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灵姑捧著一架古旧的秦筝走进院内,跟著进来的仆役摆好琴凳,挂上宫灯,院内顿时亮如白昼。
灵姑燃了清香,有下人端来洗手的热水,蔚缌暗笑,果然是王府里的仆人,计较得倒多。净了手,坐到筝前,周围清香嫋嫋,泌人心脾。双指微拨,筝声水般流过,蔚缌笑赞:“好筝!”
他自幼受到赵无咎的影响,而赵无咎却是受了秋子悟的教导,对筝的演奏技巧自成一家。况蔚绾生前喜琴,蒲歆见儿子学得好,很是开心,日来夸奖愈多,如此,蔚缌学筝的劲头越大,十五岁时,他的技艺便已超过了赵无咎。
此番出了庄,行程渺渺,并不曾有机会坐下来静弹一曲,今日瞧见了墙上的琵琶,想起心爱的筝,不免手痒,幸得贤王府内居然留了一架,蔚缌欣喜不已。
阳关三叠後跟著梅花三弄,少年的心思完全沈浸在拨弦的手指间,纤巧白皙的手指翻飞如蝶,跳跃在铮弦上,流出动人心魂的美妙音乐,院中人无不静默屏息聆听。
不知道弹了几首,院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灵姑出门瞧了瞧,压低声音:“红珊姐姐!”
红珊摇头示意禁声,悄悄拐进了院,立在一旁看少年兀自沈醉在筝声中,微微含笑。
曲毕和弦声,蔚缌抬起头,无意中看见院内多了一人,笑道:“红珊姐姐回来啦?王爷呢?”
红珊敛衽微福:“王爷去国公府了!”
少年低头轻轻拨弦:“去国公府做什麽?”
红珊缓缓道:“出宫门时遇到了国公府的管家,言说温国公宿疾突发,咳喘不止,虽已用了药却仍是缓不过来,故而请太医前往医治!王爷放心不下跟去瞧瞧,遣了奴婢回来告知公子早些歇息,不用等他!”
“啪”地一声铮弦崩断,蔚缌猛然立起身,神情惊惧:“你说什麽?”
红珊骇了一跳:“蔚公子!”
少年不再理睬她,绕过琴架向门外冲去,红珊急忙追上:“公子去哪里?”
蔚缌头也不回:“国公府!”
第十八章
国公府内灯火通明,人人惊惶难安。自傍晚时辅国公发作一次,用药後本已平复了下来,谁知过了晚膳,国公突然感觉极度不适,再次病发,一时间又咳又喘,呼吸急促。下人忙替他用了药,却不见好,反而欲演欲烈。
孙楚知道不能再耽搁下去,嘱咐一众家人好好照料主子,自己急急进宫求皇帝派御医诊治。
方荀听到禀报也是骇了一跳,当即下了口喻,令太医院所有当值的医正立刻赶往国公府诊视病情。
方晏赶到国公府时正巧几位医正也急匆匆赶了过来,来不及见礼,贤王自将他们带进辅国公居住的卧室内。
屋内,伺候著的仆人一个个慌乱无措、手忙脚乱,床上半躺著的辅国公闭著眼,眉尖蹙著,这会儿咳嗽似是轻了些,只是呼吸仍旧急促紧迫。
方晏示意太医看诊,自己随身凑上前,轻轻喊道:“老师。。。。。。”
温涵之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似是想睁开双眼,却又用不上力气,喘息越发深重起来。
贤王心下一抖,喊这声只是试探,想来辅国公这时候神智不定清楚,并不曾料到老师竟是清醒地、活生生地在受罪。。。。。。
一名老医正把过脉,皱起眉,问著刚刚随贤王一起回到府里的孙管家:“可曾给国公用过药了?”
孙楚满头大汗:“用过了,不见效果啊!”
老医正没了主意:“怎麽会没有效果?黄太医,你来瞧瞧看!”
被点了名的太医连忙靠上前继续把脉,额顷皱眉:“用药都不见效果,这可怎麽办?”
贤王勃然而怒:“怎麽办?若是都知道怎麽办,要你们何用?老师如此难受,还不快快想法子!”
一众太医吓了一跳,忙不迭聚在一处你一言我一语地商讨起来。
方晏见温涵之喘得辛苦,顾不得王爷之尊,亲自将他半身托起来,让他靠坐在枕垫上,一只手顺抚著他的胸口以期让他舒服一些。
一曲啼乌心绪乱,月波微凉。
蔚缌依著白日曾经走过的路往国公府的方向飞奔而去,全身功力提到极处,若风过庭台、转瞬即至,片刻间,已立在了国公府门前。
管不了那麽多,直接上前扣门,国公府门房探了个脑袋出来:“您是。。。。。。”
少年直接爽快:“我是白日来过的人,听说国公爷病了,特来探望!”
门房白天并不曾注意到蔚缌,听了他的话十分不信,狐疑地打量著:“白日来过的?我怎麽没有瞧见?以前也不曾见过您哪?”
蔚缌跺脚:“你怎地如此罗嗦,快放我进去!”
门房白眼一翻:“不行,今日国公身体不适,你若有事明日再来!真是什麽人都有,国公都病成这样了,居然还有人夜里头来打秋风!”敢情他把蔚缌当成来找温涵之求助的人了。
蔚缌见这个门房不可理喻,又从他口气里听出,温涵之定是病得不轻,心里忧急万分,眼一瞪便待出手硬闯进去,却听身後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快开门!”
虽是仅仅三个字,然清冷高绝,竟有一股隐隐的压迫感瞬间传来,蔚缌和门房俱都怔了怔,一齐向来人望去。
门前站了二个人,一人蓝衣长剑,蔚缌认出正是前几日与自己一同来京的易扬易大护卫;另一人锦袍玉冠,月色明照,头上的玉冠隐隐透出淡淡的光华。
这个人蔚缌不认识,门房却是认识的,利索地开了门,连滚带爬地冲出来伏跪在地上:“小人参见皇上!”
方荀“嘘”了一声:“喊什麽,还不快让朕进去!”
门房连忙爬起身,把两扇门全都打开:“皇上快请!”
蔚缌一言不发,趁这个机会便待冲进去,易扬已瞧清楚了他的相貌,惊讶地开声:“蔚公子,你怎会在此?”
少年回过头,勉强笑道:“易护卫,你好!”
他这一回头接话,方荀的眼光不由转了过来,顿时看清了他的面容,先是怔愣片刻,额尔上前一步,拉住他的手唤道:“你是。。。。。。缌缌?”语声微带颤抖。
易扬叹了口气,仍是见了面?想来有些事想瞒也瞒不住啊!真是奇怪,他怎麽会在这里?
少年呆住,他不是傻子,听了门房的话,已经知道这个握著他的手一脸激动模样的家夥是谁了,只是方才懒怠理会,本想蒙混过去,却不妨这人居然一口报出了自己小名!
要说他不愧是方晏的兄长,当初初见方晏也是一口即被唤出小名,如今。。。。。。这两兄弟真是神了,若真见过,怎地自己全印象?
不耐多想,里头大哥还病著呢!拖著方荀往府内奔去:“快走!”心想有个九五至尊在身边倒要看看还有哪个混蛋敢拦我!
皇帝满脑子是见到心上人的喜悦和激动,方才对辅国公病情的担忧这会儿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老师这病病得好啊,若没这病,朕怎麽会出宫?怎麽会碰到缌缌?嗯,他没有否认,一定是缌缌没错!只是。。。。。。缌缌怎会出现在老师家门口?
温涵之喘到这会儿,几近虚脱,冠玉般的脸庞渐渐泛上了青紫,十分骇人,显是气息不畅所致。缺痒的身体控制不住,隔会儿微微痉挛,时不时因吸不上气猛然呛咳几声,待平复後喘息声却愈发尖锐。
辅国公的神色是平静的,并不曾露出太多痛楚,但是光听著那急迫的呼吸声便知他此时定是痛苦不堪,更要命的是他一直都不曾昏迷过去,始终保持著神智。
几名太医仍在争论著商讨治疗方案,却没人拿得定主意,方晏眼睁睁地看著老师受苦,气得大骂饭桶,孙楚忍不住了,泪流满面。
蔚缌拉著方荀冲进来时一眼望见靠著枕垫拼命喘息的温涵之,少年惊呼一声冲到床前,一把推开坐在床边的方晏,伸手握住辅国公纤瘦的手腕。皇帝瞧著一屋子的人,连连摆手,示意不用多礼。
温涵之一直都是清醒的,耳朵里自己破风箱般地喘息声清清楚楚,连带著方晏的怒斥、太医的争吵、孙楚的呜咽也是一个不漏,只是半点使不上力,胸口窒闷,肺叶象是被什麽缠绕住了,纵然用尽全力呼吸也吸不进一丝新鲜空气。
少年进门後的惊呼亦被他听进耳里,倒有些吃惊,天色应是晚了,缌缌怎会这个时候过府?
手腕被一双温暖柔软的手握住,温涵之心里明白那是蔚缌的手,白日里也曾为他把过脉。
此次一犯病,蔚缌顿时把出了症结,脸色立刻变了,根据脉相,大哥这宿疾因是喘症,难怪白日里他在桃林中感觉不适,想来漫天花粉呛进体内导致今天的病发,暗暗懊恼,若不是为了陪自己去看什麽尚书府,大哥也不致发病!
不及多想,从怀里掏出玉瓶,倒出两粒雪参丸,幸好临走时爹爹再三要求自己带了这东西,否则。。。。。。
少年不敢往下想,只对著方晏随便吩咐道:“倒杯水来!”
孙管家听到少年的吩咐连忙端过水来,开什麽玩笑,怎能吩咐人家金尊玉贵的王爷倒水?
蔚缌将两粒参丸塞进温涵之嘴里,那水也不敢直接灌进去,只一小口一小口让他微抿著。
参丸落腹不久,温涵之急促的喘息平缓了几分,青紫渐渐退去,脸色转为苍白,微微睁开双眼,蔚缌宽慰地抓住他的手:“别说话,好生歇息!”
辅国公也觉得这时候开口不太容易,重又闭上双眼,胸口一片温热,这感觉。。。。。。这感觉竟与昔日太傅送给自己的药丸颇为相似。。。。。。对了,缌缌与太傅本就出自同门。
方晏见老师平息了几分,知道蔚缌的药丸的确有用,放下心来,靠近兀自专注地望著蔚缌的兄长,暗自叹息,终於还是让他知道了!低声问道:“皇兄是来探望老师的吗?怎会与蔚公子碰上了?”
方荀回眸瞧了弟弟一眼,不置可否:“朕放心不下,故而特来瞧瞧!”
他不开口倒也罢了,一开口床上半坐著的温涵之身体微震,强行睁开眼,吃力地开口:“陛下。。。。。。”
蔚缌皱眉:“别开口!待参丸全起了效再说话。”
辅国公苦笑,皇帝就在这屋里头,自己哪能这般随意地靠在床上,挣扎著想要起身。
少年咬了咬嘴唇,冲著方荀叫道:“你过来!”这当口,偏还有这许多礼道!
方晏、易扬、连带著屋里的孙楚和一众下人、太医俱都骇了一跳,这态度。。。。。。对皇帝能用这态度吗?
不说他们,连方荀自己都有些不适应,愣了愣,不欲计较他的无礼,顺从地走过去:“有什麽需要朕帮忙的吗?”
蔚缌不理他,直接对温涵之道:“温公,陛下便在你身边,他说免了你的礼了!”
屋内众人更是面面相觑,当真好大的胆子,皇帝还没开口,这少爷居然抢先代皇帝下旨。
方荀突然觉得有趣,缌缌果然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啊,天真无拘,好好好,不枉朕对他一番相思、念念不忘!
他从善如流:“温爱卿有病在身,不用拘泥礼法!朕放心不下,特来瞧瞧,这便回宫去了!”
温涵之想摇头,这孩子。。。。。。体内的药丸发挥迅速,只这一会儿,竟觉得添了几分力气,缓缓开口:“陛下且待慢走,臣正有一事。。。。。。”歇了歇,瞧见少年不高兴的脸,安抚地笑了笑:“本欲明日再向陛下请旨,只是看臣现下的情况,明日怕是不能进宫去了。。。。。。”这句话说得太长,温涵之气力不济,低低咳嗽两声,喘息略重。
蔚缌眼眶忽地一红,背过脸,不敢让别人看见,白天还与自己结伴同游的人晚上竟病成这般模样!
皇帝轻声道:“待爱卿养好了病再告与朕知也不迟啊!”
温涵之吃力地摇了摇头,感觉停了这片刻,似又舒服了几分,眼睛望向孙楚:“去将客房里的客人带到这里来!”
孙楚吃了一惊:“客人?老爷,你好好歇息,别废神多那些事了!”
辅国公神色微敛:“去带过来,这一歇还不知道要到什麽时候,趁著陛下在此且了了吧,这事确实不能再拖了!”
方荀暗自嘀咕,看来是有什麽人来托老师办事了,只是老师自归权後并不与朝中官员有太多来往,更不喜欢替别人做说客,不知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让老师病中还牵记著!
蔚缌见温涵之长了几分精神,忙又伸手把了把脉,暗自松了口气,脉相虽虚弱,却渐趋平缓,雪参丸果然是圣药,幸好爹爹强迫自己带了几瓶留在身上。
温涵之脱了险,众人俱都放下心来,在辅国公的要求下,方荀遣走了太医,蔚缌没什麽自觉心,仍旧坐在床沿边抓著温涵之的一只手毫无离开的意思,辅国公笑笑,也就随他去了。
国公府的家人都到外头守著去了,屋内除了温涵之轻微的喘息声,一时静默。
蔚缌只顾著注意温涵之的气色,其他人其他事一概不管。方晏满腹疑窦,想不通皇兄怎会与缌缌走到一起,瞧著两人进来时的模样,竟是缌缌拉著皇兄,这究竟是怎麽回事?
易扬闷著头,该见的总是见了,也不知这三人往後会如何纠缠,想不通的是看这情景蔚公子与辅国公竟是相熟的,真是奇怪了!
方荀闲闲地坐在床头椅子上,面上平平淡淡,心里也是疑问一连串。缌缌怎会在老师的府门前?听晏弟的话竟是知道他的,晏弟是何时结识他的?缌缌对老师关怀备切,想来必定交情深厚,如何朕从未有所耳闻?这情况。。。。。。耐人寻味啊!
第十九章
孙楚带著那名客人规规矩矩地走进来:“人带来了!”温涵之点点头,孙管家向著屋内的贵人们行个礼,默默退了出去。蔚缌随便瞥了一眼,认出正是白天在街上碰见的什麽谷梁大人。
那人虽然闷著头,余光瞥处仍是瞧清楚了屋内一干人等,顿时骇然失色,跪地连连叩头:“微臣叩见陛下!”
皇帝眼中厉光忽闪,额尔恢复平淡:“起来吧!”
贤王暗暗皱眉,这人怎会突然来京,还出现在老师的府上?他有什麽事竟让老师病中都惦记著?
易扬虽然与这个人、这个人背後的家族来往甚少,但对於昔日权顷一时、数代掌控方氏後宫的谷梁世家知之甚多,而面前这个人,易扬也是认识的,正是当今太皇太後谷梁文芳的侄子、炫帝朝辅国太师谷梁文华的二子谷梁毓明。
谷梁毓明的性格酷似其父,甚至还比不上谷梁文华。年轻时有一个太後姑姑,又有一位姐姐贵为国母,国舅爷跑哪儿不是风风光光的?谁知一朝变故,妹妹贬妃,姑姑遭禁,父亲职在权去,看似耀眼的谷梁家恰如被虫蛀空的树,空空的树干倒下去,轻飘飘毫无份量,便连半点尘土都不曾激起,从此一蹶不振。
谷梁毓明再笨也知道这是先帝的手腕高明,慢慢地、不著痕迹地削去了谷梁家的势力,最後突然出击,一下子连根拔起,为继位者肃清道路。
其实他仍是高看了自己家,在方炫眼中,那时的谷梁世家已构不成任何威胁,之所以将之打压得翻不起身,却是另有缘故,只不过这个缘故早已随著先帝的崩逝永远地埋进了皇陵里。
新帝登基後,辅国公念在当年同殿为臣的份上倒不曾为难过谷梁一族,谁知方荀甫一掌权便无端彻阅昔日案卷,发现前任礼部尚书萧寒远漏题一案颇多蹊跷,著人追查,一查下去,涉案者甚多,除却前兵部尚书潮祖等人,谷梁文华竟是冤案的主谋者。
新帝下诏为萧寒远平冤,潮祖自请罢官,一干涉案的人罢的罢,降的降,朝廷的官吏尤其是京官几乎翻了个新。至於谷梁文华,因谷梁一族曾对国家有功,故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