龙枭帮跑到金陵撒野?不管是谁,我都要他死无……”
顾瑞同脱口道:“军长!”
虞昶轩抬起眼眸,乌黑如墨的头发下那一双眼眸透着精锐的雪亮,他的面孔冷冷的,俊朗的面孔上有着以前从未有过的棱角分明和凌厉之色,他就坐在那里,盯着犹豫的顾瑞同,一字一顿地问道:“给我说清楚了,到底是谁干的?”
叶平君再一次迷迷糊糊地从睡梦中醒来,天已经黑了。
她在枕头上转了转头,就看到床边站着几个穿着白衣的护士,一名护士见她睁开眼睛,就弯下腰来,微笑着对她说道:“叶小姐,你感觉哪里不舒服吗?”
平君摇摇头,那护士便伸手在她的头上按了按,转头对另外一个护士道:“还是有点烧,再给叶小姐量量体温和血压,我去叫戴医官来看看。”叶平君就看那几个护士走马灯一般地在自己面前走来走去,一个护士走上前来给她量体温,平君躺在枕上,轻声道:“这是哪里?”
那名护士笑道:“这里是中军行辕。”
平君轻轻地吸了口气,额头上竟又冒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来,挣着还想问一句话,那名护士在白天的时候亲眼看着军长将这名女子抱了回来,那等关怀备至的模样,她是记得清清楚楚的,可见军长对这名女子是何等的上心,便又笑道:“这是虞军长的房间。”
叶平君听到她这一句话,心中就是一松,立时就安稳下来,嘴角就慢慢地扬起,露出一抹微微的笑容来,她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一旁的护士问道:“叶小姐,你需要什么?”
平君缓缓地摇摇头,汗湿的鬓发贴在了额角上,她烧还未全退,这会儿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只闭着眼睛疲惫地说了一句:“没事,我太累了,就想再睡会儿。”
虞昶轩来的时候,她还未醒。
房间里只开着一盏小小的台灯,略有些幽暗,几名护士看着他走进来,忙就站起身来,才要称呼,虞昶轩便示意她们安静,那几名护士也是懂眼色的,看着虞昶轩走到了平君的床边去,便都退了出去。
虞昶轩俯身下去看沉睡的平君,见她睡得极为安稳,她的睡容他是极熟悉的,依然是略侧着身子,右手放在枕边,手指轻轻地向手心里蜷缩着,他将她的手握在了自己的手里,她的手很软很暖,柔若无骨,细细的手指仿佛是一碰就会碎掉一般,他将她的手贴在了自己的脸上,她的手心暖暖地贴服在他的肌肤上,就仿佛是婴儿最柔软的触碰,他用最轻微的声音开口叫道:“平君。”
她睡得迷迷糊糊,在睡梦中“嗯”了一声,那眼皮很沉,就是睁不开,他缓缓地低下头去,埋首在平君的面颊一侧,轻轻地吻着她,房间里的灯光照出晕黄的一片,映照着房间里那些年代久远的紫檀木古董家具,乌木格子,雪白的墙壁上,都映下了斑驳的光影,只有他深深地低着头,面容沉浸在阴影里,所以就连他脸上的表情,也被隐没了。
平君再度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晨,她的烧已经全都退了下去,额头却依然沁出细细的汗来,浑身都暖暖的,这才发现自己是被一个人揽在怀里的,她抬起眼眸去看他,他还是睡着,英挺的眉宇间还是一片疲乏的颜色,身上的外套未脱,戎装上的领章灿烂耀眼,袖子上的扣子硬邦邦地硌到了她的肩头。
这样的再度见面,竟恍如隔世一般。
她轻轻地动了动,他自小在军中,很是警醒,竟然也跟着就醒了,一见她睁着眼睛一声不吭地看着自己,笑道:“我竟比你起得晚了。”她却还是不说话,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看着他,他被她看了半天,笑道:“怎么?你不认得我了?”
平君伸出自己的手指来,轻轻地停在他浓黑的眼眉上,慢慢地顺着眉峰一点点地划下去,再触到他高挺笔直的鼻梁,“我认得你。”
她说完这一句,眼圈却蓦地一红,他问道:“你怎么了?”平君的眼睫毛无声地动了动,眼泪就流了下来,哽咽着道:“我没有妈妈了。”
虞昶轩的目光微微一顿,伸手过来将她用力地搂在怀里,低声道:“你现在有我了,我这辈子都要对你好。”他的声音是低沉的温柔,他们两个人经历了这么多,波波折折,现在总算这样平静地相守在一起,而那些过往种种,哪有这一刻的温暖来的重要。
平君就那么凝看着他,轻声道:“你现在不怪我了么?”
他知道她问的是什么,却只是微微地笑着,凑到她的耳边柔声道:“我真想你,让我抱抱你。”
他伸出双臂将她抱在怀里,平君眼眸一阵温热,竟是无声地抽噎了一下,却又听到他半促狭地说了一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得再生一个赔给我。”
平君立时就红了脸,使劲地推了他一把,虞昶轩就势伸手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按了按,笑道:“可算是退烧了,我一会儿还要去处理些军务,今天你也躺着不要动,这里不比金陵,昨天又落了点小雪,外面冷得很。”
她点点头,伸手朝着外面指了一指,道:“下雪了。”虞昶轩循着她手的方向转过头往窗外看去,笑道:“那不是雪,是种在院子里的梨花。”她定睛看去,果然就是几片雪白的花瓣,被风吹在窗上。
虞昶轩看她看得出神,再见床边那一盏小灯还是开着,竟是点了一夜,只是到了白日,再没有夜里那样的亮意,卧室里静悄悄的,此情此景,他忽地轻声笑道:“我倒想起小时候学过的一句诗来,甫能炙得灯儿了,雨打梨花深闭门。”
她回头对他道:“你还记得小时候学过的诗吗?”虞昶轩笑道:“原本我也记不得,谁喜欢这磨磨唧唧的东西,后来被我父亲打了三十个手板子,就记住了。”他想起来儿时的事情,便又笑道:“当时我爷爷还在世,看我父亲打我,很是心疼,就在一旁用拐杖敲地骂我父亲,说咱们虞家人记得马革裹尸、肝脑涂地这八个字就好,记什么梨花什么闭门,难道还要考状元么?!”
他这一句倒把平君说的心惊肉跳,忙地掩他的嘴道:“阿弥陀佛,行了行了,你还是记得‘雨打梨花深闭门’这一句罢。”他笑着,往前一凑,来亲她的手掌心,她把脸一红,他还往前凑,又要亲她的脖项,她被他逗得满脸通红,往被子里缩道:“别闹,你不是还有军务要处理,快点走吧。”
虞昶轩看她的气色比昨天已经好了很多,也知道她这几个月来心思郁结,定是难过极了,这会儿难得见她有了一个笑脸,自己与她又是久别重逢,哪里就肯放了,竟笑着来抢她的被子道:“外面那样冷,我再躺一会儿。”
平君就往外推他,虞昶轩又笑道:“我还记得一句,这个倒好,没让我父亲打手板子,我扫了一眼就记住了。”平君奇怪地道:“哪一句?”他就笑道:“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平君红了脸,轻声道,“呸,你这人……真是……真是吐不出象牙来了。”这一句说完,他却往前一扑,将满脸通红的平君连同被子都抱在了怀里,正笑闹着,就听到外面有人敲门,吴作校的声音传了进来,道:“军长,杨师长来了,正等在作战室里。”
虞昶轩真是沮丧无比,无奈地往床上仰面一躺,看着天花板,半天也不说话,平君见他这样,就道:“你快点起来呀。”虞昶轩道:“你说我不出声,他是不是就能走了?”平君忍不住就是一笑,用力地推他,道:“你快走快走,别在我这里胡缠。”
外面又传来几声敲门声,虞昶轩朝着门没好气地喊道:“听见了,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