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松了口气,挣扎着坐起身体,这才发现自己身上披着一件军装。上面有他的气息,还有淡淡的烟草味,显然是他半夜过来替她盖上的。
四周瞧了一眼,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他不在。她揉了揉额头,打算去走廊看看,站起来的时候一时没顾及自己临睡前画的画,结果画纸散了一地。
于是,她只好又蹲下去捡,收拾整齐后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将自己的画一张张地又翻查了一遍,立即知道哪里不对了,她画的那张人物肖像图不见了!
一定是他刚才看到,取走了!他不问自取,这让她有点气恼,可转念一想,自己偷偷地在画他,被他知道了,心里的怒意又飞快地转变成忐忑不安。
在房间里来回踱了几步,房门咯吱一声,被人推开了。他走进来,手上端着一杯咖啡。
“醒了?”他仍然笑得自信沉稳。
她心里有些发虚,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就这么毫无戒备地撞上了他的两道目光。心口一跳,下意识地转身逃避。
他看了眼手表道,“现在是凌晨四点,我已经打电话给你父亲,让他再过一个小时过来接你。”
唐颐心里想的却是其他,她咬了下嘴唇,鼓起勇气慢慢地转身,伸出手道,“还给我。”
他的目光从她的手,转移到她脸上,问,“什么?”
“我的画。”
科萨韦尔露出一脸惊讶,“我以为你是为我画的。”
她脸上一红,忙道,“是我的美术老师要求我们画一张素描。我刚才闲着无聊才画的,你别误会。”
她越是气急败坏地欲解释,越是有种越描越黑的感觉。他淡淡一笑,不知是故意还是无心,语气中带着一丝似真似假的失望,“原来是我想多了。”
科萨韦尔将泡好的咖啡放在桌子上,走到窗台前,推开玻璃窗。清醒的空气立即争先恐后地闯入了屋里,带着一股雨后的湿润,令人惬意。
“太阳快出来了。”他叹息一声,随后身体向旁边侧了一下,让出一片视野。
第一缕金光跃出了地平线,朦胧的天际渐渐地有了色彩,残星冷月变得黯然失色,黑夜过去后,又将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她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日出,外面传来了汽车的马达声,心里小小地雀跃了一下,父亲终于来了。
唐宗舆一夜未眠,双眼深陷,没为她少担心。看到她平安无事,一颗心顿时安放了下来。只是他是个内敛的人,感情藏的深不易外露,所以看见唐颐脸上也没有过多的欢喜。
倒是唐颐,看到最亲的人,快步跑了过去,拉住他的胳膊,叫了声爸。父亲是她的港湾,是她的庇护神,是她的支柱,这种真情的流露自然无可厚非。
科萨韦尔不露声色地看着父女俩,脸上始终保持着笑容。
唐宗舆拍了下女儿的手,望向科萨韦尔,“麻烦您了一个晚上,非常抱歉。”
他不以为然地挥挥手,对唐宗舆道,“有几句话想对您说,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唐宗舆有些惊讶,但这情绪也只是飞快地在眼底一闪而过,他点了下头,转头对女儿道,“乖乖在这里等我回来。”
唐颐不知道科萨韦尔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不快地瞪了他一眼,暗自肺腑,有什么天大的机密非得瞒住她?不过心里不满归不满,父亲的话还是不敢不听,于是老老实实地哦了声,在原地等候。
看着两人的背影,一老一少,除了长相相差甚远,不管是处事方式,还是讲话留一半的风格,都出奇得相似,看起来他俩倒更像是父子。
唐颐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待了一会儿,乘着没人,到处溜达了一圈。少校的书柜里有不少藏书,德语、法语、甚至拉丁的。她本是随意一瞥,没想到竟然看到了一本熟悉的书,iging;dasbuchderwandlungen。
咦,这不是我们中国的易经吗?她的心怦然一跳,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
看来这位帝国的少校很是博学啊。唐颐对他的看法瞬间有一点改变,她暗忖,我说呢,怎么觉得他和父亲很像,原来看的书都差不多。什么《易经》、《布莱希特全集》、《解析康德》、《西塞罗的哲学世界》……难怪她一看见他,就有种莫名恐惧,感情是见他如见父啊!
这些书是打开西方精神世界的大门钥匙,所以她也看过,只是太深奥看得一知半解,无法真正理解字面下的意思。每次听她这么抱怨,父亲就会说,它们的精髓在于磨练和经历,年长成熟了,自然会感同身受。看来,这位年轻的少校一定有过不少磨练和经历,才能够静下心来研究这些深沉繁琐的教条。
唐颐回到他的书桌前,上面压了很多资料,用花体字写的德语,即便她有心偷窥都看不懂。目光到处溜了一圈,还是没瞧见自己的画,未经允许又不好自行翻动别人的东西,只好作罢。
在沙发呆坐了一个多小时,门口终于传来了脚步声,还有父亲的交谈声。她一喜,赶紧站起来,迎了过去。
只见两人并肩而来,在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少校的脚步一滞,侧身让唐宗舆先进。虽然只是一个小动作,却显示出他良好的教养。看得出来,他对唐宗舆还是很尊敬的,并没有摆出高人一等的姿态。
唐宗舆见他的目光盯着自己的女儿,便不动声色地走过去隔在中间,转身对唐颐道,“走吧,我们回家。”
科萨韦尔道,“我送您。”
唐宗舆低声道谢,“麻烦您照顾小女,多谢了。”
“小事一桩不足挂齿。”他送两人到楼下,在唐宗舆准备上车之前,又突然出声道,“我刚才对您说的话,您不妨仔细考虑一下。”
“我会的。”
科萨韦尔等两人坐上汽车后,向旁边退开一步,让出一条道。司机启动了引擎,他伸手放在额头前挥了一下,向他们道别。
汽车绝尘而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眼前,可他没急着离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烟,为自己点燃,仍然站在原地伫立远瞻。
阳光下,这张没有笑容相衬的脸看起来有些阴郁。
他思考着刚才自己说过的话,以及唐宗舆对此的回复和反应,对方说过的每个字、流露出的每个表情都在心底回放。
抽完最后一口烟,他将烟头捻灭,扔进垃圾桶,嘴角扬起一个淡漠到几乎看不见的笑容。双唇一张,吐出三个字,“老狐狸。”
这个词,也不知道说的是唐宗舆还是他自己。
正打算折回办公室,这时,又有一辆车开了过来。他再度停下脚步,这回,来的却是他的心腹彼得。
彼得受他命令,在歌剧院里监视了一个晚上,一直到不久前才刚收工回来。
“怎么样?”
“一共逮捕了三十四个人,现在基本尘埃落定。”
科萨韦尔点点头,走了一半突然想起一事,回头道,“对了,帮我去查一个人。国防军的一个中尉,好像负责这次爆炸案。”
“是!”
第十八章 暧昧
经过歌剧院爆炸一案后,巴黎的局势更加动荡,党卫军一再向巴黎议会施加压力,要求彻底清除可疑人员。
福克斯的爱国行为,没给他的国家带来光明,反而弄巧成拙,让他身边的人纷纷陷入了泥潭中。但凡当天和他一起出席的学生、平日里和他有关系往来的同僚,全部受到连累,锒铛入狱,无一例外。
德国人持有逮捕令,抓人抓的是理直气壮,说是配合调查,可是一旦被关进了党卫军的大牢,绝对是生死由天不由你。看你不顺眼的,随便强按一个罪名给你,说你辱骂国家元首,你就是浑身长嘴也解释不清的。
当然,也不是每个官员都那么黑白颠倒,那得看他们接受教育的程度。家教好一点的,审判你的时候,还尊称一句您;要是文化修养不高的,三两句问不出,就是一顿暴打。
总之,党卫军的牢狱,传说纷纭,充满黑暗,正常人是谁也不想去以身犯险。
出了这种大事,学校首当其冲,要被纳粹大清洗,不得不停课。唐颐得知好友丽塔被抓,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一再恳求父亲出面去求求情。
唐宗舆不是不肯帮,是实在无可奈何。他的地位跟着国内的局势一起在变,可以说是岌岌可危,有些事情他也是力不从心。回想那天,如果不是有科萨韦尔这座大山镇住,唐颐多数要落在党卫军手里,那么,后果将不堪设想。即便现在相安无事,也是躲在少校的庇护下,自己的女儿他都保不住,哪还有余力去管别人的女儿?
唐颐冰雪聪明,父亲的处境岂会不知。只是,人生就是这样,充满了矛盾和抉择。倒不是她太傻,不会审时度势,恰恰相反,而是唐宗舆将她教得太好。虽不是男儿身,但做人一定要有情有义,对得起自己的这颗良心。
唐宗舆叹息,知道如果这次袖手旁观,以后拿什么去教育女儿,又怎么让她对自己信服?于是,他拉下老脸,让司机开了车跑去党卫军指挥部,拜访科萨韦尔。
见到少校后,他寒暄了几句,辗转切入正题,“受人之托,向您打听一个人。”
科萨韦尔安静地听完,思绪一转,便有了个底,直截了当地道,“是贵千金逼您来的吧。”
自己什么重点还没说,却已被他一眼看穿了,唐宗舆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暗暗吃惊。
他笑了笑,“不难想象,毕竟我们抓了她的同学和老师。”
话既然说开了,唐宗舆也不再绕圈子,直言不讳地承认,“是小女的同学,叫做丽塔。拿破仑。”
科萨韦尔思绪一转,立即知道是谁。倒不是他神通广大,而是不久前艾利克才为这事来找过他,拿破仑这个名字这么有震撼力,实在不需要人再说第二遍。
唐宗舆一向老谋深算,可见少校沉默不语,一时也猜不透对方的想法。他自己也不是个多话的人,有些事点到而止,多说反而适得其反。
科萨韦尔胸有成竹,却对此事不急着表态,他站起来道,有一点送客的意思在里面,“我想,唐小姐亲自来这,效果会更加好。”
唐宗舆当然能听出他的暗示,只是不解的是,这位少校的性格和处事方式绝不像是会儿女情长的人,可为何一再对女儿表现出兴趣?
“我会将您的意思转达。”
唐宗舆回到家后,唐颐立即迎了上来,道,“父亲,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呢?”
“不是我想回来,是他赶人了。”
“那他答应了没?”
他摇头。
唐颐心口一沉,双手绞动着手帕,一脸失望。
唐宗舆不忍见女儿伤心,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他也没拒绝,只是说……”
见父亲说到关键处停了下来,她不由追问,“说什么?”
“说让你自己去和他说。”
她啊了声,这个倒是出乎意料之外。
唐宗舆道,“他对你有些不一样。”
其实不用父亲说,她自己也发觉了,这么多人无辜受牵连,可他就帮了她一个。要说他对她没那么点意思,都没人相信。
唐宗舆叹气,“如果他要是个法国人倒也罢了,偏偏是……”
纳粹。唐颐悄悄地在心底替他将话说出来。
“目前他是能保护你,但不知能护你多久,也不是良选。”
“父亲,你说什么呢。我,我和少校先生没什么关系的啊。”
唐宗舆伸手摸了下她的头发,道,“乘现在局势尚明,能帮你找到一个归宿,自然是最好不过的了。”
“爸爸!”她一想到科萨韦尔那双蓝眼睛,立即脸红,嫁给他这种事情,她从来没想过,也不敢想。
看见小女儿害羞,他哈哈一笑,道,“你总要嫁人,父亲不能当你一辈子的港湾。”
唐颐娇羞地一跺脚,“那也不是嫁给他,我要嫁中国人。”
唐宗舆顺势接过话,“确实不能嫁他,对你对他都不好。我们再另找人选吧,应该还有时间。”
唐颐想了想,问,“那我什么时候去找他呢?”
“明天吧。你是女孩子,开口总是容易一点,或许他不会为难你。”
***
第二天,唐颐一早起了床,换上一件紫色的连衣裙,在腰间系上皮带,让小蛮腰看上更加盈盈一握。她将头发盘起来,为自己抹上口红,装扮得体后出门了。
唐宗舆看着她的背影,暗忖,让她去吧,她总要试着建立自己的社交网。
走到指挥部的大门口,看见那么多党卫军出入,在众多异样的目光下,她望而却步。在花树下站了一会儿,她有些踌躇,想象着一会儿见面要说的话。殊不知,三楼的窗口已经有人恭候多时,将她的一举一动全都纳入了眼里。
科萨韦尔靠在窗边,给自己点燃一支烟,缓缓地吐出一口。她不上来,他也不急着下去,反正一天才刚起了一个头,他有时间等她。
从上面这个角度看下去,她紫色的碎花裙子映着白色的梨花,分外美丽。太过惹眼,引起了楼下兄弟们的注意,有人按捺不住,上去找她麻烦。
他弹开香烟,几步走到办公桌前,拨了个内线给彼得。
“她来了,去把她接上来……等等,”他推翻自己的话,道,“还是我自己下去。”
科萨韦尔穿上军装外套,带上帽子。临走前,在镜子前照了一下,确定一切得体后,才移步楼下。
唐颐正苦恼着怎么摆脱这两个党卫军士兵的追问,这时,就有英雄前来救美了。
他是这里的主宰,什么话也不用说,只需随意地挥挥手,便打发了两人。
看见他,又想起父亲昨日说的话,还没开口讲话,脸上就飞上了两朵红云。她低下头,思索着自己该怎么开场,眼前突然光影一现,余光瞄见他举起胳膊向自己伸来。
她一惊,下意识地想躲,然而他只是拂去了她头发上的花瓣,并无过分亲昵的动作。
看见她眼底惊慌失措的神色,是这样熟悉,科萨韦尔莞尔一笑。他的嘴角缓缓地扬起,弯出一个弧度,这展露出笑容仿如一朵玫瑰,静悄悄地绽放开来。眉眼上的笑,映着初升的阳光,温柔也绚烂,看得她原本就不宁的心绪更加乱成麻。
“这么早就来找我,有什么事吗?”他明知故问。
她咬了下嘴唇,决定开门见山,“我的同学丽塔。拿破仑被抓了,她是无辜的,其他不敢奢望,但求你再仔细审查。”
他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昨天你父亲已经为此事来过了。”
“但是,你希望我亲自来,不是吗?”
“是的。”见她直白,他也不再拐弯抹角,“我想听见你亲自和我道谢。”
听他这语气似乎很有希望,她心中一喜,抬头望去,“你愿意帮我?”
他似真似假地凑近一点脸,“那得看你怎么感谢我。”
其实,早在唐宗舆之前,艾利克为了丽塔的事已来找过他。那女孩早虎口脱险,只是他没说出来而已,可怜唐颐毫不知情,还在挖空心思地想着如何报答他。
“你想要我怎么感谢?我,我没钱。”
科萨韦尔一扬眉,问,“你觉得我像是缺钱的人吗?”
不缺钱,那难道是缺女人……这念头只是飞快地掠过脑际,却也足够让她脸红耳赤了。
看着她的表情,就知道她想歪了,但他也不急着纠正,将错就错地道,“看来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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