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我的家我的天堂
演出完毕,李宇轩和夏雨卸了妆便像年轻人似的手挽着手从剧场走了出来。此刻,他俩的心情是无法言喻的,就像头顶上那纯净、广阔的天空,这可以从他俩的眼睛里看得出来。现在的都市,夜晚比白天更显得喧嚣与嘈杂,街两边的商场、店铺、茶楼、酒肆、歌吧、舞厅、*、休闲屋等五颜六色的霓虹灯竞相闪烁,男人、女人的眼里都流露出最本质的欲望。金钱与贫穷、幻想与疯狂在这里得到最佳组合和注释。这是一个充满欲望的社会,具有让每一个人心态浮躁起来的能力,人们似乎忘却曾经狂热地呼喊过世上最革命的口号,曾以整个生命,“向往砸碎的只是锁链,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而在灯红酒绿中尽情地享乐,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天下攘攘,皆为利来。然而,他俩似乎不属于这支浩浩荡荡的夜生活一族,没有了政治抱负和利益纷争,反而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人的一辈子什么最重要?自由和健康,如此而已。他们沿着大街往前走去,他们没去留意身边的那些男男女女,却喜欢去看大街两旁枝形柱灯的光彩,一串串、一朵朵,分外的绚烂、明媚,还带点潇洒,好像一小片一小片要飘起来的洁白透明的云,好像要引着他们走到天的尽头。他们心里有一种如梦如幻般的激动。
他俩是随着省知青艺术团去参加市里的一个大型文艺演出的。他俩当年都是下乡知青,一晃四十多年了,两人都已过了花甲之年,却依然保持着年轻人的那种朝气。两人从年轻时候起,就都能歌善舞,一副天生的舞蹈坯子,都长的风姿秀逸,尤其是那两条腿,仿佛灌注了一股跳动的生命和旋律,只一味地挺拔和修长。不过,宇轩多了几分俊秀,夏雨却多了几分婀娜。
那是一个能容纳一千多人的剧场,剧场座无虚席,黑压压地挤满了人,前来观看的,不仅有市里的领导,还有省里的领导。他俩跳的是双人舞《天堂》,舞台音响效果出奇的好,很亮很清晰,腾格尔沧桑的声音融在单纯的吉他声里,干净得让人感动:
蓝蓝的天空,
清清的湖水哎耶,
绿绿的草原,
这是我的家哎耶;
奔驰的骏马,
洁白的羊群哎耶,
还有我的姑娘,
这是我的家哎耶;
我爱你我的家,
我的家我的天堂……
这首歌,曾风靡了整个中国,腾格尔唱得太好了,他居然把家比作天堂。天堂,那可是人人都向往的呀!李宇轩特别喜欢这首歌,不仅仅是腾格尔歌唱的魅力,也更是因了这点。“家,古往今来,有多少人礼赞、颂扬。人类美好的生活在这里实现,人类胜利的力量在这里滋长,儿童在这里生活着,成长着——这是人生的主要的快乐。”他读过丰子恺先生关于家的一篇散文,先生在文章里对“家”阐述更为具体:“主人回来了,芭蕉鞠躬,樱桃点头,葡萄棚上特地飘下几张叶子来表示欢迎。两个小儿女跑来牵我的衣,老仆忙着打扫房间,老妻忙着烧素菜,故乡的臭豆腐干,故乡的冬菜,故乡的红米饭。窗外的故乡的天空,外有打着石门湾白土的行人,这些行人差不多个个是认识的。还有各种商贩的叫卖声,这些叫卖声在我统统是稔熟的。我仿佛从飘摇的舟中登上了陆,如今脚踏实地了。这里是我的最自由、最永久的本宅,我的归宿之处,我的家。我从寓中回到家中,觉得非常安心。”谁不渴望有一个自己的家呢?他比谁都深切地渴望家。他原和所有的人一样,有一个温馨幸福的家。可是,在那么一个扭曲的社会,家竟然那么脆弱不堪一击,在权力这只无情的铁拳的砸击下,一下被砸击得粉碎,才十几岁的他与一个弟弟便成了孤儿。几十年的搏击,沧海桑田的变迁,现在,他终于拥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当他第一次听到腾格尔的歌唱时,便感动得泪流满面,他一遍一遍地唱,并随着歌唱与夏雨一道编创了一套舞蹈动作。
两人随着歌唱起舞。他的舞技是很精湛的,能用身体的各部分使之达到心领意会的程度,由此,两人配合很是默契。他们的舞姿轻盈时如春燕展翅,欢快时似鼓点跳动,显得潇洒、优美、舒展。瞧瞧宇轩吧,他带着快活的得意的神气跳着,突然间用一只脚跺了一下,便像皮球一样从台上跳起来,然后提着他的对手飞旋起来。夏雨的舞裙则像怒放的花瓣,向四周骄傲地张开。他们舞着,他们的每一个动作都给人一种亲切和无限广大的感觉,仿佛那广袤的草原一望无际地展开在你面前一样。
全场掌声雷动。这热烈的掌声就足以使他们感动。在泪光莹莹中,他和她都看见了,坐在前排观众席上的市长居然站起来了。市长是位文化人,是诗人、作家,他拍着手,望着他俩,笑意随着嘴的轮廓荡漾开去,一瞬间满脸都是笑了。
此刻,他俩在街上走着,心都还沉浸在刚才的激动和兴奋里。
“宇轩,”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一边走一边说,“我俩一块跳过多少次了,都没法统计,每次都配合得很默契,好像一个人一样。”
“这就叫心灵相通吧!”他甜甜地笑着,瞥了她一眼,眉棱子一闪一闪地说:“有句古话叫什么来着?对,叫夫唱妇随吧。”
“就你得意!”她用手轻轻的捶了一下他,心却跟一头麂子一样,在春天的长满青草的山坡上奔跑。她不知又想起了什么,忽然叹了一口气道:“一晃就几十年过去了,我总觉得过去许多事就像发生眼前在一样。”
这时,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从他的头顶迅速地划过。
“是啊!一晃就几十年了。”他感慨万端地凝视着远远的天际那颗流星坠落的地方,那地方,莫非唤起他许多对往事的回忆?也许是人老了就喜欢回忆。其实,每个人的一生都会有许多东西永远也无法忘掉,就像地下深厚的煤层一般埋藏在人的内心深处。。 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一章 他将不再属于这座城市
一
1964年,李宇轩成了下乡对象。他10岁那年,父亲因被误划右派而离开了人世。父亲的去世的确是很冤屈的。当时划右,各单位都分了指标,父亲单位的指标没有达到,单位领导便做父亲的工作,父亲不同意,说:“我没有反对过党的呀,凭天地良心,我从来都是拥护党和政府的。”工作队就开他的斗争会,硬是给他戴上一顶“右派”的帽子。父亲想不通,就一索子过早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母亲含辛茹苦地拉扯他和一个小他五岁的弟弟艰难度日。母亲没有正式工作,父亲出事后,她以代课为业,四处打听哪个学校有老师请病假或休产假就去顶替,每月工资才30几元,用这不稳定的微薄收入维持母子三人的最低生活水平。
艰难的生活处境,沉重的思想包袱,使母亲身心憔悴,疲惫不堪,而当时愈演愈烈的极左政治气氛也让母亲感到他的两个孩子前途莫测,将会有诸多磨难,这让她忧心忡忡,甚至感到绝望。
他从小酷爱美术,母亲一直非常支持,1964年他高中毕业,母亲四处找人东拼西凑借了一点钱送他到北京报考美术学院,他顺利地通过了专业考试,可是却落榜了。在那个年代,父亲问题注定了他没有上大学的资格。
而就在这里,母亲终于忧劳成疾。
这天晚上,下着雨,雨点打得屋瓦上啪啪作响。他家的住房是一栋低矮简陋的木板屋,座落在一条叫马场里的狭窄的小巷里,还是他祖爷爷在城里开一家小杂货铺时置下的。木板屋被岁月侵蚀得斑斑驳驳,木板全已墨黑。由于下雨,整个下午,空气中飞扬的尘土味被蒸腾着的水汽吞噬了,天变得格外昏暗。
母亲要批改学生作业,安排他们兄弟俩睡下后,便一个人凑在灯下埋头忙开了。母亲显得很疲倦,又加上缺少营养,人变得惊人的瘦了,颧骨和眉棱骨也特别突出,颧骨的底下,竟生了两个黑孔出来。
说也怪,今晚上他老是心神不安,像有无数只小虫子在心头蠕动,又像怀里揣了只兔子,心老是忐忑跳个不停,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是什么事呢?他说不上来,便拼命闭住眼。弟弟头一挨枕,却很快就扯起了呼噜。他睡不着,就在心里数着数:“一、二、三……八、九、十……”迷迷糊糊中,他忽然发觉母亲领着他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这是一条又长又窄的巷子,巷子很黑,长得没有尽头,走在巷子里,使人产生一种迫促的感觉。
“妈,我们这是到什么地方去?”他疑惑地问。
“去接你爸呀!”母亲说。
“爸不是已经走了吗?”
“是呀!他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出差,我们这就去接他。”母亲很平静地说。
他立时变得高兴了,说:“这太好了,我想死我爸了!”他从小就喜欢听故事,老爱缠着父亲给他讲故事。他觉得父亲很有学问,读了很多书,装了一肚子的故事。他最记得的是父亲给他讲“南柯一梦”的故事,故事的内容是讲一个叫淳于棼的人,睡在一棵老槐树下,梦见自己当了大槐安国的南柯太守,享受荣华富贵,醒来却发现大槐安国就是他家大槐树下的蚁穴。父亲说:“孩子,一个人要有自己的理想,但决不是胡思乱想。我们只要有了理想,就要一步一个脚印去努力追求,努力地去付诸实践,不要去贪图不该贪图的东西。我们只是一个百姓,就老老实实地做人、做事,认定一个目标,走自己的路就行,千万不可去做淳于棼,你记住了吗?”
他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但还是很认真地点了点头说:“爸,我记住了。”
“记住了就好。”父亲说着就把他搂在怀里,父亲的怀里很暖和。
他这样想着,一道青白色的闪电劈空而下,紧接着就是轰隆隆一声霹雷,有如天崩地裂一般。他惊骇地发现,眼前竟然什么也没有了,又长又窄的巷子不见了,父亲不见了,母亲不见了,茫茫天地之间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人,他又惊又怕,不知所措,便“哇——”地一声哭了,眼泪如同喷泉一样倾泻下来。他一睁眼,见房里似乎亮着灯光,母亲却伏在桌上,像是睡着了似的。
他抹了把眼泪,叫了声:“妈!”
然而母亲没有回应。
他又大叫了一声:“妈!”
母亲仍一动未动。
他觉得不对,惊慌得浑身颤抖,忙一骨碌爬了起来,凑前一看,只见母亲口鼻流血已昏迷过去。
“妈!”他大声地哭喊着。
弟弟叫小虎,被他的哭喊惊醒,一见母亲这副模样,吓得脸孔煞白,忙扑了过来,放声嚎哭,只听见一声声叫妈妈,没有喊出一句别的来。
“吵什么吵!”有人敲窗,恶狠狠地喊。
接着门被撞开,一下进来好几个人,是左右隔壁邻舍。大家一进屋,傻了眼。一位中年妇女问:“你们妈怎……怎么了?”
“不知道。”他说,他只知道哭。
这时,挤进来一个人,是隔壁蹬三轮车的张大爷。张大爷抬眼一瞅,冲他兄弟俩说:“别哭了,快把你娘送医院。”
他是哭糊涂了,这才明白该怎么做,忙一弓身背起母亲往外走。
张大爷说:“等一下,我用三轮车送你们去。”
“这——张爷爷,谢您了!”他说,心里充满了感动。
“谢什么谢,走吧!”张大爷说罢,便赶紧去家里推来了车子。
兄弟俩忙着把母亲抬到车上。
张大爷蹬着车一头往最近的一家市医院蹬去。兄弟俩冒着雨一步不移地紧随在后面跑。
雨愈下愈大,雨点变成了线,继而又像一匹白练似的泻下来。这该死的雨!
小虎终究年纪小,没跑几步就张口喘气,雨水扑面灌了进来,口没法张,还呛得厉害。他忙伸手挽住他,说:“小虎,你就留在家里别去,让哥去就行了。”
“不,我一定要去!”小虎喘着气说。
张大爷回过头喊道:“你两个一块上车吧,这雨真大!”
“不了,”他喊道,“张爷爷,只要能快点把我妈送到医院,您就别管我们了!”
“那你们小心点,别摔着。”
“知道了,摔不着的。”他喊道。
兄弟俩在雨中东摇西晃,小虎子有两次还几乎跌倒,是他使劲抓住。两人相互搀扶着,跑得很吃力。“爹没了,我们不能再没有妈,老天爷,求您救救我妈吧!”他在心里喊着,冰冷的泪水与雨水一道流进嘴里,又流进心里,把一颗破碎的心给冰透了。
“这是造什么孽!”张大爷叹息了一声,却仍用力蹬着车子,紧绷着脸,一张脸竟憋成了酱紫色。
医院各门诊室都关着门,夜晚是没人上班的,只有急诊室里还亮着灯,但没见一个人。
“医师!医师!”张大爷用力地敲着窗子。
“医师!医师!要看病啊!”他焦急地大喊。
好一会,总算从里间屋里走出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医师,睡眼惺忪地问:“怎么了?哪里不好?”
他忙说:“医师,请您给我妈看看,求您一定要救救她!”
女医师看了看他母亲,脸上却没半点表情,只冷冷地挥手说:“拖回去吧!”
“回去?干吗要回去?”他吃惊得全身怔住。
“是你妈吗?她早已断了气,快回去忙着后事吧。”女医师说,脸上没有了刚才那么冰冷。
他只觉得头部嗡的一声,眼前金星乱飞,就什么也看不清了,天地间黑成了一团,人就像跌进无边的黑暗中去。
二
母亲永远地离他俩去了,家里再也看不到母亲忙碌的身影了,再也看不到母亲慈祥的笑容,这是他怎么也无法承受的现实。他感到一种令人心寒的孤寂,觉得自己就像遇着了风浪后的一叶小舟,孤苦无助地在茫茫浪涛间飘泊。他会常常想起母亲,仿佛看见母亲步履蹒跚,却依然面带慈祥的笑容向他走来。有母亲在,尽管日子过得十分艰难,但这个家却有母亲在尽力支撑。为了兄弟俩的学费,母亲会愁急得彻夜不眠,顶着烈日四处奔走去寻找一个能挣钱的临时工作,或在他人冷嘲热讽之中去借钱,为了不让兄弟俩饿着肚子,母亲竟然让自己的病屡次推迟就医,强挣着装出一丝微笑,不让他们兄弟俩看出她心中的痛苦……现在母亲离他们远去了,他们不会再有任何亲人的庇护。最现实的,是兄弟俩的生计问题,每天要吃要喝,就得花钱,可是,这钱从哪儿来呢?弟弟还小,他作为长兄义不容辞地得挑起家庭这副重担。他便每天都要出去寻找一份临时工作,有时,去河边上帮着运沙船挑沙,有时又去建筑工地帮着去挑土,一天挣下五六毛钱,这就成了兄弟俩全部的经济来源,成了他们过日子的保障。
这天,他早早地来到城外南门码头,轻烟样的晨雾还笼罩在江面上,远远望去,穿梭似的行驶的驳船,显得很模糊,只有一点一点黑影子在移动。不知是从何时起,这里竟然成了装运砂石的码头,每天都有几艘挖沙船在这里采挖砂石,河滩上耸立着好些座像山一样的沙滩。
运沙的船还未到,岸上有好几十号人在等候着,有老年人,有身强体健的壮年汉子,也有像他一样显得有些瘦弱的青年学生伢。他们就像商品一样,等候着船老板的挑拣。
有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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