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王似笑非笑:“想自杀,没那麽容易!易扬,带他回屋,本王要好好瞧瞧,究竟是谁竟敢夜袭本王。”
一名锦衣侍卫恭恭敬敬地请示:“王爷,这些贼人如何处置?”他指的是从墙头抓下来的一群人。
方晏皱了皱眉头:“你看著办吧!明日还要赶路,带著这麽多人总是不方便!”
锦衣侍卫跟随贤王多年,对这位王爷的脾气秉性颇多了解,听了这话,便知王爷恼恨贼人半夜偷袭,故而不愿再留活口!行了礼,带著一干侍卫们押著擒下的人离开了院子,准备找个地方把这些人逐一处理干净。
方晏将黑衣人交给易扬看管,自己却出了院,往左侧蔚缌三人所住之处走去,不知道缌缌那处可曾受人骚扰。
蔚缌居处静悄悄的,半点烛火都不曾瞧见,想是屋中人睡得深沈,并不曾发觉外头的打斗喧嚣。
方晏静静地立了片刻,清幽迷茫的月光下,贤王俊秀的脸庞神色很是古怪,似有几分了然,又似带了几分哀伤,额尔自嘲地笑了笑,转身缓缓回向自己居住的院子,脚步迟沈。
贤王走後不久,屋内传来轻悄的人语:“小少爷,你倒是沈得住气,不闻不问!”
少年的声音清晰可闻:“便是打翻了与我有什麽干系?他既是个王爷,难道连这点自保的能力都没有吗?”
尹竹风叹了口气:“他对你倒是上心,这会儿还记挂著来瞧瞧!”
少年似是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笑道:“这点儿事哪说得上上心?皇家的人心思难测,谁知道他心里头究竟是怎麽想的?风叔叔,不说他了,再睡会儿吧,困死了!”
屋内静默下去,似有人声轻叹,稍顷归於沈寂。
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贤王回到自己居处,缓缓进了屋,便见到易扬木桩子般立於门边,脚下黑衣人瘫软在地一动不动,想是被大护卫点了穴。
方晏轻声问道:“是什麽人?”
易扬脸色莫名,隔了片刻方才回话:“是祈太守!”
贤王微微怔愣,蓦地轻笑出声:“这倒有趣了,居然是他!”
大护卫十分困惑:“属下方才问不出什麽原由来,王爷可要亲自审问?”方晏点点头,坐在外室的太师椅上,顺脚踢开黑衣人的昏穴。
黑衣人迷迷糊糊清醒了过来,头脑沈涩,好不容易看清了正坐面前的人,眼瞳蓦地收缩。
方晏客气地打招呼:“祈大人!”
“祈太守”这才意识到脸上的面巾罩子已被揭开,恨恨地瞪向贤王:“方晏,本座既然落到了你的手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方晏接过易扬递上的茶水,微抿一口,杯盖碰击杯沿发出清脆的响声:“你是朝廷命官,遵照国制,本王是不能杀你的!本王只是不明白,你若是想要加害本王,可以用更好的办法,比如这杯子,如果在杯子上洒点儿毒,这事情不就成了,何苦还要劳你半夜三更翻墙动刀?”
“祈太守”气得翻白眼:“方晏,本座行事不周被你察觉,是本座技不如人,本座甘愿认输!只你却不可污辱本座,放毒这等下三滥的手段本座不屑为之!”
方晏呆了呆,忽然“噗嗤”一声一口茶水喷了出来,呛咳著大笑:“咳。。。。。。本王竟不知祈大人居然是这麽可笑的人。。。。。。咳咳。。。。。。放毒是下三滥的手段,半夜三更翻人墙头难道便是正人君子的行径吗?咳咳咳。。。。。。也对,私入他人宅门也是君子的一种,本王今日受教了,咳咳。。。。。。”
黑衣人顿时愣住,嗫嚅著说不出话来,易扬接过贤王手中的茶杯复又斟了杯茶,好心提醒:“王爷,再喝口水顺顺气!”
方晏就著易扬的手喝了口水,好不容易止了咳,仍是觉得好笑,挥著手道:“罢了,且不谈翻墙头的事,说起来这是你的府宅,你爱翻便翻吧!本王只问你,为何要夜袭本王?”
“祈太守”目中闪过一抹异色,竟似有些温柔,又有些哀戚,额尔慢慢转回森冷:“方晏,你不用问了,本座是不会告诉你的!”
贤王炯炯双目不曾放过黑衣人脸上半点变化,忽然回过头冲著易扬吩咐道:“把他脸上的皮去了!”
易扬愣住,黑衣人既惊且惧,方晏端坐不动,回头盯著“祈太守”的脸庞啧啧有声:“易护卫,你没瞧出这人脸上戴著层面皮吗?揭了,本王倒要瞧瞧这位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究竟长了副什麽相貌!”
大护卫顿时领悟过来,敢情这位不是真正的祈太守啊!凑上前冲著那张脸仔仔细细瞧了一遍,终於在耳後发现了细小的人皮接缝。
黑衣人慌乱无措,恨不得一掌拍死眼前这个年轻的护卫,却苦於手脚穴道被制,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任那人将自己脸上的人皮面具“哗”地一下撕开。
屋中烛火晃耀,照在呈现出来的面容上,方晏与易扬俱都怔了怔,实在不明白这名黑衣刺客长得竟是这副模样。
那人眉目清丽,鼻若悬胆,靥不笑而成勾,唇不点而自朱,特别是那洁白的皮肤,烛光下肤色宛若琼脂,水嫩嫩地,流光溢彩,趁著漆瞳胜墨,竟是个长相出众的绝色少年。
方晏唇角微笑的弧度加深:“真正是越来越有趣了,这麽漂亮的人竟是名刺客,倒叫本王没了主意。易扬,你看咱们怎麽处置这个人?”
易扬似乎也没了主意:“王爷的意思是。。。。。。等等,还不知道他究竟为何要夜翻院墙行刺呢!”
方晏摇头:“这麽个细皮嫩肉的人,叫本王怎生往下审问?”掩嘴打了个哈欠:“到厨房去找些碳灰,给他把脸抹上,暂不审问了,这等麻烦事回京後交给皇兄处理便是!”
易扬笑了起来:“王爷倒是爽利,没地陛下又要头疼了!”
贤王晃著脑袋:“这你就不清楚了,皇兄最喜欢干这种盘问的活儿,何况这人长得水灵灵地却跑去做什麽刺客,皇兄见了必定感兴趣!”
黑衣人尖叫:“你杀了我吧?”
方晏得意地摆了摆手指:“别喊,这时候会吵著睡觉的人。你可知本王为何能够发现你并非是祈太守本人?”
黑衣少年怔住,不由自主摇了摇头。
贤王不吝赐教:“你的伪装很成功,若不是你一口一个本座,本王决不会起疑?祈太守少年入仕,如何口出这等江湖之语?唉!”轻轻叹了口气,话语渐显沈重:“本王曾听闻江湖中有一门邪术,取人脸皮做面具,想来。。。。。。”瞥了瞥易扬手中的人皮,面色渐显沈痛:“真正的祈太守已为你所害!”
易扬骇然抬手,愣愣地望著被撕得有些残缺的面皮,抖著声音:“这块皮是。。。。。。”
方晏的声音清清冷冷:“这块皮是祈太守。。。。。。”
“不错,这块皮正是本座从那个死人脸上割下来的,方晏,你果然厉害,本座输得心服,你杀了我吧!”
贤王缓缓站起身:“你残杀朝廷命官,当治以极刑,只是按照本朝法制,若无陛下亲允下诏,任何人无权斩杀他人!本王会将你带回京去,以国法惩处!”
第十一章
第二日一早,祈太守的尸体在後院的莲花池中被找了出来,为了避免飘尸池面,尸身上绑缚了巨大的铁块。尸体面目坑坑洼洼,看不出脸的模样,皮色浸泡得发涨发白,死相极其惨烈。
方晏默默地站在屋檐下,静静瞧著易扬忙里忙外安排善後事宜,心里浑不是个滋味。
对於这位彭城太守,方晏略有所知。当年金殿严试,祈姓少年脱颖而出,他与皇兄陪在先帝身侧。犹记得少年温和稳厚的声音,平生志愿不过是做一郡之守,造福一方百姓。先帝问其民之福表现在何处,少年淡淡地笑,说道百姓之福实则极为简单,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三餐无忧、卧寝而鼾便可满足。先帝哈哈大笑,点了探花,赐了一个七品县令的小官,言说且先管好一个县域瞧瞧,若确有才干,日後提拔至州郡。
可惜此後连连生事,先帝直到崩殂也未曾将其升调到州郡府任职,却在病重时将两位皇子唤到榻前,交代了诸多事宜,其中便有这位祈探花的情况,嘱咐长子多多提携,此人确有才干,可调到一州出任郡守。
方荀登基後,辅国公温涵之摄政,遵照先帝遗命,祈氏很快调离原县,官位一下子跃了几级,直接升任太守。起先派往湖州,约摸过了四五年,辅国公归政,皇帝正式掌权,将其从湖州调往军事要地彭城,成为彭城太守。祈氏为人耿直,行事果断,颇得民心,平生不曾有什麽话柄落人口舌,唯一令人奇怪的是这位才华横溢的探花老爷年过而立却一直不曾娶亲。
方晏低低地叹了口气,皇兄因了彭城治安差乱之弊政调来祈氏,这几年确实有所成效,可惜祈氏终究是一名文弱书生,最终仍是逃脱不了被杀的命运。
说来此番祈氏遇难与自己冒然前来大有干系,贼人杀他是为了冒充他,冒充他是为了行刺自己。。。。。。方晏忽地懊悔万端,贪了行程,贪了方便,却无端害了祈氏的性命,若是昨日落宿客栈。。。。。。
耳边蓦然传来一声惨厉的呼唤,贤王忍不住抬眼望去,青色人影飞掠闪过,祈太守尸身边出现一名约摸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阳光下,年轻人清秀的脸白得透明,腰间佩著一柄长剑,从方才掠过的身手来看必定是名武学高手。
方晏呆了呆,这是什麽人?易扬奔过去,待欲相询,却见那年轻人“砰”地一声双膝跪地,一把将祈氏的尸体搂进怀里,双目充血:“谁?是谁害了他?”
易扬小心翼翼地询问:“你是祈大人的什麽人?”
年轻人圆睁双目:“是谁害了他?”
易扬皱眉,待要回答,回眸但见贤王急急赶了过来,扬声唤道:“王爷。。。。。。”
方晏微微点头,靠近那名年轻人:“公子是祈大人的亲戚吗?”
年轻人不答,眼神却见狠戾,忽地翻动手腕,长剑出鞘,抵上了贤王的咽喉:“说,是谁害了他?是不是你?”
易扬失声惊呼,待要上前施救,却见方晏微微摆了摆手,神情不变:“非是本王所为,你是祈太守的亲人?”
年轻人一手抱著死尸,一手举著剑,听了贤王的话有些怔愣:“王?什麽王?”
易扬大喝:“正是贤王大驾,你怎可如此无礼,还不把剑放下?”
年轻人眼中闪过一丝迷惘,额尔象是清醒了过来,眼神明净,缓缓撤了剑,垂头瞧向怀里看不清面目的尸体,低声道:“贤王麽?他是怎麽死的?”
方晏轻轻叹息:“确实如你所想,乃是为人所害,凶手本王已抓住了。。。。。。”
年轻人骤然抬头:“凶手在何处,我要。。。。。。我要活剐了他。。。。。。”
贤王截断他的话:“残杀朝廷命官,自当交由国法处置!你是祈大人的兄弟麽?”
年轻人将手中的尸体紧紧拢进怀里,不顾一切地将脸贴上残破的面庞,方晏自认没有眼花,清清楚楚看见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落在死人脸上,顺著坑洼的面孔滑落而下,散入湿漉漉的鬓发中,心口瞬间紧紧揪起。
年轻人渐渐失了神志,自顾自地喃喃轻语:“都怪我,是我不好,我为什麽要与你赌气,为什麽要离开你?如果不离开,如果不离开。。。。。。是我不好,是我错了,我来陪你了。。。。。。别走得太远,等等我。。。。。。”
方晏听著这话有些不对头,脑中灵光一闪,伸手便要阻拦,却终究慢了一步,“嗤”地一声,年轻人手中长剑穿透身体,明亮的剑尖闪耀在媚丽的阳光下,红得让人晕眩。
贤王倏地转过身,眼中涩涩地,鼻尖酸得难受,他终於知道这个年轻人与祈氏是什麽关系了,难怪。。。。。。难怪祈太守年过而立却一直绝口不提娶妻生子。。。。。。
楚天魂梦与香消,青山暮暮朝朝。
方晏在彭城耽搁了一天,以贤王的名义召集彭城大小官吏为祈氏二人奔丧,命彭城别驾暂代太守之职,待朝廷另派人前来赴任不提。
这些事并没有与蔚缌详谈,蔚缌所知的不过是昨日曾与自己同桌用膳之人竟然是杀害郡守的冒牌货,不由暗叹,父亲说得果然不错,世上多的是鬼神莫测之事,谁能想到真正的太守已被杀害了呢?
第二日照常赶路,方晏心情沈重,一路默然无语,易扬知道他心下不快,不敢多话,蔚缌自与尹氏兄妹并辔同行。
黑衣少年反捆在马背上,贤王心底仁厚,虽是杀人重犯,倒不曾虐待了他,只是将之捆绑了双臂,日常饮食照样供给,如此来,待到达京城,这人竟然丰满了些许。
其後易扬与众侍卫日夜当值,谨慎行事,一路回京不曾再次招惹麻烦,贤王心情抑郁,想著那个温雅俊秀的人少年时意气风发的模样,难忍心酸,以至回到京城时,人颇显憔悴。
这期间令人困惑的是淄阳居然仍是沈寂无动静,易扬一路走一路与京中联系,得到的讯息俱是暂时不见任何异常状况。
蔚缌性子冷淡,除非自己在意,否则身外事一概不闻不问,见行程中多了个被捆得象粽子似的人,只知是假冒郡守的凶手,却并不多加询问情况。但不知为何,方晏沈闷的情绪莫名令他产生了忧心之感,几次主动前去搭话,总盼那人能象前些时候一般谈笑开颜。
他的努力很容易起到效果,方晏见他主动搭讪,确实不愿冷落了他,总会打起精神与他说上几句,蔚缌见引得他起了些兴致,心里莫名高兴,过会儿又觉得讶异,这人高不高兴与自己有什麽关系呀?这麽想著,便觉得很是无聊,复又沈默下来。
就这麽安安静静地回到了京中,尹氏兄妹本欲投宿客栈,贤王只是不允,蔚缌无可无不可,便随著住进了王府。方晏亲自吩咐收拾了一个精巧的小院供三人居住,便在主院的旁侧。
回府不过一个时辰便得了宫中传来的旨意,召贤王入宫面圣,方晏知道兄长心焦,著意吩咐家人好生招待带回来的客人,换了身衣裳,匆匆进宫去了。
蔚缌自幼生活在云岫山庄,云岫重建後,庄内建筑更加奇伟,看惯了大宅阔院,贤王府虽然精致,却不大引得起他的兴趣,闲来无事,索性来到方晏指给他看的王府书库,随意找了几本书,想著看书打发时间,一边也可好好思考思考,如何才能让方晏带他进宫。
尹氏兄妹是不能象他这般悠闲的,京中有云岫所设的瓷器铺,此番前来,说不得须到铺中一行。因著种种原因,庄主与少爷对京城这处地方十分反感,自少爷仅剩的两位亲人相继离世後,便再不曾来过京城,故而京中的瓷器铺子多年不曾用心打理,偶尔有云岫弟子来京方才视察一番。
除却瓷器铺,还有赵无咎父亲赵熙昔日经营的绸缎庄,现下已转为云岫的产业。赵熙走後,苏平与画扇合力打理,蔚缌十二岁时画扇因病去世,苏平再没心思留在京中,将全国的铺面一一转给云岫,自己回了老家,不久便传来逝世的消息,死因很简单,不过是饭後闲逛,无辜为流矢所伤,伤口恶化不治而亡。
苏平画扇二人生时对赵无咎疼爱非常,这两人的过世令无咎一度郁郁不乐,特别是苏平,他的死简直是一出闹剧,竟是两个小孩子玩耍,其中一人取了家里长辈平日打猎用的箭驽,争斗中一个失手,箭驽走了准头,射中不远处散步的苏平。。。。。。
世事弄人,再来到这个充满旧日回忆的地方却早已是物事人非了!
王府内,蔚缌看了会儿书,觉得无甚意思,回到自己居处,听仆人禀报二位长辈出了门,心念微转,便知定是去巡察铺子了,他对生意之道了解不多,也没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