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哈着腰后退着出了院子,载澄笑道:“你现在北京口音说的倒好。”
诉今心想,来了快三年,再不好就成魏叔之流了,魏叔一开口,人家就问他是不是八大居的大厨,他现在最讨厌的就是大厨两个字。诉今也不说话,朝他眯眼一笑,拿了双筷子,开始敲起桌子来。
大概是来了这样的贵客不敢怠慢,伙计很快一盘一盘往这边端菜,嘴里还说着:“贝勒爷好久不来,这位姑娘又是同乡,这是陆老亲自下的厨。”
诉今只点头道谢,待那人一出门就问:“陆老是谁?”
载澄一挑眉,“我怎知他是谁,估计是哪位退隐已久的老师傅吧。”说着夹了一块蛎黄,“嗯,味道很好,你快吃吧,我堂兄说你那天傻傻流着口水站在人家大门前,非让我带你来一次。”
傻傻站着是有,口水倒是没有,诉今想。但也无暇辩解,自己也夹了块蛎黄,还没尝出味道又去夹大肠。都不错,是多年没有尝过的味道。只有海参却没法吃,那么大一块也不给切开,诉今问:“你看那海参怎么弄?找把刀切开?”
载澄道:“我怎么知道怎么弄,你是个小丫鬟,你应该知道。”
诉今苦着脸,“我虽然是个小丫鬟,却从来没有做过小丫鬟的伙计。”
最后两人无法,只能一大块一大块往嘴里送,弄得满嘴都是油。诉今看到堂堂贝勒爷这个样子,指着他笑个不停。载澄倒也不恼怒,“你照照镜子,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诉今抬起袖子一擦嘴巴,“我不好没关系,我只是个小丫头。”
载澄看她把月白的袖子擦了一块黄油渍,连连摇头,“你家主人还不把你卖了真是你命大,带手帕了吗?我也要擦。”
诉今白了他一眼,“要是带着手帕我还用袖子干嘛。”
载澄甚是无奈,左找找右看看,最后拉了诉今的胳膊,也拿她袖子擦了擦。
诉今吓了一跳,又马上笑着说:“反正都是脏了的,随便擦吧。”说完又大块大块夹着吃,她这时候觉得,虽然载澄地位高贵,但是跟他一起吃饭比在家舒坦多了,在家要是吃饭不守规矩,魏叔老拿筷子敲她。
饭后载澄又送她回去,等诉今走到自己房间才发现《义丰文集》忘了还给他,拿了书跑大门,载澄的马车已经不见影了。
………【第四章 始见芳香傍砚台】………
转眼又是半月过去,四人清晨围桌吃早饭,文锐让诉今去琉璃厂看看买块砚台。馥砚对于与文墨相关的物事都不懂,所以一般都是诉今去买。
诉今答应着,文锐又说:“雇辆马车去吧。”
诉今刚要说不用,馥砚跟魏叔都轻声笑出来,馥砚虽微笑却还是接着吃饭,魏叔指着诉今说:“她平时白塔寺将近十里路跑个来回都不嫌累,琉璃厂这么近,雇哪门子马车。”
文锐之前不知道白塔寺在什么地方,一听这话沉了脸,“你天天这么晚回来就是跑那么远?一个小姑娘出事情怎么办,不准再去了。”
诉今想说一般都是去前门,不远的,但一想以前少爷也不喜欢她去那里,嫌闲杂人太多,便只好撇着嘴说是。
因为文锐下了禁令,不准再去庙会,诉今心中不痛快,一上午磨磨蹭蹭,直到吃过午饭才换过衣服要出去,刚开门,却看到杜慕正举着手要敲门。
“今日得了闲空,你去哪里?”他看到她笑问。
诉今已是快两个月没看见他,现时的他没有夏天那么黑,但隐隐有些消瘦,愈发显得棱角分明,雄姿英发。
“我去琉璃厂。”
“一起吧。”
两人边走诉今边问杜慕懂不懂如何挑选砚台,他挠头说不知,诉今心中有些遗憾,他又开始说营里的种种趣事,诉今虽然不感兴趣,还是笑着听着,从家到琉璃厂不过三四里路,一会儿就到了。
随便进一家卖文房四宝的铺面,诉今挑着挨个问价钱,一直吐着舌头,没有一块砚台价钱低于十两银子。这点钱早些年对文家来说不算什么,逢年过节先夫人除了自己做衣服,经常稍带着让裁缝给诉今量身形,给她做也都用上好的衣料,有时一次就能花掉二三十两,差不多是老爷半个月的俸禄。但今日不比往昔,少爷开的医馆铺面小,有时侯一个月也赚不上十两。
但是少爷用的东西也不能太随便,诉今好不容易看好一块黑地黄星的罗纹歙砚,跟老板砍来砍去,最后给让到八两,诉今这才开开心心付钱,嘱咐老板仔细包好。
出门诉今还想再逛,杜慕却要回营里,跟诉今道着歉说下次放假再陪她,诉今只能笑着说好,看着他离开,他每走几步就回头跟诉今笑着摇手。
既是不舍为何还要回去,诉今头先买到好砚台的兴奋劲儿一扫而光,又转念一想,都是身不由己,世上又有几个跟自己似的无所事事到处乱跑的人。
待他走远,诉今想着平时无聊,便走进荣宝斋,看上几本诗集想买荷包里钱却不够,只好笑着说下次再买,出门走了几步看到一辆外饰颇为熟悉的马车,旁边站的小厮也很面善,她这才记起来是载澄的马车,上次就是这辆载她去同兴居的。
诉今看向小厮面朝的店铺,是一个门面很小的书局,少爷早嘱咐过她不准进这种二手书店,诉今很听他的话,平日都不进。但是仿佛能看到载澄的身影,就大步迈进去,果然那人是载澄。
“澂贝勒!”诉今轻拍了一下载澄后背。
载澄转头一看是她,忽地手忙脚乱,把手中刚才翻阅的书藏进怀里,面色讪讪的,道:“你……你也来买书?”
“《品花宝鉴》?什么书?”诉今已经看到了封面。
载澄脸一红,忙解释道:“我也不知什么书,有人托我买的。”
“那人派头也真大,竟让堂堂的恭王府大爷给他买书。”诉今说,心里却想,你不告诉我也罢,回头我问少爷。
载澄见她不再问什么书,表情恢复如常,噙着笑说:“天快黑了,我送你回去?”
诉今忙摆手说家近,不用。说完自己跑着跳着很快不见人影。
载澄这才用袖子擦冷汗,转身付书钱。心中暗想,皇上托我办事怎么都能扯上这小丫头。
诉今回到家正好在门口碰到文锐跟魏叔,她跟着文锐走进书房,把买来的歙砚拿出给他看,文锐只说了声放桌上,诉今放下后站着也不走。
“你又有什么名堂?”文锐抬眼问。
“少爷,有本书叫什么《品花宝鉴》,你听过吗?”诉今问。
文锐摇头说没听过,一会儿又道:“怕是《风月宝鉴》,你记错了吧,就是《红楼梦》,这是**,以后不许再问。”
不对啊?难道真是记错了?诉今心里纳闷,《红楼梦》是知道的,难道因为是**他才那样紧张?但怎么看他都不像怕这个的人。到最后诉今也理不出所以然。
没过几日诉今又去一趟琉璃厂,那个砚台杜庭璞看着不错,自己找不到那家店,她便很不情愿帮忙跑了一趟。那位杜庭璞是夫人的侄子,比诉今大两岁,诉今见面都叫他一声“表少爷”,背地却是直呼其名。
转眼到了十月初一,诉今想东岳庙庙市的花会表演,但是早上文锐便吩咐馥砚好好看着她,不准出门逛庙会,诉今一气之下连早饭都没吃,他们也不管,由着她干坐在床上。
到了巳时,诉今肚子饿得咕咕叫,厨房也没剩饭,便骗馥砚说:“我肚子饿了,只是出去买点吃的,绝对不去庙会,真的不去。”
馥砚不信,也不理她。
诉今真不知道心里该骂少爷还是骂馥砚,一眨眼眼泪就下来了,边抹泪边说:“要是老爷夫人还在世,看你这么欺负我,早晚把你卖了。”
馥砚知她是耍脾气,也不生气,“少爷也是怕你出事,你一个小姑娘总是危险的。”
诉今待要再反驳,“咚咚”听到有人敲门,馥砚走到门口开了门,是杜慕。
诉今一看他来了,跳起来,“他陪我出去,就不会有危险。”
馥砚沉吟不语,半晌才说:“出去是可以的,不过要去医馆跟少爷说一声。”
诉今听完上半句,就忙跑回屋里拿了荷包,“知道了,知道了。”说着拉了杜慕往外跑。
杜慕是骑马来的,他睨着诉今说:“你上马吧,我抱着你。”诉今却觉得不妥,也不上,杜慕只能牵着马陪她走着。
“我们去庙市看花会表演,好不好?”诉今使劲抬头才能看到杜慕的脸。
“花会虽然好看,我今日却有更好的去处。”
诉今一听来了劲儿,“好,去哪儿?去哪儿?”
他却故作神秘,“你到地方就知道了。”
原来去的是天桥,杜慕看诉今赏玩蛐蛐罐,以为她感兴趣,便带她来看斗蛐蛐。
虽说品种最好的蛐蛐出自山东宁阳,最符合“头圆、牙大、腿须长,颈粗、毛糙、势强”的标准,但是山东本地人却不好斗这个,所以诉今之前也没见过,心思一下子从庙会转到这上面来。
“使劲!咬!咬他!”诉今看不懂,便跟着旁人瞎叫。
围着斗蛐盆的几个人看着诉今觉得好笑,均想,第一次看到有姑娘来斗蛐蛐,见她圆脸杏眼,十分可爱,一人便笑着跟她解释过程跟规则。不到半盏茶功夫,诉今便了解了不少知识,暗暗纳罕,斗个蛐蛐还这么多规矩。原来选蛐蛐不仅大小有讲究,颜色也有说法,“白不如黑,黑不如赤,赤不如黄。”蛐蛐格斗的套路则有吹夹、留夹、荡夹、背夹、平夹、举夹、捉夹和攒夹,有时候厉害的蛐蛐只要一种套路就能置对方于死地。
最后诉今眼见着一个蛐蛐被对手咬掉了触须,它后退到边上,对手还咄咄相逼,无法,它只好一跃而起,跳到盆外,就算认输了。裁判这才判定输赢,诉今觉得有些太残忍,正好到了中午,众人也都打算就此散了。
这时走过两个少年,高个大约十*岁,另一个身穿蓝衣,只有十六七年纪,两人均是贵族打扮,神情倨傲。蓝衣少年开口说话:“刚才斗赢的是谁的蛐蛐,多少钱,我买下了!”说着,把一个质地细腻润滑的蛐蛐罐放到地上。
“这个蛐蛐是本人钟爱,恕不出卖。”那主人道。
蓝衣少年被人拒绝,有些恼怒,“一百两卖不卖!”
“不卖。”
诉今暗暗敬佩那主人的傲骨,心想,要换做是我,一两银子我二话不说立马卖掉。想到这里,张嘴就道:“有钱了不起啊!看你也是官宦子弟,怎连心头之物,千金难卖的道理都不懂。”
蓝衣少年听此话,低头瞥了诉今一眼,“小丫头片子,你懂什么呀!滚一边去!”
杜慕一直扯着她的衣服让她不要说话,但是诉今听那人鄙夷的语气,又气又急,平日她又最看不得别人瞧不起她,低头见到那少年的蛐蛐罐,边说着“你才给我滚”,边拾起来使劲朝地上摔个粉碎。
“你!”蓝衣少年更是愤怒,“这可是最珍贵的子玉罐,你给我赔!”上来想抓诉今,又因她是姑娘家,不好意思,便抓了杜慕的衣领,几个家丁也围了上来。
诉今这才知道害怕,拽着杜慕衣服,“我们快跑吧!”
那文弱少年怎是杜慕的对手,杜慕往前一推再一退之间,便将蓝衣少年震开,拉着诉今的手转身就跑,却怎么也找不到马匹,两人也顾不上寻找,只闭着眼睛一个劲儿往前冲,哪儿人多往哪里挤。诉今此刻才觉得平时没白到处逛,跑得倒快,俩人很快就把家丁们甩掉了。
“幸好……幸好甩掉了他们,不然麻烦可大了。”杜慕边喘粗气边说。
诉今却有些气短,一屁股坐到地上,缓了半天劲儿,“为什么?你认得他们?”
“见过几次,放心吧,他们不识得我,那两个公子哥儿便是惇王府的大爷和二爷,封的都是辅国公。”杜慕慢慢歇了过来。
“辅国公比贝勒官大吗?”诉今想到了载澄。
“比起贝勒当然是差远了,你问这……”
他还没说完诉今便打断他,“那我就不怕他们,官儿这么小还敢欺负我。”诉今一副不服气的样子,还是抚着胸口顺气。
杜慕却暗暗摇头,觉得她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只怕总有一天会吃亏,却不知诉今是因为仗着载澄的缘故。
两人找个地方坐了一会儿,想着那两位爷应该离开,才回去找马,找到后杜慕又送诉今回家,到家已快到傍晚。
………【第五章 茱萸锦衣玉作匣】………
诉今回到家想起中午的事又好气又好笑,气的是那少年仗势欺人,好笑的是长这么大第一回这么狼狈,被人追得满大街跑。歪在躺椅上歇着,馥砚在院子里喊她:“诉今,有人找。”
杜慕这么快又回来了?她这样想着出了门,是载澄的贴身小厮,诉今记得他叫做陈兴。
“有事儿吗?”诉今笑着问。
“贝勒爷上月刚领了全俸,托小的给姑娘送来这个。”陈兴说着双手递给诉今一个嵌玉紫檀木匣,诉今认得上面镶嵌的这种в瘢鞘⒉谏蕉
诉今忙道谢,看着陈兴离开,才回了屋。打开玉匣,里面两套衣衫,一套汉服,一套旗装长袍,汉服跟平日穿的样式一样,质地为浅粉花绸。旗装则是大红衣领,绣着满满的牡丹,领口、袖头和掖襟也都滚着金纹。
诉今看着心里喜欢,马上换上试穿,大小正好。她想着一共两件,应该送给馥砚一件,但是她身量比自己高很多,也不合适,被她看到又要传到少爷耳朵里,忙脱下来把两件衣服藏到箱子底下。
到了晚上诉今躺在床上,还是想着一天的事情,天桥遇到的那两人是载澄的堂兄,但又不是自己认识那一位,今日他送我衣服,必然也是他堂兄的吩咐。想到这里又摇摇头,同样都是王爷的儿子,差别却如此之大。
第二天大清早,诉今刚睡醒起床,便听到大力的拍门声。跑过去开门,门口站着五六个官兵打扮的人,诉今心里一惊,怎么找上门的?不就一个罐子吗。
为头身着五爪蟒袍的大汉大声道:“你们主人在家吗?”
这时文锐已经闻声出房,忙请几位官兵进堂屋,招呼馥砚看茶。诉今心中害怕,看几人进了屋子,自己忙跑出门叫了辆马车,跟车夫说去恭王府,坐在车上心里还砰砰跳得厉害。
本来恭王府就离得远,诉今更是觉得已经过了一天那么长才到,下了车丢给车夫银子,跑到大门口朝侍卫说,“麻烦叫一下你家贝勒爷。”
侍卫不看她,不说话。
诉今更急,拉着他袖子,“求你了,我是你家贝勒的朋友,你说孟诉今有急事,他肯定会出来的。”
侍卫还是不理,她便翻来覆去一直说着,都是那么几句话,最后侍卫无法,只好说:“大爷每天起早去上书房,不在府上。”
诉今听这话,才灰了心,转身慢慢往回走,只觉得事情真的闹大了,心里再什么法子也想不出来。又突然想到,自己跑了出来,官兵抓不到自己,把少爷带走怎么办。一想到会连累文锐,诉今更是心里急得要喷出火来,全身却又直冒冷汗。满大街找马车也找不到,只好拼命往家跑。
跑了有半个时辰,诉今才到家,一进门看到文锐、魏叔还有馥砚都在,这才一松气,瘫到了地上。
诉今醒来的时候看到文锐坐在床边的木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