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数,但看宁真的表情,八九不离十。
……为什么总觉得被学长拐弯讽刺了一顿?方宁真目光随那咖啡放远,叹到快没气叹了,不否认地道:“暂时,让我一个人想一想吧。”公司的事占据她的脑袋,实在还没去细想该怎么处理肚里这个选错时间报到的……惊喜?惊吓?
宁真身材偏瘦,目前外形还看不出端倪,可丁守文仍在瞬间加深对廷亨的厌恶。廷亨可以把吴宇霏照顾得无微不至,为她取消婚约、为她张罗留在台湾的生活,可对宁真,竟能放任到这种程度。
“你飞太多,对身子不好。”想起她刚才说要飞香港的事,丁守文直觉说着。宁真不语,他语重心长道:怀管你决定要不要告诉廷亨、什么时候告诉他,宁真,你一定要听我的话,不能把孩子拿掉,否则会后悔一辈子。”他跟前妻拿过一个孩子,也就是从那时开始,他们之间有了分歧。这种事一辈子都过不去的,绝对是母亲;这一点,是分手后他才慢慢体会。
一席话,让方宁真微怔。
对于分居,甚至分手,她都想得清楚,可拿掉孩子的念头,似乎一刻也没有浮现……这又是为何?
唉……听说当高龄产妇是很累人的哪……
方宁真轻轻靠向椅背,近来头痛的症状还真严重。
他们不曾有过太深刻的对谈,每当问起,宁真虽然总是轻描淡写,但不会回避。吴宇霏介入宁真与廷亨的感情后没多久,丁守文也离了婚,两人有时会聊起,所以他明白自己大概是她唯一会稍稍透露心里话的对象。
眼前宁真似乎陷入沉思,丁守文双手抱胸,细细端详她低垂的眼睫。当年,先对宁真展开追求的是自己,不是廷亨,无论怎么看,应该都是自己跟宁真比较登对才是……
“宁真,”丁守文忽然开口唤着。“我现在说的话,你回去好好想想。”
学长的眼神有点不寻常,方宁真非常疑惑地看着他。
“结束公司,离开廷亨,跟我结婚。”宁真诧异瞠目,慵懒的双眼瞬间变大两倍,丁守文差点被她逗笑了,温声道:“我喜欢你,以前是年轻小伙子的热情,现在老了没有热情了,但仍被你身上的平静吸引。你不爱我,可你懂我,了解我的工作、个性……宁真,结婚靠的是冲动,而组织家庭需要的不是刻骨铭心的爱,是共识。”
她的确玩笑般地想过诚征爸爸的事,眼前的学长本身有两个孩子,虽然现在都跟了前妻,但也算是个有经验的丈夫与爸爸。学长的话不是没有道理,想必也是过来人的经验谈,只是……这求婚也太……顺便了吧?会计师都是这样省钱又省时间的吗?
方宁真右手不着痕迹地扶了扶快掉下来的下巴,沉吟半晌,决定先解决财务危机、客户危机……总之就是其它燃眉之急类的危机,再来思考究竟肚里的孩子需不需要一个老爸。
反正都是要生下来,谁来当老爸这事就容后再担心吧。
方宁真在无言中慢慢回神,开始有点相信孕妇的反应如学长说的慢半拍,才会哑了般地说不出任何口应,只觉脑袋发晕。
丁守文不是期待她马上答复,他也并非心血来潮玩弄宁真,他需要一个伴,需要有人分享喜怒哀乐;而宁真是个不错的选择。
直到宁真手机设定的会议通知铃声响起,丁守文才打破沉默,送她离开办公室。
等待区的座椅上,沈家豪正读着下一个会议要用到的资料,一见方总,起身接过她的公文包。
“今天谢谢你,学长,圣诞节我会在香港过,回来再见了。”来到电梯口,方宁真微笑道谢,示意他不用再送。
“嗯,那先预祝你生日快乐。”丁守文点点头。“我的求婚,也请你认真考虑。”
方宁真跟助理同时抽了口气,然后她按住电梯门,说了些什么。
沈家豪还在傻眼的情况下,电梯门关上了。
浅色木头地板的客厅里,有靠墙的白色书柜、套上暖橘色软布的沙发、看起来有点笨重的原木茶几。客厅另一头是开放式的厨房,岛型流理台、三座式的瓦斯炉具、老旧的冰箱和足够应付两人生活的锅具、餐具。
交往一段时间后,有天,冒出了一同创业的念头,接着开始了从早到晚不停奔波与开会的日子。这件事,需要他的同意;那件事,需要她的意见……
约时间见面讨论过后分离,总会又想起某些事忘了说、跳出某些更好的想法,他们陷入了分别后马上必须再见的循环。
同居成了方便的选项。
只是,为了配合工作的同居,在不知不觉间,转变成检验彼此生活是否契合的测试……在她惯性的缓慢思考模式里,他一点一滴灌输描绘属于两人的未来蓝图。
前五年的时间里,家她添购得缓慢,可还是一件一件,将这个家布置了起来。直到客厅、厨房温馨得让他们下了班哪儿都不去,只想回家晚餐,然后在沙发上摊着依偎着;直到卧室的双人床终于换到一张两人都睡得舒服的床垫,无论在外头遭遇什么难处,都能在此相拥入眠,获得平静休息;直到一直一直被他们当成杂物间的空房被清理干净,堆上清水模,放置一架古董唱片机,播着谁都不真懂的古典乐,那儿成为他们假日偷闲,听音乐、看书、睡懒觉的专属空间……
那一刻,他已经太确定她就是此生的伴侣;发生任何事,他都不会放手。
任何事。
任何事,不包括生命骤逝,不包括至亲加诸的情感伽锁,不包括……到了后来他再也不确定任何事究竟包含什么,又不包含什么。再坚强,他也应付不了瞬间的风云变色。当身边人都受折磨,他只能转而考验自身感情。
讨回了那个在古董唱片机前,一身睡衣,没有鲜花,没有烛光,只有午后暖阳为证,他单膝点地,屈身求得她终身陪伴的信物戒指,用尽他的忿怒,将之甩进深夜的大海。
之后的五年里,屋里物品添得颇快。多了新的杯子、餐具。多了一具专用的单人沙发,假日偷闲的空间里,古董唱片机被收起,是为了多放一套日式布团睡垫,正式成为某人的避难所。
……
炉子上的摩卡壸发出声响,马廷亨心思稍敛。
拉开柜子,正要取出杯子,看着排列整齐的黑色、白色、红色杯子,眉间轻蹙。屋里有太多太多细节,看似微不足道,可伤人至深。
来到沙发中,没有转开电视,只想寻回该有的平静。视线绕着,停在了不远处书柜上的一帧相片。
廷烽第一次跑一级方程式赛车那天,拥着宇霏欢呼;在宇霏挤眉弄眼的暗示下,他避得老远。
同一格的架上,数个照片相框,框的是他、宇霏与宁真三人的合照。意外过后,每年圣诞、宁真的生日,他们总会寻一处旅游,替她庆祝。
相片里,宁真从长发变短发,笑容一点没变,温温的、微微的,眼儿弯弯的。
良久。他长手拿过放在茶几上的皮夹,那是与廷烽当年拿的一模一样的老旧皮夹。
记忆里,如同昨天的事,与廷烽两人勾肩搭背,在店里看着两个排在一起的皮夹,差别只在内侧印上的限量产品序号。
玩笑性质说着既然外貌相似度太高的两人一生都被外人搞混,幼稚程度相当的两人不如继续穿相同衣服、剪相同发型、用相同手表皮夹;玩笑开到一半,廷烽已刷卡买下。
廷烽的皮夹,宇霏收着,透明夹层中的照片,正是廷烽拥着宇霏欢呼的那张,摆放角度关系,自己被皮框遮去。是宇霏曾经的有意,也是从未得到廷烽感情回应的她,唯一能制造与廷烽单独一同回忆的方式。
没有人说破。因为宇霏喜欢廷烽,已遭到太多困境,这小小的美好幻像,任谁都会由着她。
马廷亨打开手中的皮夹,透明夹层中,是他与宁真租下那幢屋子,作为他们创业起点的那日。
这是鬼屋吧,他曾这么说;可宁真仍是耐下心,一点一滴,从小处改造,从里到外,令鬼屋蜕变成为今日的捷思。
长指抚过相片里她开怀的笑,笑得变得圆润的两颊、微微皱起的鼻头……是因他的逗弄,也因那发自内心抑不住的喜悦。
那笑,已不复见。
宁真选择了一个安静的位置,慢慢地、慢慢地渗透进他的生活、他的心意识过来时,她正悄悄地、悄悄地循原路退出。
没有激烈的争吵,没有平反自我的理论,她用惯有的软性言语,说服自己放她搬离他们建造的家……
以为放慢速度,就不痛。
……这女人,当他是青蛙吗?以为拿温水来煮,就不会死?
左手按在隐隐发疼的腿上,马廷亨向后仰去。
闭眼想象,宁真一如往常,趴在他腿上,不问他腿的情况如何,不管疼痛与否,只是轻柔地揉着按着,一整个下午……
猛地睁开眼,马廷亨撑起身,再忍受不住那疼痛,到药柜翻出止痛药,仰头吞了。
平日早上的百货公司门可罗雀,这种时候来逛街买东西,再好不过。
马廷亨一身笔挺的炭蓝色西装,单手收在口袋中,手机贴在耳边遥控另一头的会议,悠闲地扫过路经的专柜,向几个差点没打起瞌睡的柜员微笑打招呼。
工作的关系,经常接触时尚产业的客户,马廷亨除了几套固定穿着的西服外,几乎每一季都会添购单品如领带、西装外套、袖扣等作为搭配。
常逛的这间百货专柜柜员几乎都认识他,也很习惯此人总在一般人不会逛街的时段出现。
今天真的只是单纯路过,马廷亨向正拿着新品领带的专柜阿姨挥挥手,步伐未停,听着电话那头的讨论,又继续给予意见:“那种话可以关起门来说,但面对媒体不能,很容易就被曲解……不是,你可以翻一下我上次帮贵公司上课用过的讲义……第几页……我想你们这个团队有必要从头一页一页翻,你写出来的声明稿,每两行就出现一个不该用的暖味字眼。嗯……好吧,唔……不行,可能要跨年后……好,那就再加一个星期的课……打折的事要问过方总才能决定。嗯,那就先这样吧,合约我请秘书寄过去。”
在手扶梯上收了线,马廷亨迅速打着简短邮件回公司,附件给宁真后,转上了另一座手扶梯。
收起手机,他抽空看着墙上贴的小海报,有几个品牌特卖会。眉一挑,马廷亨又拎起手机,从通讯录中选了一个号码拨出。“刘经理,是,是我。呵呵……你猜得没错,我不会没事打电话给你……我现在正看着贵百货公司的宣传广告,超值特卖的那个……是。刘经理是不是忘了我们上一季才谈过的,把两个风格天差地别的品牌排进同一个特卖挡期,只会造成顾客的混乱,同时拉低两个品牌的价值……你、你说什么?你只跟方总谈……方总……方总换了你们的合约……什么时候的事……我明白了。”
拉开西装外套,将手机收回内袋,马廷亨咀皭着刚才客户的话,脑中想的是那天在宁真办公室翻阅的几个客户合约。算一算,这是第二个宁真换下的合约了。如果没记错,新旧约的内容差别在服务范围,原先的全套式一条龙服务,现在只剩顾问部分,然后交由客户本身的公关行销部门执行。
宁真跟他谈过。
因为客户不合理的杀价,所以在必要时会简化合作关系,将公司的人力、资源投入理念相合的合作对象;马廷亨同意过的,他记得,他同意合约内容交由负责的同事重新拟定。
可……宁真在急什么?短短的时间里,她已经换了两个客户的合约了……
叮叮。是简讯铃声,马廷亨将手机解码,点开。宁真传来的讯息写道:今日飞香港,三天后回台,届时请拨空一谈。
马廷亨停下脚步时,正好在家庭用品楼层。
前方的专柜卖的是他熟悉的欧洲摩卡壸品牌,几件商品正在特价……暂放下紊乱思潮,目光落在其中一件久久。
多角形的金属小壸,经典设计的一人独享摩卡壸。
同样的款式,家中也有一个大型的,正好冲泡两杯……周末时,他还在心里埋怨一次煮两杯真的太多,眼前的,不正好?
——可是,廷亨,不是有研究报告说这种材质会提升老人痴呆的风险?
——真的?那更要买大的,我们一起喝,一起变老,一起痴呆。
——……那可以我喝多一点,我先呆吗?
——……你就这么不想照顾我吗?到时就是你这辈子唯一能辩论讲赢我的时候,还不好好把握?
——怎么样,很吸引人吧!
曾经,他跟宁真有过这样的对话。然后他们买了一个回家,天天一起喝,可……还没一起变老,也还没痴呆,宁真就放弃了。
马廷亨拿起小小的摩卡壸,眼底有些不满。
半晌,他缓缓放下那个孤独得太明显的经典设计,看了眼时间,马廷亨转身下手扶梯。
露天咖啡座最靠近角落的位置,丁守文等待已久,表情有些不耐地翻着上一个客人留下的报纸,手边的咖啡喝了一口就搁下。黑咖啡果然还是太高难度,如果有别的选择,他不会再点。
身侧人来人往的脚步声,当中一个停在了他面前,迳自拉开对面的椅子。
坐下,那道讨人厌的声音说着:
“守文,最近又做了什么好事呀?”
马廷亨解开西装外套扣子坐下,咧开带着虎牙的可爱笑容,非常热情地向大学同学打招呼。
丁守文斜觑着他,摊了摊报纸再折好丢到一边,没好气地说着:“你自己数数看哪次约我没迟到,如果赶不来,难道不能先拨个电话告知一声吗?”“我迟到归迟到,可是哪一回有耽误到你下一个行程吗?”马廷亨瞄了眼手表,守文说可以拨给自己一个小时,他迟到半小时,还有半小时可以聊。
“你就当作离开办公室透透气,放松一下嘛。”
无意与眼前的无赖辩论,翻了个白眼,丁守文转入正题:“找我出来有什么事?”
“你没有话要对我说吗?”马廷亨还是一脸灿烂笑容,阳光从侧边而来,牙齿亮得发光。
丁守文看着他。
马廷亨别开眼,看着路边一对情侣正吵着架,女的甩了男的一记耳光。分心想着那种痛有多痛,再看向守文时,他说道:“宁真最近应该有找你谈过捷思的财务状况。”客户换约,组员重组,拓展新市场……保守如宁真会忽然变得积极,他联想到的只有一件事。
挡在鼻下的右手不自觉收紧了又松开,一会,丁守文才回道,“这件事,宁真说会自己跟你说。”财务权虽说在宁真身上,但廷亨每一季也都有收到他发出的报表,想必多少知道这半年来的情况,只是抓不准详细数字。
这答复,在他的预料之内。守文一向偏袒宁真,马廷亨也没想过要从他这里问出细节,只是在与宁真坐下来好好聊聊之前,想先试试水温。看来问题比想象中严重。
廷亨没有再追问,虽是带笑,不知为何却令丁守文觉得他眼底透着隐隐的愠怒。“你今天约我就是为了问捷思财务的事?”这种事在电话里问就行了,根本没必要特地约了见面。
“你认为我们两个之间还有什么事可聊呢?”马廷亨分心看着手机,行事历跳出提醒,宁真今天飞香港,现在正是飞机起飞的时间。
“廷亨,你想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