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马儿走了许久,听护卫跟他报他们已经走了一半的路,谢慧齐鼻尖还是能闻到血腥味,她忍不住在他的怀里躬起了身,手往后招了招,等到小绿小红的声音急急响起,叫了她“夫人”,她闷着头道,“找些人,把沿路的人捡起些,放到官矿面前去。”
说罢,她顿了顿,又道,“多捡点。”
小绿小红没吭声。
谢慧齐没听到“是”,拔高了声音,“听到没有?”
小红小绿小心翼翼地朝齐国公看去。
齐君昀脸色一直很是温和,他俊雅平静,就是安始帝在世,也得夸他面相几句,他手掌安抚地轻抚着怀里躬着背还说话的妻子,听到她拔高了嗓子,他还挑了挑眉……
等到府里的媳妇子小心看他,就看到了他们府里的国公爷嘴角突然一翘……
小红小绿迅速移开了眼睛,低着的头越发恭敬。
她们身下的马也跟着往后退了两步。
马儿低低地嘶吼着。
“依夫人说的去做。”齐君昀拍着那快把他前襟扯破的妻子的背,眼睛向前,终是道了一句。
小红小绿这才领命而去。
他拍着她背的手一直没停,谢慧齐躬着的背也慢慢地松了下去。
她不知道她此举能不能有效,但她已经尽力了。
如果挡在官矿面前的那些人不知道害怕,那就是说他们连自己都不想活了。
她也没什么办法。
她尽了力了。
齐君昀带着她往前走着,甚至在她的手还死死地抓着他衣襟的时候低了头,吻了吻她的耳角。
他知道她于心不忍,也知道她怕报应,但他确是不太怕这些的。
他为大忻尽心尽力这么多年,为这个国家也算是殚精竭虑了,可看看,这天下还给了他什么?如果老天还要给他报应,他倒想看看那报应是个什么样子。
他已不想抑制心中的杀气了。
**
官矿那头,第一具尸体落在人群中引起了慌乱,等第二具第三具砸到他们头上,身边后,这些人都尖叫了起来。
有带头的人拿起了锄头,愤怒地找元凶,但在第四具,第五具尸体也落在了各处后,他们被马背上握着长刃的人吓住了。
有人冲了过去,但也不过片刻之前,那冲过去的人便化为两段的尸血,淌流在地的鲜血在阴郁的天气里格外的可怖。
人群很快就散开了,他们慌乱地朝四处逃去,无人能那挡他们逃命的脚步,那近两千的妇孺老少因急于逃路,人推人,人踩人,很快,逃在最前面的人走了,而被推倒的,则被踩死在了众多的脚步下。
这时候无人能懂怜悯,求生的念头让他们只想着自己不要成为那个会死的人。
齐国公府主队的一行到达的时候,官矿前已经没有什么人了,连死了的尸体也被搬走了,只有地上还残留的残血印证着之前所发生的事。
谢晋庆在官矿面前迎了他们,带着他们进了官矿,等马在住处停下后,他面无表情地扶了家姐下马,又单手把外甥女抱了下来。
齐奚着看他胡子拉碴的脸,摸了摸他削瘦,双颊凹陷了进去的脸,有些心疼地道,“舅舅这些时日睡好罢?”
谢晋庆含糊一笑,转头对面色平静的姐姐道,“阿姐,你跟奚儿先歇息,我和姐夫还有事要商量,官矿那边的官员还等着见他。”
谢慧齐点了头。
齐君昀在走之前摸了下她的手,见她的手是冷的,与她温声道,“不要想太多,记得我说的话。”
他说了,她不需要担心太多。
这意思也是说,有些事她无需去操心,有些根本不需她走心,就看着就是。
谢慧齐又点了点头,直到目送他带着人离去,也没开口说话。
等人走了,她回过身往那座铜色的小楼阁走去,此楼由铜壁打造,本是鬼斧神工之笔,黄铜色的两层阁楼就是在阴沉的天气下也还是美得惊心动魄,但谢慧齐在抬头看过一眼后,又无动于衷地低下了头。
齐奚本就因她的不说话一直担心,等母亲眼睛从楼阁上抬了下来转而看地后,她更是担心得上前挽住了她的手臂,轻声开口道,“您别生阿父的气。”
谢慧齐听了一怔,转而一笑,拍了拍女儿的手,没说什么,等到进了房内,丫鬟们已经把水备好,她要去沐浴时,她对女儿道,“帮娘去找找你那两个弟弟,也不知道哪去了。”
说罢,顿了一下又道,“找着了,要是见他们身上脏,就带回来沐浴,不要让他们出去了,就说我想见他们,让他们跟我来说说话。”
他们还小,不能小小年纪就杀红了眼。
谢慧齐所料不错,这是难得的机会,齐君昀自一进黄铜乡就让人带着他的两个儿子去练手去了,儿子们自幼年习武,自五岁后跟着齐国公府的卫营练手,但死卫出师还能出去见血,但他们手上一直都没有,因着他们母亲的原因,他们甚至连打猎都要商量着少杀些生……
如果这世道真能求仁得仁就好,但很显然他们母亲教他们的那一些在没出事的时候还用得上,但事到临头还是手中的刀说了算。
齐望跟齐润缺的那份魄力,就由这次补全了。
齐奚是等到夜了,才等到她的两个弟弟的回来。
这时候即便是父亲都归铜楼了。
齐奚提着灯笼在外面等到了他们。
她拿着灯笼在两个弟弟身上照了照,在他们的袍角和靴子处见到了血迹……
“阿娘让你等我们?”齐望还是一脸的温和,看着同胞姐姐的眼也是温柔的。
“不,”齐奚摇头,淡淡道,“是让我找你们,从下午到了此地开始,到现在为止,已有两个时辰了。”
齐润本来一脸的兴奋,连脸都是红的,听到二姐这话,立马摸了把脸,把兴奋藏了下去,同时看向脚,见到鞋子跟衣角都是脏的,飞快转过头去对着随从道,“马上找鞋子和袍子出来,找同样的,新旧差不多的。”
说着他朝三哥看了一眼,见也是脏的,便道,“三哥你也一样。”
他迅速做好了欺瞒母亲的安排。
齐奚看着他们没说话,齐望上前拉了她的手,又轻声叫了她一声,“姐姐。”
他的声音里藏着哀求。
本来静静站着的齐奚叹了口气,“瞒不过的,你们也知道的。”
“比不瞒强。”齐望又轻声道,脸上还是一片的温和。
齐奚无奈地看着她这个即使最残酷的话也能说得最温柔的同胞弟弟。
“二姐,”齐润这时却问她,“阿父也回了?”
齐奚点头。
“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了。”齐润说着就对齐望道,“三哥,等会就由我来开口,就说我们跟齐原他们去看黄铜乡的情况去了,娘会信的。”
她也必须信。
齐望笑着点了点头。
他阿娘确实会信的,就是不信,她也得装着信……
至于其它的问题,他们阿父会解决好的。
两个弟弟当着她的面商量好了欺瞒母亲,齐奚有些忧虑地看着他们,即便是她也清楚地感觉到了自出来后,弟弟们已经没有过去那么与他们的娘亲交心了。
他们还是对她好,也什么都想着她,但是,他们有许多的话都不与她讲了,而且他们瞒她的事越来越多,连她都清楚感觉到了的事,娘难道不知道吗?
齐奚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会不会因此伤心。
第259章
齐君昀回去后沐浴完还小睡了一会,被她叫醒后还把她拖上了床,闻着她发间跟床上被褥一样的清香味,得来了她捧着他脸颊的一个亲吻,和笑意吟吟的眼。
齐君昀便也笑了。
转瞬即去的试探一过,儿女们一个都不在身边,齐君昀也还是好胃口地吃了两碗饭,一碗汤,还接过了她递过来的一盘子的果子,拿着银叉一块块吃着。
谢晋庆来的时候,就看他姐夫毕恭毕敬在吃果子,认真得像在批案卷。
他阿姐在旁有一下没下地绣着手中的帕,他来了也只是撩了撩眼皮看了他一眼。
谢晋庆觉得这夫妻俩的相处有点诡异,坐下后想了想就又站了起来,一声招呼没打就走了。
他觉得还是别留这的好。
在门口等人的齐奚见舅舅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心里不无担忧,带着弟弟们进去的时候忍了忍,担心他们的她还是低声道了一句,“进去后乖些,阿娘说什么便是什么。”
就是他们阿父也是要让着她一些的。
“二姐放心就是。”齐润不以为然。
齐望朝齐润摇摇头,“不能对二姐这般说话。”
“姐姐对不住了,”齐润抬起手就把他二姐往怀里搂,“回头阿父给的赏全给你。”
“唉……”比谁都会哄人,齐奚摇摇头轻叹了口气。
他是弟弟,她才是那个只要是好的都想给他的人。
“不要让阿娘伤心。”齐奚还是又道了一句。
“知道的,知道。”
齐奚以为进去后会发生什么事,但最后却什么事都没发生,他们阿娘让他们吃了饭,又跟他们说了下让他们别到处乱走之类的吓嘱的话,都末久留他们就放他们出来了。
他们阿父也跟往常一样在旁静静听她跟他们讲话,一切跟以前没什么不同。
出来后,齐润还拍了下胸道,“差点吓坏我了。”
说着还朝齐奚道,“二姐你看,不是什么事都没有?”
齐奚有不解,但见没出什么事心里也松了口气,但嘴里还是难免担心地多道了一句,“阿娘也是为我们好……”
齐润指着忧心忡忡的姐姐对他三哥道,“你看,二姐多像阿娘。”
齐奚无奈地看着这个混不吝,有点明白她阿娘看着她这个弟弟的感受了。
**
儿女们一告退,齐君昀就看向了妻子,见她脸色淡淡地收拾着她手边针线之类的小东西,他开了口,“怎么?”
怎么不管教儿子了?
谢慧齐抬头道,“怕你心疼。”
齐国公因这话嘴角不可抑制地翘起,末了,还是为了自己与她多道了一句,“我不狠,他们会狠到我头上,皇上头上去的。”
黄铜县以宗族势力抢夺官矿,如果他们成功,各地全都效之,有一就有二,那天下大乱近在眼前,都不用等到以后了。
齐君昀给她说了他的考虑。
谢慧齐听了之后愣了下来,她之前完全没有这么想过。
等他说罢,她轻叹了口气,起身走向了他。
屋内侍候的人也安静地退了下去。
铜楼内众多物什都是黄铜制,看着好瞧,但也冷冰冰,谢慧齐坐到他腿上后一感觉到他腿上的温热,人便也倚了过去。
“之前本来还是想跟他们说一下手下留情之类的话的,”谢慧齐抱着他的脖子靠着他的胸口道,“但见到他们强抑住兴奋进来,我就不想说了。”
“为何?”齐君昀摸了摸她的头。
“我不能强制他们过我想要他们过的人生……”这一次,谢慧齐沉默了半晌才把话道了出来。
她不能打着为他们好的旗帜,让他们走她想要他们走的路,她以前从不认为她会是这样的母亲,但无形之中她好像还是当了一把。
“其实他们做的已经挺好的了,”至少他们像他一样有担当,甚至乐于承担责任,“我不能把他们的爪子都拔掉了,要不,等危险来了,他们拿什么反抗?”
齐君昀是真没料她这般说,听了之后低下头对上她的眼,挑了眉问,“你终于知道了?”
“是啊,”谢慧齐没什么地假笑了一下,“辛苦你忍我好久。”
而这夜半夜,齐君昀突然被怀里说梦话的人惊醒。
只听她不安地道,“哥哥,你别杀人,你别自己动手。”
齐君昀听后良久都无法闭上眼睛。
**
黄铜县第二日还是又闹了起来,没有人住官矿这边走,而是把衙门和官学等官办的地方都砸了。
有聪明的甚至拦了给官矿供米供菜的卖家。
官矿里的人也不能出去采办。
五千精兵和齐国公府的近三百人,还有官矿本身的一千多个矿工,三千个守兵,这近一万人的吃食官矿支撑不了几天。
谢慧齐第一天来的时候还能吃到新鲜的菜疏,第二天也还能吃上,第三天等当地百姓连官路都堵了之后就不能了。
谢晋庆这日来姐姐处吃饭,见桌上三四个菜,姐姐紧着他们先听,她就坐在一边看着,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了他们以前在河西镇的日子。
那个时候家穷,家里没太多的好东西,她只能看着他们吃完了,捡剩下的吃。
现在她成了国公夫人,没想成还得过这种日子。
谢晋庆当着他姐姐的面什么都没露,背后找了姐夫,说他想出兵。
齐君昀已经开始引着这里的百姓往栎武州城走,等百姓跟官府闹将起来,那时候他就需要二郎出面扫清官府了。
官府的人都杀,百姓们胆子再大,也不可能把命折在异乡。
“但如若有百姓出手,你也要杀鸡敬猴,”齐君昀把个中厉害与他明言,淡道,“你得把他们的胆彻底吓怕了。”
谢晋庆点了头。
齐君昀让他把齐望跟齐润也带去了。
谢慧齐与他留守在黄铜县,没几日,就是走了五千人,本来紧着他们的饭食还是变得更简陋了起来。
官矿想方设法采办,就是偷偷摸摸地乔装去置办物什,也只能买到几斤几两的东西,一超过十斤,当地的店铺就不会卖了。
也不是店家不想卖,而是谁敢这样卖的话,当地的百姓就会去砸了他们的店。
百姓不与官矿里的人正面冲突,但他们自认已经找到了最好的法子报复他们,让他们饿死。
等到半个月过后,桌上只有简单的馒头了,谢慧齐也快把从梧州带来的甜嘴都吃完了,剩下的那几包都是女儿喜欢吃的,她留着不想动了。
没两日,去栎武州城的几大族的领头人都回来了,这些人派了个人过来要见齐国公,说想见见齐国公,跟他把事情摊开说清楚了。
他们把地方约在了现在空无一人的乡衙。
齐君昀去的时候,谢慧齐还没什么担心的,府里带出来的哪个护卫都能以一敌百不说,就是这里的百姓再强悍,也不可能在尘埃落定的时候再找死路。
但等齐君昀被抬回来后,她这才发现她还是太天真了。
黄铜乡的人在谈话的时候抱了个五岁小儿在手,那小儿从桌底下爬到了不设防的齐国公身边,拿刀刺向了齐国公的小腹,紧接着,坐在齐国公的翟氏老族长扑过来补了他一刀。
这两刀插得都不重,插的地方也不到致命处,但刀上皆带了剧毒,虽然当时齐君昀就被喂了清毒丸,被抬回来后还是昏迷不醒。
那毒是从被咬一口当即毙命的当地黑蛇上取出来的,国公府的清毒丸再强,但喂药的那短短的时间在剧毒面前还是太长了。
言令来给国公爷把完脉后,跪在地上都不敢抬头看主母。
“言伯,怎么说?”在言令的跪地不语中,还是齐望先开了口。
“回三公子,”言令哑着嗓子说,“老奴不知道,真不知道……”
国公爷心跳如雷,顶多两个时辰就会心竭而亡。
可他哪敢说?
“是不是你也没什么办法?”齐望还是温和地道,他扶了言令起来,“你是老家人,但说无妨。”
言令哆嗦着嘴,不敢往主母那边看,头一直低着,“三公子,毒性太强了。”
本来站在床前的齐润这时候抬起头对着房顶大声“啊”了一声,他走到铜桌前把桌子掀翻了,眼睛都不带看他母亲一眼地冲了出去。
齐奚在他临走的那一眼中看到了他眼睛里的泪光,刹那,她捂着嘴,眼泪无知无觉地掉了出来。
“言伯,你再想想办法,你的医术即使是我余姨父也是崇敬有加的。”齐望的脸色都是白的,但话还是说得不急不缓,温温和和。
言令这时的额头上都是汗,背上也全是……
齐望看到他扶着的言令的手臂都抖了起来,他转头看向坐在床边,摸着他父亲手不放的母亲。
“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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