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很听话的上学去了,他还只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正需要关爱的时候,亲人都一个个地离开他,丢下他孤独一人将怎样度过这艰难的岁月呢?
他一直站在家门口,看着弟弟远去。弟弟的身影渐渐地变小,忽然一转眼就完全不见了。他站立在那儿,眼睛里还留着弟弟的影子,仿佛弟弟还在冲着他笑,朝他俏皮地扮着鬼脸,朝他亲昵地喊着:“哥!”他觉得眼光有点模糊,便伸手揩了一下眼睛,然而等他取下手来,弟弟的影子已经找不到了。
他这才进屋扛起自己的行囊,说是行囊,除了简单的被盖外,袋子里就一块画板、一些纸、颜料和笔,这是他唯一的希望。他就怀揣着这个希望,一头往长途汽车站走去。
汽车徐徐启动了,车厢内响起了歌声:
到农村去,
到边疆去,
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在那里扎根,
在那里锻炼成长……
车窗外的阳光非常刺眼,被风吹得像火焰一样轻轻飘动着。他望着渐渐逝去的城市,望着窗外掠过的各种建筑,想到刚逝去不久的母亲,想到他们兄弟俩的命运,想到未来的前途,心中一片茫然,潜伏着多时的委屈从心底某个小角落里豁然爬了起来,在脸上爬成了两队通体透明的蚯蚓。
第二章 云雾山上的知青点
五
车子是开往平阳县去的,一辆接一辆的解放牌汽车披红挂彩,车厢两边悬挂着长条的红色横幅,上写着:“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等字样。车子沿着一条砂石公路向前急驶着,扬起一路黄色的尘雾,而天上,一些似云非云,似雾非雾的灰尘低低的浮在空中,与黄尘连接在一起,让人感到压抑,压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而且车子又颠簸的厉害,尤其进入山区,弯道多,车子十弯八拐,人就觉得晕眩,觉得天和地都在眼前晃动,觉得天地的尽头仿佛在慢慢地动着动着似的。
到了县城后,知青们又被分配到各自的乡镇去。他被分配到云雾山乡,一同去的有四十多个人。云雾山乡听名字就知道是个山区乡,究竟是什么样子,对这些十几岁的城市青年来说谁也不清楚。
来乡上接他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汉子,高高瘦瘦,虽瘦却骨架很大,显得很剽悍,是个地地道道的山里汉子。他自我介绍说:“我叫李青云,是云雾村的,以后你叫我老李就是。你是不是叫李宇轩呀?”
“我是。”
“这就好了,”汉子笑了一下,“我们可是本家。”
这时,乡上一位负责人介绍说:“他是云雾生产队负责政治宣传的副队长,以后你就叫他李队长。”
“李队长,以后还得您多关照,给您添麻烦了。”李宇轩就抬眼看着李队长,心时忽然没来由地有些忐忑和不安。
李队长就笑呵呵的做着手势,将他引向左边一条山路,并且将他的行李抢过来,一把扛在肩上。
他跟在李队长的身后,在盘旋曲折的山路上向上攀爬。路旁的松杉和不知名的树木在秋日的山风中簌簌作响,山野、森林,带着一种成熟的色调,显得苍郁、丰富和深沉。虽然没有夏日的炎热,而且路两旁全是树木,绿荫重重,可他仍走出一身大汗,一件背心居然汗得没一根干纱。他从未爬过这么高的山,人疲惫得要命,不住地东摇西晃,有两次几乎跌倒。
“李队长,还远吗?”他喘着气问。
“不远,再走几步就到了。”李队长说:“怎么,走不动了吗?那就歇歇吧。”
“我能走的。”他强撑着,并且用力咬了咬牙。
李队长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眼里就有了几分满意的神色:“嗬,小李伢子,看不出,你还蛮吃得苦的喔!”
他笑笑说:“李队长,你喜欢听故事吗?”
“喜欢,你说说看。”
他平日喜欢读书,读过《史记》、《通鉴》等好些书,肚子里就装了不少故事。他想了一下说:“我说个李存审的故事吧。从前有个叫李存审的人,他出身于贫苦家庭,曾经告诫他的儿子们说:‘你们的父亲年轻的时候提一口剑离开了家乡,四十年来,官做到大将和宰相,在这期间曾经历过万死,获得过一生的险事不止一次,剖开骨肉取出箭头先后有一百多个。’接着把所有的箭头给了儿子们,叫他们好好保藏,说:‘你们是吃肥肉精米长大的,应当知道你们的父亲是怎样起家的。’……”
“嗯,这个李存审不会是现在的人吧?”李队长问。
“当然不是,是古时候的一位将军。”
“那是封建社会的人对吗?你这是宣传封建,这故事你不能说。”李队长一脸的严肃。
“封建社会的就一定是宣扬封建吗?”他仰起脸问。
“那是当然的了。”
“毛主席写的《愚公移山》,那么愚公不是封建社会的人吗?”
“这——”李队长给问住,脸皮一下涨得通红,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我觉得只要他说的道理对,我们就应该接受,就像愚公说的道理,我们就得学习一样。”
“那你说说,他说的是什么道理?”
“我是这样理解的,父辈们创业都很艰难,我们就得继承他们这个艰苦创业的精神。我们的革命前辈抛头颅、洒热血,经历了千难万险才打来了天下,交给我们去建设,我们就得学会吃苦,就得不怕苦,不怕死。李队长,你说我这样理解对吗?”
李队长想了想,觉得他的话里也没什么问题,就点头说:“唔,你说的也有道理,干革命就得不怕苦嘛!小李伢子,来这里就好好干。”
“我会的,李队长,以后请你多帮我。”
“呵呵呵!”李队长就咧开嘴很响地笑。笑够了,便又说:“小李伢子,我也给你说个故事。”
“这太好了。”李宇轩的确觉得很累,两条腿就快挪不动了,像绑着千斤石头似的。说说故事,也许会轻松许多,便忙说:“李队长,我就喜欢听故事。”
于是,李队长就说:“有这么一个酒鬼,常常喝得醉熏熏的。有一天,他喝得大醉,半夜回家,打开自家的门。发现床上睡着两个人,他想,可能是走错门了,便返身走到邻居家去敲门,人家打开门告诉他:‘你家在隔壁,怎么找到我家来了?’他就又走回自己家。因为他经常在外面喝酒不回家,他老婆就找了个相好的,正巧今晚在家里幽会。老婆见他突然闯进来,本来吓得够呛,想不到他又出去了,赶紧趁机把相好的放跑了。他进屋后,看到只有老婆一个人,就问:‘刚才屋里不是有两个人吗?’老婆故作镇静地回答:‘什么两个人,你看花眼了!’他听了恍然大悟地说:‘难怪有人告诉我什么隔壁的隔壁的,原来是我早就回来了!’”
“噗”一声,李宇轩就笑喷了:“呵呵呵!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山路,在林间无尽地扭曲着,半天似乎在同一个阳光照不到的林子里和山坳间转悠,总出不了头,路幽长极了。林子太深,又没有鸟,于是没有了活力。空中伫立着一只苍鹰,是活物,但不动。好在他们有故事,也有笑声,这样使行程就活跃了许多。
六
“到了!”爬过一道梁,李队长朝前面一指说。
前面半山腰上,是一片麋集的农舍,屋顶盖着茅草,墙壁露着石基,大概有好几十间吧,显然是一个并不富裕的村落。
这里叫云雾村,确也名副其实,云呀雾呀,不知是从哪里溢漫过来的,缠绕在林木梢头竟然不肯散去。再瞧瞧四围,一重重全是山,山连着山,山叠着山,山上面还有着山,千峰万岭直插云天。再往远处瞧,在一片白茫茫的云海之中,数点高峰露出嶙峋尖端,犹如礁石浮现在大海之上一般。
他从未见过这么多的山,也从未见过这么大的山,正惊疑间,李队长已将他带到一排土筑泥墙屋前,说:“进去吧,这便是你们的知青点。”
这里有七个知青,五男二女,去年,他们就已安排在这里了。
一进屋,李队长就大声冲他们嚷:“又给你们添来新伙伴了,大家欢迎呀!”
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下掌声,这让他一愣。他本想向大家打声招呼的,一看到大家根本无视他的到来,竟窘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为了避免举止失措,便跟着李队长去了南边一间屋子里。
屋子不大,仅放着一张木板床,靠窗子放着一张用木板钉成的极为简陋的桌子,窗子还不算大,倒觉得房里光线充足。李队长替他把行李放到木板床上,搓了搓手说:“小李伢子,我们队里就这个条件,你就只能将就将就了。待以后生产队搞好了,我们再给你们盖过新房。”
他忽然觉得眼睛有些发涩,但仍笑了笑说:“能有这样就蛮好的了,李队长,谢谢你了。”
李队长走后,他便两只眼睛发红,又有点发直,坐在床沿上,只是发呆。
一会天就黑下来了,肚子里就像舞台上的鼓声一般地喧闹起来。爬了一下午的山,肚子早就饿了,心里空的难受,吸口气都觉得累的慌。可他不知道要到哪里才能吃上饭,知青们都是各做各的。再说,他也没有一口锅,来时怎么也没有想到要带上一口锅来,而这里离镇上远,要去买口锅也得待明天了。他便把铺盖展开,在床上躺了下来。一躺下来,他突然感到力气不行,两腿竟然像灌了铅,困得浑身像棉花般松软。
这时,进来一个小个子知青,身子瘦瘦的,却长得非常精悍,两眼炯炯有光,一副挺斯文的样子。小个子又挺友好地朝他说:“肚子一定饿了吧,来上我那里吃饭去。”
“我不想吃。”他说。
“去吧,人是铁饭是钢,谁也不能不吃饭。”
“怎么这里没有食堂呢?”
“这是在乡下,大家都是各自为户。别问那么多了,走,吃饭去。”
他只得跟着小个子走,一条长长的走廊,用土砖垒了好几个灶,这便是知青们各自垒的灶了。小个子把饭菜都端进了自个的房里,房里也是一张木板凳,靠窗用木板钉了一张不大的桌子,这是队里统一为他们制作的。小个子把饭菜放在桌子上,便与他围桌而坐。菜很简单,就两个菜,一碗丝瓜汤,一碗炒辣椒。由于少油,辣椒特别辣,他吃了两口,就辣得止不住叫了起来。
小个子又笑道:“怎么,你怕辣?”
“这太辣了,我从未吃过这么辣的。”
“你要学会呀,刚开始时,我也是怕辣,后来也就习惯了。”
“我只怕学不会。”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学不会也得学,”小个子看着他说,“山里头湿气重,多吃辣椒对身体有好处。”
他就点了点头,但仍忍不住辣,就端着碗倒了一碗凉开水,咕嘟嘟灌了一大口,这才觉得好了些。两人相互作了介绍,小个子叫邱文斌,是株洲市二中六三届的高中毕业生。邱文斌还告诉他,这几个知青有从株洲来的,有从湘潭来的,也有平阳本县的,他是从长沙下来的,就这长、株、潭的都有了。
他便笑着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着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可有些弄不明白,他虽是刚来,但他感觉到这里知青点的知青不团结,各人都各顾各的,为什么会是这样呢?
邱文斌告诉他说:“这个队全都是梯田,约有20%的田在山冲里,地势高,日照少,只能种单季稻,其它田有一半种禾,即早稻还未收割就将晚稻种下去,叫牙禾。山区季节晚,加之习惯于‘懵懵懂懂,清明下种’的老传统,早稻成熟比山外要晚十来天。牙禾长的高,产量低,易倒伏,收割时几乎全部倒在地上,亩产只有一百来斤。早稻不知是什么品种,亩产也不到三百斤,一年到头,连肚子也混不饱,家家户户吃红薯丝饭,只有过年才能吃上一顿白米饭。”
“知青也是这样的吗?”
“不这样还能哪样?我们来了一年,男生定量是一年600斤口粮,女生定量是500斤,还有一多半是红薯,大家都吃不饱,就只能各人顾着自己的了。”
他想说什么,却又没有说。
好一会,邱文斌又说:“明天,我带你去队里领口粮,你要是不会做饭,就先在我这里吃着吧。”
“饭我是能做的,”他说,“明天我去镇上买口锅来。我只是不明白,我们到农村来,日子就这么过吗?”
“当然是这么过了。”
“你们习惯了吗?”
“不习惯也得习惯,这怨不了谁,是我自己要求下来的。”
他吃了一惊:“你怎么自己会要求呢?没人动员吗?”
“学校开了一次动员报告会,我就报名了。”
“是吗?你真个报名了?”
“是呀!毛主席有篇《青年运动的方向》,你学过吗?”
“学过,而且我还能背诵。”
“这就对了嘛!毛主席在文章里说:‘五四’以来,中国青年们起了什么作用呢?起了某种先锋队的作用……什么叫做先锋作用?就是带头作用,就是,站在革命队伍的前头。想想毛主席的话,就激动得热血沸腾。”邱文斌说这话的时候,显然又激动起来,全身起了一阵热潮。
他似乎也受到了感染,便说:“但愿这只是暂时的困难。”
“我想,我们是能够克服的。”邱文斌说。
“对,我们是能够克服的。”他说,似乎身上有了一种力量。
七
樟木坳是一座上七里下八里的高山,是云雾山公社与溪涧公社的分水岭,山的那边是溪涧澄潭桥镇。樟木坳是从澄潭桥进入云雾山的必经之路,也是队里送粮去买化肥的必经之路。上山的路不宽,两边是茂密的竹林和葱绿的灌木。到了山顶,才有平坦处可歇脚。转过山口下山,路的一边是山,一边是无边无际的开阔视野,可以望到远处的重叠的山峦和澄潭桥镇。
这天,队里安排他们与社员一块去澄潭桥挑石灰。一早,他便与知青们一人挑上一担箩筐,一径往澄潭桥奔去。
澄潭桥,说是镇,其实极小,就一家粮站,一家生资公司,几家饭铺、商店。只有逢集的日子,便有卖柴卖菜卖鸡鸭的挑子、小推车,人来人往的。不是逢集的日子,就变得冷清与荒僻。
社员们有比他走得早的,也有赶在他们后面的。待他们赶到生资公司时,已有好些社员挑上石灰走了。拿十分工的男社员,每天都是挑上百多斤一担,男知青都只是拿到七八分,也就只挑上七八十斤,两个女知青挑的更少。要翻这么一架高的山,莫说挑担,空手走路都不容易,对于知青来说,挑石灰算是最累人的活了。李宇轩许是初来乍到,不知道挑担子翻山越岭的厉害,竟然挑得比男社员少不了多少。
邱文斌悄悄对他说:“你别挑那么多,那座山是不那么好翻过去的。”
他笑笑说:“试试看吧,可不能让人家小看了我们。”说着,便挑上担子又上路了。
这时,太阳已从东边山顶上爬出有一竿子高了。太阳一出来,地上就像下了火,一脚踏下去,一步一串白烟。
开始,他跟在社员身后,还不觉得怎么样,上山后就渐而有些气喘了。而且豆大粒的汗珠从头上、额上直往外冒,像溪流一样沿着胸前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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