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乌荷将小脑袋枕在膝盖上,娘啊娘,无论做什么,乌荷都是错的。
嘎吱一声门响,乌荷抬起头,院门的门缝中伸进来一条腿,上下踢了踢。谁呀?乌荷正纳闷,门缝中又伸进来半个身子,小老虎一样灵活的眼睛在院中滴溜溜扫一圈,最后落在她身上,惊喜不已。
“娘在不在?”恒生问得很小声,像怕惊扰到什么人似的。乌荷心知他是在躲顾大娘,浮生绝食这几天,都是恒生从外面找吃的,背着顾大娘塞给浮生。有时候是熟鸡蛋,有时候是野果子,有时候是土豆,五花八门,什么都有。乌荷撞见过几次,每次浮生都要威胁她不准说出去,就连恒生也练练嘱咐不准泄密。其实,她从没打算告状,可是他们好像并不信任她。
乌荷想到屋子里肚子饿得咕咕叫的浮生,边往门边让边摇头。
“太好了!”恒生高兴的声音都走形了,“哥,哥,”浮生打开门,恒生冲到他面前,将一盒枣糕塞到他手中,熟悉的甜枣味儿窜入鼻端,浮生有些恍惚。恒生一把拉住他,“快,快,梅姐姐,在河堤那儿……”
“朵儿?”浮生乍惊还喜,“她回来了?”走出两步,似想起什么,浮生停住脚步,看着身后寸步不离的乌荷,脸色一沉,转阴为晴,“你若是敢告状,我今晚就把你扔进山里喂狼!”
乌荷吓得小脸一白,可是顾大娘的警告在她耳边不住回响,要打断腿!
“浮生哥~”乌荷五官皱成一团,又难过又害怕,“大娘说,不能……呜呜……断腿……呜……”
“哥,你别吓她了!”乌荷胆子小,禁不得吓,恒生将枣糕盒子塞给乌荷,哄道,“喏,这个好吃的给你,拿了我们的东西就要保密,所以,不准告诉娘我们去了哪里,知道了吗?”说完,也不等乌荷回应,拖着浮生就跑出了院门。
乌荷抱着点心盒子,眼睁睁看着顾家兄弟消失在门口。夕阳余晖映着乌荷的小脸,和脸上来不及消散的难过,怎么办?浮生跑了!小小的身子后被扯出一条长长的影子,孤零零的没有任何依靠。
迎着春风奔跑,心里充满期待,有时候为了早一秒见到一个人,可以让你忘记疲劳、忘记饥饿、忘记烦恼,只希望脚下生出双翼,快一点再快一点……
浮生一口气跑到河堤上,杏花春柳,美人依旧。
梅朵儿静静立在细细河风中,清冷的双眸眺望远山白云,任发丝飞舞,裙带飘扬,静默的如一副上好的画卷。
“梅姐姐!”恒生挥着手臂,梅朵儿回头,目光触及浮生,微微颔首,清冷的唇角勾起似有若无的笑容,“浮生,好久不见。”
她面对他,总是端庄不失分寸,而他面对她,却屡屡无法自持,也许是因为她年长他四岁,也许是因为她与生俱来不同于乡下孩子的芳华气度,让他不敢正视。
“梅,姐姐……”浮生怔怔看着梅朵儿,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恒生瞧瞧他哥,再看看梅朵儿,了然道,“梅姐姐,你和我哥说话,我就不处在这儿,惹你们讨厌了。”说完,将浮生朝前一推,嬉笑着跑开。
“喂,”浮生想捉住恒生,不让他离开,可是手在半空中不听话的折了弯儿,视线追随恒生消失在垂杨柳中,久久无法收回。梅朵儿就在身后不远的地方,他一转身就能看见,可是不知为何,浮生就是不敢回头,总觉得还没有做好准备。
“浮生,陪我在堤边走走。”声音很细很轻,一听便是受过良好的教养。浮生将手掌在腰间擦了又擦,这才答道,“好。”
景是三春好景,人是如玉佳人。佳人在侧,再好的景致都只是陪衬,浮生与梅朵儿并肩而行,眼角余光紧紧锁在她身上,春风卷起她额前发丝,嫩白如玉的手指轻轻一勾,它们便顺服地贴在鬓边,再不敢淘气,便如他一颗忽上忽下的心一般。
“你娶媳妇了。”
“啊?”浮生回神,摆着手否认,“不,不是……是我娘她……”
梅朵儿好似并不关心内中情由,她只是目视前方,语气平淡,“在我们城里,是没有九岁孩子娶五岁丫头做媳妇的,这种行为,在我们看来和野蛮未受教化的蛮族并无区别。”梅朵儿语气平平,说话声音不疾不徐,可是听在浮生耳中,却教他羞愧难当,自己在梅姐姐心里成了吃人肉喝人血的蛮族异类!
梅朵儿好似没看见身旁男孩窘迫的样子,反而忧怯蹙眉道,“你放弃读书,便是屈服于这穷乡僻壤,浮生,我很遗憾,真的。”
“不,不是,”浮生急急辩解,他的理想是她塑造的,他要描画的蓝图是她给予的,现在她说很遗憾他屈服了,他没有屈服,有她在,他怎么可能屈服?
“梅姐姐,我并没有放弃,我答应过你会用心读书,考取功名,然后带你离开太平村,到外面的大城市里去。答应你的事情,我都记着,你千万要相信。”
“当真?”
“我发誓!”浮生竖起两指,对着头顶青天明誓,“我若骗你,定受天打雷劈,不得好……”
“浮生!”中气十足的呐喊,惊得二人双双回头,顾大娘叉着腰,指着浮生,气急败坏,“小兔崽子,你鬼迷心窍了,啊!毒誓你都敢发,老娘白养了你这么大!”顾大娘骂骂咧咧,浮生却定定瞧着她身后那个躲躲闪闪不敢与他对视的矮小影子,乌荷,你居然敢告密!
☆、零零陆
顾大娘气极了,她处心积虑给儿子买童养媳,无非是想让浮生离梅家父女远点,离那劳什子书本远点,却不想,天不遂人愿:乌荷又蠢又笨,根本看不住儿子,更别说让他远离梅朵儿。现在倒好,儿子因这蠢笨的媳妇同自己生气,不仅违反她的意愿私下见那姓梅的,还对这清高的小女人以命起誓!
“小兔崽子哟,你要气死老娘,那誓言是说发就能发的?”顾大娘指着浮生的鼻头,恨铁不成钢,“娘养你一场,可不是想让你拿小命开玩笑的!”
浮生目光坚定,越过顾大娘肩头,看向满脸鼓励的梅朵儿,一字一顿道,“我是认真的。”
“你还说!”顾大娘眼见劝不过儿子,扭转身来到泰然自若的梅朵儿面前,“都是你害的,我儿子以前不是这样的。自从他认识你,他就变了,成天想着逃离顾家,到外头的花花世界去。外头有什么好啊,能比得上太平村吗?你又有什么好啊,全村的人都不待见。你明明知道大家不喜欢你,你偏来招惹我儿子,把他变得和你一样,让全村的人都不待见他。你看看他现在成了什么样子?吃饭要讲究,穿衣要讲究,说话要讲究,走路要讲究,他和大家不一样了,你知道吗?何况他现在已经娶了媳妇,是有家室的人了,你一个小丫头,就别和他掺和了。”
顾大娘诘问控诉,梅朵儿清冷的面容上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与其说她木然,不如说她习惯了。从她与浮生接触开始,顾大娘三天两头就要如此这般控诉一番,有什么用?该做的始终要做,该变的始终要变,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她没有任何错。
梅朵儿瞥了眼畏首畏尾泪眼婆娑的乌荷,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些微变化,然而她很快克制住,快得顾大娘根本来不及察觉。
“婚姻是两厢情愿,而我,不认为浮生会娶她。”
“什么?”
“我说,她与浮生不合适。”
“她不合适,难道你就合适了?”顾大娘气急败坏。
梅朵儿胸有成竹,“我合不合适,浮生心里清楚。”
“你——”顾大娘怒极攻心,冲浮生吼道,“你选她,还是选乌荷?”
什么?浮生本在一旁劝架,以免老娘怒极了动手,伤着梅朵儿。却不想她二人说着说着就扯到了自己身上,还让他做选择。顾大娘不不依不饶,一副他不说明白就不罢休的架势。梅朵儿稳稳站在一旁,清傲的眼中是不容拒绝的坚定。浮生看了眼傻藏在老娘身后,泪眼婆娑的乌荷,再看了眼美如画卷,清华不可方物的梅朵儿,心中已然作出了选择。该怎么说?浮生翕动着唇,两相为难。
“是乌荷,还是她,你倒是说呀!”
梅朵儿看向他的目光越来越冷,冷到笑容也冰凉,“哼,你也不过是骗我!”话音未落,她已转身离开,潇洒决绝,不留任何余地。
顾大娘冲她的背影挤眉弄眼,“亏你还是城里姑娘,呸,不知廉耻!”
“娘!”浮生恼怒的打断他娘,“不许这样说梅姐姐。”
“小兔崽子!”顾大娘一巴掌拍在儿子头上,“你当我不知道你心里是咋想的?哼,我告诉你,没门儿!从今以后,你就和乌荷好生过着吧,否则,老娘闹到梅家去,臭了她的名声,看她以后还敢不敢这样不知廉耻!娘把话放明白了,我与她势不两立,有她没我,有我没她!你自个儿掂量着!哼——”顾大娘拍拍手上的灰,斜了儿子一眼,头也不回往家走。
顾大娘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别人不知道,浮生却一清二楚。老娘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妇人,舍得脸皮,舍得撒泼,若真逼急了,她定会闹到梅家去,梅先生是个讲礼的读书人,肯定不是她的对手,而梅姐姐……浮生想到梅朵儿临走时那冰冷至极的眼神,心里一阵阵伤心难过,梅姐姐本就觉得他不够勇敢,现在她定是失望透了,她以后定也不愿意再和自己往来。
一时之间,伤了两个至亲之人的心,可他有什么错呢?浮生无辜又愤怒,娘若不找来乌荷,他便可以继续读书,他若继续读书,梅姐姐就会信他,可是现在,全完了!浮生拧眉回头,狠狠瞪向乌荷,“都是你害的!”
“不是我,不是……”乌荷心虚的摆手,她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她打定主意不说的,可是大娘回家看见了她怀里的枣泥糕,揪着她的胳膊逼她。大娘拧人很疼的,只捉一点点肉,使劲使劲掐,她受不住,说了河边两个字,大娘就拖着她追到这里。她并不是故意的,她只是受不住。
“闭嘴!”浮生逼到乌荷面前,愤愤控诉,“你这个害人精!害我没有书读,害得娘生气,害得梅姐姐不信我,要不是你,我们不会是这个样子,乌荷,都是你害的!”一切的根由都是乌荷,是她闯入他们家,闯入他的生活,改变了他平和喜乐的一切,如果没有她,什么都不会发生,如果没有她……是不是一切都会变成原来的样子?
愤怒让浮生失去了理智,他抓着乌荷的肩膀将她狠狠往后一推。
“噗通——”
巨大的落水声,飞溅的河水泼到浮生脸上,拉回他的理智。他把乌荷,推下水了?浮生愣愣地朝河中望去,河水淹没了乌荷的脑袋,她扑腾着四肢,张口呼救,小小的身子在深不见底的河水中上下起伏,眼看就要沉下去了。
乌荷……
她会死吗?冰凉的河水缠住了她,无论她怎么挣扎,都无法逃脱。眼前白茫茫一片,浮生的影子在水面上若隐若现,他不喜欢她,要杀了她,娘,浮生要杀她!乌荷被河水呛的想哭,可是她哭不出来,眼睛鼻子火辣辣的疼,她却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她不想死,她娘还没来接她,她的小弟弟还没有学会叫姐姐,她答应过他,等她回去,要给他带许多好吃的好玩的,她连恒生给她的鸟蛋都留着要带给他呢?她想活啊,她才五岁,还有好长好长的路要走,可是不行啊!浮生恨她呢!
身体不断的往下沉,往下沉,她好像看见小弟弟扒在娘亲肩头冲着驴车里的她挥手告别……
“哥,她怎么掉河里了?”
“哥,她怎么一直叫娘啊,要不我向娘解释,乌荷小荷包里的鸟蛋不是偷的,是我给她的。”
“哥,你怎么一直都不说话啊?”
“呀,哥,她的头好烫,她发烧了!”
耳边一直有人在说话,叽叽喳喳吵得她无法睡眠。乌荷痛苦的皱起眉头,头好疼啊。
有人拨开她的嘴巴,苦苦的药汁流进嘴巴,她不要喝苦苦的药,她想吃白婆婆家的糖豆豆。冬天的时候,小弟弟生病了不能吹风,娘抱着他躲在屋子里,而她要挽起袖子,挽起裤腿,到小河边去洗尿布。淘气的小弟弟每天要换许多尿布,而她就要洗许多许多的尿布,天好冷,风也好冷,她的手在水里肿成了小萝卜,都快没知觉了。洗完尿布,她要赶紧跑回家熬面糊糊,熬完面糊糊,时间已经不多了,她只来得及喝上小两口,就要跑去村长家帮忙打扫干活,如果干的好,村长会给她一颗白菜或者一碗玉米面。负责发东西给她的白婆婆,会偷偷塞几颗糖豆豆给她。糖豆豆很甜,她只吃一颗,就不会感觉饿了,可是娘却说糖豆豆是酸的,因为娘每次吃,都会掉眼泪,很多很多眼泪……娘,别哭啊,魏大娘答应乌荷会把钱给你的,很多很多钱,可以治好小弟弟的病,真的!
娘——乌荷是哭着醒过来的,她梦见魏大娘把钱给了她娘,可是她的小弟弟却死掉了。乌荷躺在床上不停掉眼泪,她明明知道那是梦,可还是觉得心里难受 ,想哭,好像这样大哭一场,心里就再也不会委屈了。
“乌荷!”惊喜的如释重负的呼唤,乌荷身子一下子僵掉,豆子大的眼泪挂在湿漉漉的睫毛上,轻轻一眨便沿着小脸蛋滚落。
“乌~荷~~”又是一声轻唤,这次却是迟疑试探,带着深深的愧疚。乌荷缓缓转过小脑袋,月光撒在狭小的房间中,在地上映出冰冷冷的幽暗光芒,浮生坐在床边,眉梢紧蹙,担忧的双眸充斥着晶亮的泪花,看起来既担心又害怕。他担心什么?又害怕什么?乌荷不敢想,现在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大娘不在,大伯不在,恒生也不在,他要怎么对付她?乌荷惊惧的抓着被子,掩在被子下的小身体吓得瑟瑟发抖。
“乌荷,”浮生长长舒出一口气,她终于是醒了。她要是醒不过来,他终生都无法释怀。
浮生眨去眼角的泪花,愧疚让他抬不起头。他并不是要害她,他只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蒙蔽了神智。在乌荷落水的一刹那,他就醒悟了过来。天知道这一天一夜于他而言是多么漫长,乌荷发烧昏迷,他守在床边,眼睁睁看着太阳落下去,眼睁睁看着月亮爬上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乌荷怎么还不醒呢,乌荷怎么还不醒呢?她若是醒不过来,他怎么去面对娘,面对恒生?他们一直追问他乌荷怎么落水了,他怎么浑身湿透了,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他能说什么,他说的每一个字都会毁掉自己在他们心中的形象,到时候娘会怎么看他这个儿子,恒生会怎么看他这个哥哥,而他又如何看待自己?
“乌荷,对不起。”浮生悔恨极了,他伸出手,像求得乌荷的原谅,却不想,乌荷警觉的朝床里头靠,像只受惊的梅花鹿,睁着雾蒙蒙的眼睛,害怕的瞪着他。她是彻底的怕了他。
☆、零零柒
乌荷很乖很听话,从来没生过什么大病让人操心,可是这一次,她足足在床上躺了三天才渐渐好转。顾大娘怜惜她大病一场,破天荒的允许她待在床上养病,吃的,喝的,都有顾家兄弟给她送来,有时候是浮生,有时候是恒生。若是浮生来,她会格外警惕,捂住嘴巴,什么话都不说,免得引他厌烦,继而谋害她;若是恒生,她会开心一点,因为他会给她讲很多有趣的事情,比如上树掏鸟窝,进山捉兔子等等孩子们常常做的,令她心生向往却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
这天,天气晴朗,惠风和畅。
屋外的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