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女化掌为刃的手堪堪地停留在右臂前一线之处,错愕地抬头望着她。
“你你你……气死我了!”赵妃子气急败坏地站了起来,指着将女手都抖了起来。
“奴下该死。”将女惶恐万分,冷汗焊涔。
“什么死呀死的,谁都不准死!”她一把拉起跪在面前的将女,气得腮帮子鼓鼓的,乌黑眼儿里燃着亮得惊人的火焰,“旁的人我虽然管不得,可是在我身边的人,无论是谁,性命身子都是最宝贵的,有错该罚,无过当免,你劈断了手,是想去做独臂神尼吗?那也得问我这个主子肯不肯啊!”
“娘娘……”将女呆住了。
“尤其咱们女子金贵不输男儿,不说养得珠圆玉润,最少也该护得全须全尾吧。”赵妃子双手叉腰,昂起脸来,熊熊霸气尽显。“往后我还要看着你们得遇良人,亲自送你们风光出嫁,养儿育女幸福一生呢!”
身为暗影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在暗处忠心护主舍身忘死,一条便是化为明处鞠躬尽瘁直至老亡,所谓归宿,所谓家庭,这样平凡却简单的幸福早就是第一个被弃绝的东西。
可是今日娘娘却说……却说凡是她身边的人,性命身子都是最宝贵的,她、她还说女子金贵不输男儿……还说往后要看她们得遇良人,要亲自送她们风光出嫁,养儿育女……幸福,幸福一生……
将女望着眼前那个明明身形娇小,在这一瞬却显得无比高大、光芒万丈的赵妃子,自幼被铁血训练打磨出的冷硬意志和心肠,刹那间竟似雪遇骄阳,被融化成春水涓涓,眼眶跟着一热,心头立定--
“将女,此生此世,誓死效忠娘娘!”将女握拳重重捶了自己胸口三星--此乃暗影血誓,如有违者,天诛地灭,魂蚀魄散。
“就说了不准死呀死的!”赵妃子急到要跳脚了。
“诺。”将女郑重地点头,素来清冷自制的眉眼间露出一丝温柔笑意。
浑然不知刚刚自己糊里糊涂便收服了一个暗影高手的心,赵妃子闻言例嘴一笑,再次扶起她,扶到一半却啊地惨叫了一声。
“糟了,什么时辰了?”
她居然把太后娘娘的相召全忘光光了,太后娘娘会不会气到想活剐了她--啊啊啊!
面一石。白米七八升,作粥,以白酒六七升酵中,着火上。
酒鱼眼沸,绞去滓,以和面。面起可作。
北魏、贾思亲《齐民要术。作白饼法》
明明说了是“半个时辰”后芙蕖园召见,赢玉从没想过竟然有人当真敢半、个、时、辰后还没到!
放眼这后宫嫔妃之中,哪个不长眼的小贱人敢藐视她的权威?可这个不肖小儿亲自领进宫的贱婢,居然就狠狠地掴了她的颜面一巴掌?
赢玉原是稳稳坐于芙蕖园另一端画楼上,隔着凭栏居高临下看着那摆布妥当的矮案锦垫和精致茶果……久久等待,却仍旧空无一人,她心头那把怒火越发狂烧起来。
“好,好,好得很呀!”她怒极笑得更艳了,鲜血般鲜丽夺目的纤纤十指捏握得手中酒樽更紧,用力之大,指节都泛白了。“看来宇文小儿果然给了你几分底气啊!”
“娘娘,是否需要奴下再去--”娇娇在一旁轻声问。
“不,本宫就要看看,她究竟胆儿大到了什么样的地步?”赢玉轻抚着左手指节上那鸽蛋大、闪着幽光的血红宝石,看似漫不经意地道,“也罢,小打小闹的,倒显不出本宫的手段了。也是时候该让这后宫中人看清楚,皇帝的手纵然一时能伸得进后宫,可又能掌得了多久?”
这里,终究是女人的战场。
“娘娘,来了。”娇娇眼角余光瞥见人影,惊喜得意道。
“嗯,看着吧。”赢玉懒洋洋道。
因为还要换衣裳换头面上妆饰,赵妃子急赶紧赶到都快吐了,幸亏是坐上了羽林卫们亲自扛的锦辇,不晃不摇不颠,步履轻快如飞地来到了远在数殿之外的芙蕖园。
若是靠她这双短腿,恐怕太后娘娘还得等上一个时辰呢!
不过赵妃子虽小,阵容却庞大,不光是杀气腾腾的羽林卫抬辇的护辇的就有十二人,随行的侍女以将女为首,也有八个,不说旁的,光靠人数、靠气势,就足以在这后宫里横着走了。
画楼上的赢玉脸色阴了阴,随即若有所思地笑了起来。
本宫的好儿子,你终于也有软肋了。
而这头,一身盛装更显得宛若桃花的赵妃子看芙蕖园上摆的矮案茶果,对面空空荡荡,一时之间也不知该松口气还是提心吊胆。
太后娘娘这是久等她不至,气跑了,还是压根还没来?
“应该是还没到,大人物总是姗姗来迟的嘛,呵呵呵呵。”她乐呵呵地自我安慰,下了辇小心翼翼地微拢裙裾,就要跪坐上锦垫。
“娘娘且慢。”将女不动声色地朝她微微一笑,“这锦垫终归是在芙蕖湖畔放得久了,有水气尘烟,不洁了。奴下带来了咱们自己殿里的锦垫,这就为娘娘换上。”
赵妃子眨了眨眼睛,看了看上头织金绣花的美丽锦垫,看了看左右无人的湖光山色,再看到不远处的那座画楼,心下若有所觉,不禁暗暗抹了把冷汗。“嗯,有理,这就换吧。”
“诺。”将女抿唇暗笑,娘娘果然也是玲珑剔透人儿,一点就通。
就在将女手势轻巧地将那内藏银针的锦垫收起,换上带来的柔软百花锦垫后,就要请赵妃子入座。
“那个……”她乌黑杏眼骨碌碌一转,笑嘻嘻地道:“对面座位的锦垫想必也脏了,我,咳,本宫是晚辈,自该好好孝顺太后娘娘,怎么能自己独坐新垫呢?将女,咱们带来的锦垫还有吗?”
“奴下带了不少呢。”将女眸光一闪,肚里险些笑坏了。
不愧是君上看上的小娘娘,学得就是快。
将女将另一只锦垫也换了,小小心心地轻拈着自家那只百花锦垫的两角,稳妥地放好了。
画楼之上的赢玉脸都黑了!
就知道那不肖子看上的会是什么好东西?果然是个大逆不道、欠人打杀的小贱蹄子!
赵妃子笑吟吟地乖乖坐好,看着矮案上精致可口的茶果,忍不住原形毕露地流口水,却不忘求助地先看了将女一眼。
“有毒吗?能吃否?”
将女险些憋笑不成,努力维持侍女端庄的神情,轻声道:“就算无毒,也吃不得。”
“真可惜……”她咕哝。
就在此时,美艳无匹光华四射的赢玉身着大红凤袍,妖妖娆娆中仍可见耀眼夺目的雍容华贵大气,沉沉地迫人而来。
赢氏贵女,母仪天下,正当如是。
赵妃子就算做好心理准备,依然被震慑在当场,屏气凝神,大气都有些喘不过来。
这就是凤临九天、丽容无双的国母气势吗?
脑际乱糟糟间,她蓦然闪过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干的念头--
难怪君上俊美无双,原来是其容肖母,却又比其母多了一股令人心折敬畏的尊贵英气。
帝王之气。
君上好,君上妙,君上君上呱呱叫。
“我的。”她傻兮兮的笑了,笑到一半才想起用宽袖遮面,却忍不住喜孜孜地眉开眼笑。“嘿嘿嘿,是阿妃的。”
“咳。”将女轻咳一声提醒。
她忙回过神来,立刻起身,按着自小调教出来的仕女礼仪,不卑不亢地向赢玉行了个晚辈拜见长辈的福礼。
“臣妾赵氏妃子,拜见太后娘娘。”
“太后娘娘”四个字令全场所有人倒抽了一口冷气--宫中何人不知赢玉的逆鳞?
赢玉眼角一抽,口气冰冷道:“出言不逊,顶撞本宫,来人,掌嘴五十!”
赵妃子脸一僵,不敢置信地望着这个一出口就要抽死人的美丽太后。
赢玉命令一出,将女和羽林卫们眼神倏寒,迅速护在赵妃子身前。
将女恭敬而清冷地道:“禀娘娘,君上有令,举凡前朝后宫,犯小妃娘娘者死。”
“哦?包括本宫吗?”赢玉恨意更生,怒极反笑道。
“奴下不敢。”将女的语气越发恭谨,神情却更加淡然。“还请娘娘莫为难奴下。”
“本宫今日就是要打杀了她,要为难了你们,汝等又当如何?”赢玉嗤地笑了,懒洋洋道:“来人!”
她话声一落,一队煞气凛人的侍卫队手持长戟威逼而来--这是太宰赢氏的人马。
人数远远逊于对方的羽林卫们却夷然不惧,嘴角勾起嗜血的微笑,由死忠于宇文堂的护卫统领训练出的无不是百战之士,个个都是为了主子敢捅破天的杀神。
君上说了,小娘娘就是他们的主,主辱臣死,哪个敢对小娘娘不利的,就是他们手中狼头刀的猎物!
眼看情势严峻,大战一触即发--
“慢。”赵妃子深深吸了一口气,蓦然喊道。
“怎么,想向本宫请罪求饶了?”赢玉似笑非笑地睨着她,“可惜迟了,来呀,统统杀了,不留活口--”
不留活口?难道人命在宫中这些贵人眼中当真比蝼蚁不如?
“太……娘娘,”赵妃子心一颤,苍白小脸上盛着一抹凝重,“无论如何,惹得您不快是臣妾之过,臣妾在此向您赔罪,臣妾任罚;他们只是受命护卫臣妾,职责所在,并非存心与娘娘作对,还请您明辨。”
“不过是一群奴才走狗罢了,”赢玉高高在上地看着她,含笑的美眸中满满恶意。“本宫乐意杀来玩,你又能奈我何?”
赵妃子闻言脑门一热,一口老血险些喷出来,被这嚣张霸道无法无天的太后激得一时头昏,冲口而出:“皇宫内苑何等高贵,轻易动刀动枪喊打喊杀的,要传出去,岂不有伤我大周皇室的尊严?娘娘是这后宫之主,后宫里闹得血流成河人仰马翻,您脸上好看吗?”
“你是什么东西,敢训斥本宫?”赢玉勃然大怒。
“阿妃不敢,只是娘娘身份贵重,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乃是全天下女子们敬仰仿效的对象,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娘娘这是鼓励人人学您这般粗俗跋扈了?!”
“你你--你这天杀的贱人,竟也敢污蔑本宫,大逆不道罪该万死!”赢玉气息粗喘,暴戾地娇喝一声。“把人给本宫拿下,剥衣示众,当场杖毙……本宫倒要看看,今日有谁敢拦我?”
“诺!”赢氏侍卫队如狼似虎地轰声应道,手中长戟寒光闪闪,毫不留情地对着赵妃子诸人戳刺横扫而来。
刀剑横架交击的刺耳声响在空中炸开来,将女急速地护着赵妃子后退,却有几名赢氏侍卫打斜窜冲而出,一个攻上路,一个攻下盘,仿佛要把将女横挑戳穿在地,幸而一名高壮剽悍的羽林卫抡刀挡住了一个,脚下重重踹翻了另一个,才博得了一息之机。
将女万万没想到太后初次出手就是粗暴无情的杀招,全然没有一丝试探或迂回之意,登时被打得措手不及,原先布置好的防护根本不足够。
赢玉面上带着残忍的笑意,看似毫无章法的专权蛮横底下,却有着深沉的谋算。
这十数年来,她在后宫中已然被这个将朝政军权尽拢于手中的亲儿打压得狠了,一口气憋着几欲内伤,就是因着兄长极力拘管、劝服着她,道如今君威日盛而世族式微,赢氏树大招风,迟早会成为皇帝欲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钉。
他们绝对不能让皇帝拿到把柄,有机会调转刀尖来屠戮宰割赢氏一族。
所以她今日刻意造下这一局,明里打着皇帝亲母教训后宫晚辈妃子的名头,暗地里藉机斩断宇文小儿于后宫中的半只臂膀。这宫中之人最为势利,若见皇帝的威严在后宫中施展不开,甚至步步维艰,后院失火,他还能分多少心神专注把着前朝呢?
自古孝字大过天,若他为了小小妃子便忤逆亲娘,那便是无人伦,当得群臣痛谏、百姓唾弃,那他这皇帝还立得端、坐得稳吗?
况且,他们母子之间早已兵戎相见……
赢玉看着己方渐渐占了上风,眸中阴毒的算计之色更深,嘴角也上扬得越发欢愉了。
赵妃子在将女的护卫下踉跄后退,尽管将女努力想将她带离这场杀局,她绝望而愤怒地望着那些悍然忠心的羽林卫不断受伤、血溅当地,却仍旧毫不退让地挡在自己身前--
不!够了够了!
“住手!”当她看见一名羽林卫的肩头被长戟刺得对穿,再也忍不住怒吼出声,满眼血红地恨视着得意微笑的赢玉,“你不就是想杀鸡儆猴,打杀我以震慑后宫吗?放过他们,我任你宰割,绝不反抗!”
“你当本宫今日还会放过你和这群狗奴才吗?”赢玉讽刺一笑,“本宫就爱看着违逆本宫的人,一个一个死得干、干、净、净。”
有两名赢氏侍卫被羽林卫一刀斩落头颅,可有更多的赢氏侍卫不断地自画楼里窜出,扬起手上长戟加入战局,下一瞬,有个羽林卫被戳穿胸膛,目皆欲裂地轰然倒地。
赵妃子惊恐悲伤到了极点,小手紧紧捣着嘴巴,用力摇着头,痛哭失声。“不--不要--”
都是因为她,都是为了保护她……
若非她不知死活地出言不逊惹恼了太后,这些儿郎怎么会死?
“娘娘,快走!”将女手中短刃狠狠戮进了一名赢氏侍卫的身体,破了杀阵的一角,她紧环住赵妃子的腰肢就要运功跃起,从这缺口逃出这场绝杀之境。
“放弩!”赢玉唇间轻吐二字。
不知何处出现的一队弩手已对准了腾跃于半空中的将女和赵妃子,眼也不眨地齐齐放弩箭!
“娘娘闭眼!”将女紧紧抱住娇小的赵妃子,以后背迎向那如暴雨般黑压压袭来的弩箭。
赵妃子只觉自己被将女牢牢圈护在身下,而那个紧抱住自己的温暖身躯却在一连串激烈的沉闷重击之下,渐渐变得僵硬。
将、将女……不会,不会的……
她苍白的嘴唇哆嗦着,竭力想要自那紧箍住自己的怀抱里爬出来,她想要反手抱住、扶住将女沉重而瘫软的身子,可是将女力气之大,就连……连……也没能松手。
浓稠而温热的液体逐渐包裹住她的口鼻、濡湿了她的颈项和衣领,赵妃子脑际轰轰巨响,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热泪已失控地夺眶而出--
“去,看看人都死透了没?”
恍惚间,那个娇懒而邪恶的嗓音响起,赵妃子呆呆地蜷缩在将女僵硬的怀里,置若罔闻,她的心跳、思想,和全身上下所有的感知仿佛在这一刹那也跟着僵止、死绝了。
她没有听见赢氏侍卫队嚣张得意的应答声,没有听见随之而起的抽气声、刺耳的兵器落地声,甚至没有听见那熟悉的脚步声自远处急奔而来。
她的耳际、脑海,嗡嗡然回荡的都是将女的一言一笑:
--娘娘别怕,自有奴下们护您周全,您莫怕莫慌。
--将女,此生此世,誓死效忠娘娘!
--什么死呀死的,谁都不准死。
“……不是说好了,谁都不准死吗?不是说好了……说好了往后我还要看着你
们得遇良人,亲自送你们风光出嫁,养儿育女幸福一生吗?!”她澄澈乌黑的杏眼直视着前方,口里喃喃自语。“将女,你起来,你不要死……你不会死的,阿妃去求她,阿妃一人做事一人当阿妃不要你们死。”
“小肉球!”那带着焦急慌乱的咆哮声像是很近,又像是很远,温暖坚实的怀抱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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