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颐摇头。
“就在布痕瓦尔德集中营里。按照合同要求,我需要将他们预订的面包糕点送到指定地点,让他们签收账单,然后就能离开了。”
唐颐心脏跳快了一步,但脸上仍然镇定自如,“您为什么和我说这些?”
“因为我病了。今天就是十五号,如果傍晚之前没人送去,那就是毁约!”
“为什么不让缇娜去?”唐颐平静地道。
她的眼睛又黑又亮,在她的注视下,玛利亚有些心虚地转开了视线。出于私心,她是不会让自己的女儿去那种地方的,淫。乱、暴力、腐朽、迷醉、黑暗……真的是比地狱好不了多少。虽然那姑娘整日嚷着要嫁党卫军,但她不知道他们这些人究竟是怎样的,很多事情,不是亲眼目睹,她也不信。
“缇娜不在,况且……你是我请的工人,让你去也没什么不对吧?”
唐颐咬着嘴唇没吱声。
玛利亚以为她不愿意,毕竟关于集中营传说纷纭,一般人都望而止步。可是,眼下除了唐颐,她实在找不到其他人选了,又不能不去,于是一咬牙,继而软硬兼施地又道,
“我可以给你加工钱,或者休假,你看你旷工跑出去,我也从来没和你计较过,是不是?就当是你还我一个人情。”
唐颐站了起来,转身走了出去,就在玛利亚以为自己会被拒绝之际,她突然站停了脚步,不温不火地道,“把发货的单据给我。”
玛利亚见她同意,不由喜形于色,同时也松了口气,“唐,谢谢你,你这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唐颐不置可否,在走下楼梯的那一刻,脸上才露出了真正的表情。玛利亚,该谢的人是我,是你帮我了一个大忙!
茫茫人海,她哪里都不去,却偏固执地守在魏玛、躲在这家小面包房里,并不是无缘无故的。一个堂堂大小姐,却甘愿寄人篱下、受人差遣,看中的不就是玛利亚和集中营看守有生意上的往来?
忍气吞声地等了那么久,终于等来了这么一次机会。玛利亚这场病生得真是时候,自己爬不起来,只好求唐颐帮忙,这样一来,她拿着玛利亚的证件,可以名正言顺地出入集中营。虽然进去之后,能否顺利见到父亲,还是未知之数,但至少离自己的奋斗目标已经跨近了天大的一步。
扎起马尾,唐颐换了一套利落的行装,将糕点面包清点装入盒子。玛利亚撑着笨拙的身体,颤颤悠悠地走下楼来,带着感激地握住她的手,再三关照,
“记住,你把物品送到他们的储藏室后,立即离开!不要乱走,不要逗留,那一帮酒鬼,发起酒疯来,什么事都做得出!”
唐颐点了点头,反手握了下她,示意她放心。
一切准备妥当后,她一步踏进了玛利亚的小货车。以前和父亲进驻在巴黎的时候,向来是有专门的司机接送,虽然被父亲逼着学了驾照,却是这么久以来第一次独自上路,她有些紧张。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路上还算顺利,树林里没有关口,只有在靠近集中营的地方有个巨大的采石场,开过去的时候,看见几个黑头发黑眼睛的亚洲人。唐颐下意识地回头,不料茫茫人海中,一眼看见了熟悉的人影。那个拖着疲惫步伐,却仍弯腰工作的人,是她的父亲,唐宗舆!
她下意识地一脚踩下了急刹车,将车倒了回去,想将父亲看得更清楚。只见他穿着囚衣,在采石场劳作,那背影明显消瘦了很多,一年不多不见,物是人非啊!
控制不住的眼泪奔腾而出,她咬着嘴唇,几乎忍不住冲动要扑到他面前,女儿不孝,累及你在这里受苦!
车子停在要道上,立即有士兵过来审问,唐颐心一惊,忙转过脸,飞快地擦去脸上的泪。
“你是谁?来这干什么?”
唐颐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解释道,“我是维纳面包房的员工,老板生了病,我是代替她来送面包的。她说务必要在下午五点前送到俾斯麦塔楼。”
“请出示证件。”
闻言,她递上准备好的身份证明和商品订单,熄灭了引擎,半垂下眼睑,安安静静地接受士兵检查。
将她递来的材料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那个士兵上下打量她一番,问,“委托信呢?”
唐颐一怔,问,“什么委托信?”
他语气中带着一丝不耐烦地道,“没有你老板签字的委托信,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说谎。”
她再度吃了惊,“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也要委托信。您看,我开了十多公里,一来一去也要个把小时,能不能给我通融一下,我下次一定……”
小兵军衔没有,但做事却尤其认真,不等她把话说完,就不留情面地一口回绝,“当然不行。”
唐颐看了眼天色,一脸为难。
士兵将证件还给她,道,“从现在到下午五点,还有两个小时。与其在这里和我磨叽,还不如回去让你老板写个委托信。”
德国人真是冷漠无情,一板一眼,一点人情味也没有!可抱怨归抱怨,唐颐也没没办法,只好又将车子开了回去。
一个小时后,她带着委托信,故地重游。这一次,站岗的士兵换了班,这个人远没刚才那人负责,甚至连证件都没检查,就直接将唐颐放进去了,气得她直跺脚。看来,也不是每个德国人都严谨刻板的。
就像玛利亚所说的那样,俾斯麦塔楼在集中营里头,车子开进去不到五分钟就到了,这里离指挥部并不远。
将面包送到指定地点,见四周没人,她一转身,溜了出去。
指挥部后头是一排牢房,现在正是换班时间,大部分的看守去了俾斯麦塔楼参加联谊晚会,剩下的也是一门心思等着开饭,防卫松懈。唐颐等了半天,终于碰上个空档,身子一侧,悄悄地溜了进去。
住在这里的都是外国来的政治要犯,多数是有些身份来头的,和后头那一排专门关押犹太人的营房有着天差地别的区别。左右两排,一共有二十来间牢房,都是单人间,房间里基本没有摆设,只有一张床,和一个马桶。
按照麦克斯给自己的提示,她一间间找过去,压着声音用中文叫道,“父亲,我是唐颐。”
找了一路,也喊了一路,就在她万分失望之际,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带着一丝欣喜若狂,“小颐,是你吗?”
在看见父亲的那一秒,唐颐的眼泪顿时流了下来,她扑了过去,隔着牢门拉住父亲的手,哭喊,“爸爸!是我,是我!”
唐宗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忍不住老泪横流,双手从牢门中伸了出来,紧紧地抓住女儿,“小颐,你还好吗?爸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擦了下眼睛,露出个笑容,道,“你是我父亲,不管怎样,我都不会丢弃你不管的。我会想办法,想办法把你从这里弄出去。”
“不可以!”唐宗舆摇了摇头,脸上顿时露出了极其严肃的神情,斩钉截铁地道,“千万别动这心思,想也不要想。”
“可是爸爸……”
他严厉地打断,“这里是集中营!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救人。”
唐颐咬住嘴唇。
唐宗舆到底是了解自己女儿的,见她不说话,就知道她没死心,不由气急攻心,猛烈地咳嗽了起来。
见父亲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她心里难受,眼圈一红,眼泪又要掉出来。急忙紧紧地抓住父亲的手,道,“我答应你,我不会盲目行动的。”
唐宗舆顺了口气,抬头见她一脸担忧,不由叹息,“父亲年纪大了,早晚都会去见你妈,死哪里都一样,还省得你替我收尸。倒是我放不下你,所以委托了科萨韦尔照顾你,不知道他动了什么手段,让你逃过一劫。他们为了迎合日本人,承认了汪伪政府,所以才将我扔在这里自生自灭。唯一可以庆幸的是,你平安无事,这样我也放心了。乖女儿,听爸爸的话,离开德国,和那英国小伙儿一起去大不列颠;再不然,去法国、去瑞士,去瑞典,总之去了就不要再回来。”
说到后头,两人都已经泣不成声。唐颐听见父亲和自己说这些话,简直是心如刀割般,低声哭喊,“爸爸,你是我世上唯一的亲人,也是我在乱世生活下去的动力。你要我独自离开求生,我怎么做得到啊?”
“傻孩子,你怎就这么固执,你是我的希望……”
她擦了一把眼泪,打断他的话,“爸,你放心,我不会轻举妄动。但,我也不会轻言放弃。让我为你做一点事吧,就当是我报答二十年来的养育之恩。不然,我会良心不安,或者还不如死了算。”
听了她的话,唐宗舆颤抖着嘴唇,半天说不出话来反驳。有情有义,这不就是自己这么多年来对她的教育么?
得女儿如此,也没什么可遗憾,也算是一种慰藉。他伸手拍了下她的手背,退让道,“好吧。你长大了,有自己的思想,我也无力左右你。但身为父母,即便在乱世,我还是希望你能够过得好,不受人欺负。”
“不会的,我会照顾自己。我已经二十二岁了。”
“在父母眼里,你永远都是孩子。”
唐颐抽了下鼻子,勉强展露出个笑容,“母亲在这个年龄都有我了。”
唐宗舆又地叹了一声,转了话题,“这里戒备森严,你是怎么混进来的?”
“我现在魏玛的一家面包房里打工,她们和党卫军有生意往来,今天老板生病,所以我就替她送货来了。”
他点点头,道,“你很机灵,看来是我小看你了。”
唐颐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便道,“父亲,我听人说,你们这里经常食不果腹,是不是真的?”
唐宗舆点头,“确实,为了战争,纳粹把粮食都送往前线了。”
“那爸爸你每天都要去采石场工作?”
“倒也不是,只有缺少人手的时候。”
唐颐做了一个很大的决定,拉住父亲的手,道,“那每个星期我都想办法来一次集中营,我会把给你的信件和干粮藏在一个固定地方,这样,我们就能取得联系了。”
“不行,”唐宗舆神色一变,想也不想就一口回绝。
“可以的,爸爸,你要相信我。我会把食物藏在树牌号码1023的后面,我能力有限,这是我仅能为你做的一点事了。”
望着女儿渴望热切的眼睛,他还能说什么?唯有退步,道,“好吧。但是一定要小心。你说,我是你唯一的亲人,同样你也是我唯一活下去的希望,不要让希望磨灭。”
唐颐点头,承诺,第一次做出的承诺,却是这样沉重。
还想再说几句,这时外面传来了交谈声,两人的心口同时一紧。
唐宗舆伸手推了她一把,道,“此地不宜久留,快走吧。”
“那爸爸,你保重!”唐颐不想走,却没办法,一步一回头,眼里装满了恋恋不舍。
唐宗舆向她挥了挥手,示意她不要在停留了。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她在心里反复对自己说道。咬着嘴唇一狠心,然后她打开后门,飞快地跑了出去。幸好夜色。。降临,为她做了掩护,一路上都没有人看见。
想从原路绕回去,谁知道,刚走出牢房,就听见了前方传来交谈声。她心里一惊,不由手脚发麻,想也不想就转入了岔路中。这里结构复杂,九曲十八弯,没走几步就迷了路,心里正干着急,冷不防,后头传来了一个男人声音,威严而不容置否。
“站住!”那人喝了一声,冰冷的声音像一把冰锥,剖开空气向她刺来。
唐颐脚步一滞,心脏在停顿了一秒后,顿时狂跳了起来。
见她不说话,那人又问,“你是谁,在这做什么?”
刹那间,脑中闪过一千种说辞。可是,当她听到背后响起子弹上膛的声音时,却又紧张地失了声。她张着嘴,说不出一个字,只感觉到全身上下一阵阵的痉挛。
原来,她的胆子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大,死到临头,她也会害怕。
“双手抱头,慢慢转过来。”
冷冰冰的命令声,叫人徒增恐惧,气氛压抑得令人无法尖叫。
唐颐咬着嘴唇,怀着忐忑的心情按他的要求照办,以为自己这一次在劫难逃,在转身的那一刻都不敢睁眼面对。
然而,并没有枪声,她闻到了一丝淡淡的烟草味。
男人带着几分惊讶,在那里道,“怎么是你?”
唐颐抖了下睫毛,睁开眼睛,这一刻,她也怔住了。没想到,站在自己身前的这个人,自己竟也认识。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够肥了吧。拆开来都可以当两章了。
爱在硝烟下 第五十章 面包房
库里斯刚毅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露出了一抹惊诧,怎么也想不到,时隔境迁,两人再次重逢竟会在这集中营里。前几天;他坐在车子里路过广场的时候,见到她的身影在眼底一晃而过;还以为是错觉。没想到;她真的来了德国。
“你怎么会在这?”
和他虽是熟识;却没让她有松口气的感觉;反而将浑身的神经绷得更紧。唐颐压下心里头的忐忑;挺起腰背;尽量装出一副理直气壮的口吻;道;“我,我是来送面包糕点的。”
“哦,是么?”库里斯眯起双眼,用尖锐的目光审视她,仿佛在衡量这句话有多少可信度。
他扫过唐颐的脸,只见她红着双眼,面颊上还逗留着浅浅的泪痕,仿佛不久前刚哭过,整个人显得憔悴而又苍白。他心口一动,不由向前踏近了几步。
库里斯本来就很高,再加上此情此景,更是像一座大山似的将她笼罩,带来一种无法言喻的压迫感,让她情不自禁地向后退让。
见他半信半疑的,她也不为自己辩驳,直接从口袋里掏出证件递给他。
他伸手接过,随意地扫了一眼,似乎对此并不感兴趣。目光转了一圈,又重新回到她身上,一年多没见,她除了消瘦,并未有太大的改变,仍是记忆中的模样。
将证件还给她,他挑起嘴角,带着一丝嘲讽,道,“看来这两年,科萨韦尔将你藏得很好。”
唐颐抬头望向他,昏黄的灯光下,那双碧色的眼眸一闪一熄,如同鬼火,让人心悸。现在的处境本就对自己不利,而他脸上的表情更是高深莫测,她不想挑起不必要的误会,便为自己辩解道,“没有,我和他早没有联系了。”
听到这句话,库里斯扬了扬眉宇,心情莫名变好。
可唐颐却截然相反,在这里遇上他,纯属意外。想到两人最后一次的见面,并不令人愉快,面对着他,还是心存芥蒂的,所以一举一动都分外小心。
她低下脸,干咳了一声,哑着嗓子道,“没事的话,我去工作了。”
刚转过身,后面便追来了库里斯的声音,不冷不热,却威严十足,“站住,我允许你离开了么?”
唐颐心一颤,摸不透他的心思,不敢冒然行动,只得不安地伫立在原地。
他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叼在嘴上,习惯性得想摸打火机来一支,冷不防,右手边的大门被人推开了,从里头走出一个军官。这人喝多了,出来上厕所,没想到走廊上,黑灯瞎火地站着两个人,不免吓一跳。他定睛一看,发现其中一个正是自己最新的合作伙伴,神色一变,立即堆满了笑容。他不慌不忙地掏出打火机,吧嗒一声,火苗瞬间窜了出来。
库里斯转头望去,站在身旁的这人是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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