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他跟在社员身后,还不觉得怎么样,上山后就渐而有些气喘了。而且豆大粒的汗珠从头上、额上直往外冒,像溪流一样沿着胸前背后直往下淌。几个知青愈发显得吃累,尤其是两个女生,一个叫张小华,一个叫傅燕燕,都还是初中毕业,张小华年纪最小,到今年满打满算还只有15岁。十五六岁,正是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年龄,可现在她们却要顶着烈日,与山里的汉子一样劳作。两人都长得瘦弱纤巧,一副箩担压在她们的肩上,显得很沉,像要把她们压垮似的。脸孔让太阳烤得通红,头发被汗水浸透了,汗水顺着发梢在山路上洒了一片点点滴滴的印迹,没一会就全没了踪影。他回头一看,几个知青都远远地落在后面,他便在路边上停下来等着。
一会,知青们都气喘吁吁地陆续赶上来了,也都放下担子歇着。
邱文斌用手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朝他说:“宇轩,看不出,你比我们的力气都大。”
他说:“我是经过锻炼了的嘛!”
“经过锻炼?”邱文斌有些吃惊。
“我没骗你。”他说,“在城里,我挑过沙子担过土。”
“你父母呢?要你挑沙子担土干什么?”邱文斌有些不解地问。
“我父母原先都是教书的,却不幸都已逝世,家里就只有我和弟弟。”他说着便又低下头去,眼睛像被醋浸过了似的,又有些痛胀的感觉,“弟弟还小,需要人照顾,我本不肯下来的,可办事处、居委会的人像催命一样的催,我就只得下来了。”
一时谁都没有说话。张小华和傅燕燕眼里就都有了莹莹的泪光。
他却站起来,抓起扁担说:“走吧,挑担子是个累活,但最忌歇气,只要一歇下来,一身骨头就像散了架,越歇越想歇,咬咬牙干吧。”
大家便都抓起扁担,他从张小华箩筐里搬了几大砣石灰块放进自己筐里,邱文斌也从傅燕燕的担子上搬了几大块。他抬起汗涔涔的面庞,向上看了看。太阳在高空悬挂着,比先前又厉害了许多。他咬咬牙,便使劲地迈开了步子,把山道上扑蹬起一串尘烟。
他一步一步地往上走着,不紧不慢,扁担一闪一闪的。扁担嵌进肉里面,后颈上便隆起一块拳头大的肉疙瘩。几个知青跟在他身后就显得吃力得多,扁担时而从右肩换到左肩,又从左肩换到右肩,一会就感到肩膀火辣辣般地疼,但谁都咬牙捱着。
他看了眼大家问:“你们知道‘一鼓作气’这句成语吗?”
邱文斌喘了口气说:“还什么一鼓作气,我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他笑了笑说:“那就更得一鼓作气喔!《左传&;#8226;庄公十年》中说:‘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意思是讲打仗靠勇气,擂一遍鼓勇气振作起来了;两通鼓,勇气就衰了;三通鼓,勇气就完了。”
有人讲故事,大家也就加快了步子。
“干活也是这样,”他说,“怎么样?加加油吧!”
大家便真个一鼓作气上到了半山。
半山有一眼泉水,不知哪位好心人放了一个葫芦瓢,供过路歇脚的人喝水。等到他们气喘吁吁赶上来时,先到的社员已起身要走了。
张小华和傅燕燕一见到泉水,隔老远就把担子放了,一径跑去水边,喝了一个畅快。喝完后,还用泉水抹了一下脸,立时浑身上下便透出一股无拘无束的快活劲儿。
男生们这才一个一个地上去喝。他喝了几口水后,便坐到一处树荫下,从裤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本,用半截铅笔头画着,一副很专注的样子。
邱文斌悄悄地走过去,探头一看,不禁惊讶地叫起来:“哟,像,真像!”
几个知青都跑了去看。两个女生一看,脸就高兴得腾地红了。原来,他在画她俩人的样子。画上的两个女孩子,充溢着青春的活力。邱文斌禁不住赞道:“宇轩,你怎么不去考美院?”
“考了,人家嫌出身不好不要。”
“到底是书香门弟,就比我们强。”
“有什么强的,”他说,“自古以来,读书人就是最让人看不起的。比如说元代吧,把人分为九等,读书人是属于最末一等的。”
“所以说,毛主席叫我们下来,向贫下中农学习嘛!”张小华也说。
正说着,李队长走了过来,问:“嗬,这么热闹,说什么呢?”
“说我们要向贫下中农学习。”张小华抢着说。
李队长笑道:“我们都没多少文化,哪能向我们学习呢?”
“这话可是毛主席说的。”他说。
“是吗?毛主席真是这么说过吗?”李队长也索性坐了下来。
“真这么说过,”他说,“拿未曾改造的知识分子和工人农民比较,就觉得知识分子不干净了,最干净的还是工人农民,尽管他们的手是黑的,脚上有牛屎,还是比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都干净。瞧瞧,这不是说我们要向你们学习吗?”
“好,好,”李队长高兴了,笑得人仰仰的,“小李伢子呀,你不错,你能把毛主席的话背下来,看来你是个很爱学习的人喔!来,一块上路吧!”
大家便又都挑起担子,人却变欢快了许多。
八
一早,他与邱文斌正忙着做饭,张小华和傅燕燕跑过来说:“你们别做了,我们几个一块搭伙吧,以后做饭就由我们两个轮着做。”
搭伙的意思就是不再各做各的,大伙一块伙着吃。他自然同意,便笑着说:“这没说的,我第一个举双手赞成。以后,凡是重活就由我和邱文斌去做,我们是男生多干点,做的工分就匀出一半给你们。”
张小华一撇嘴说:“谁叫你们俩匀了,我们有手有脚的,工分我们自己会挣。”
邱文斌便乐呵呵地说:“你不能这么说,你们做饭;我们就也得给你们计工分,这才合情合理,对啵?好了,就这么说定了,来,我们拉勾!”
四个人都伸出手,一齐快活地嚷:“拉勾,拉勾,谁反悔,是小狗!”
嘎嘎嘎!几个人笑得嘴和眼睛全都咧了开来。
他猛地激灵一下,忽然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受,在心里毛毛虫一样,温暖地爬动。
女孩子做饭自然要比男孩子手脚麻利,一会,饭就做好了。但终究灶太小了,就几口土砖支一口锅,也太简陋,要做几个人的饭,还要热水,这显然就不合适。再说,也不能长久这么简陋下去,扎根农村,这可是一辈子的事。要干就得有模有样的干,不能让人家笑话。他一头想着,便去找李队长。李队长一听说,自是很高兴,咧开大嘴说:“其实,你们早该这样了,你们知青点里不团结,这在全公社都有名的,我们瞧着也没办法。小李伢子,这又是你的主意吧?对不对?”
“不,不,是我们几个人商量好的。”他说。
“呵呵呵!好吧,我支持!”李队长高兴地挥着大巴掌,朝他肩膀上用力拍了一下,“我这就去给你们安排个泥水师傅来。”
不一会,泥水师傅来了。只半天工夫,就给他们用土砖砌了个能做饭能热水的大灶。灶砌得很漂亮,外面还用三合土抹了一层,褐红色的,平整、光亮,让人看着,就觉得舒服。
晚饭是张小华做的,他们三个收工回来,饭菜就已上了桌,而且锅里还给烧了一大锅热水。
四人围看一张桌子吃饭,这让他们感到新奇、兴奋和得意。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多的东西,人还可以这样活着!
他跟大伙一样,乐呵呵地扒着饭。
张小华偏着头问:“还合口味吗?”
邱文斌和傅燕燕都点着头说好,只他未说话,他一走神眼里就出现了幻觉,好像回到了自己家里一样,一家人围坐在一张小木桌上,眼眶就渐而红了。
张小华瞧着他,嘴里不觉“咦”了一声,问:“宇轩哥,你怎么了?是我做得不好吗?”
“不不,你做的太好了。”他说。
“那你怎么哭了呢?”
“没有呀!是风吹的,眼里落进沙子了。”
“你骗人,一定是我饭没有做好。”
“实话说吧,我是想起我自个的家了,”他说,“以往妈在世时,都是我妈给做的饭。现在我妈走了,我也下乡了,留下弟弟一个人,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饭的。”
邱文斌就说:“别想那么多了,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我想你弟弟会学着做好饭的,会学会自己照顾自己的。”
傅燕燕也说:“要不,把你弟弟也接到这里来,我们给他做饭。”
张小华两个眼圈上也泛起一层红潮,说:“你这一说,我也想我妈了。”
他忙用手抹了一下眼睛说:“来,吃饭吃饭,都怪我不好,惹大家伤心了,我给大家说个笑话吧。”
大家就都听他讲。
他说:“有个学生念书,谈到‘啥’字不认识了,去问老师:‘这个字念啥?’‘念啥?’‘老师,我问的就是念啥。’老师生气了,说:‘念啥!念啥!我说是啥就念啥!……’”
大家就都笑喷了,尤其是两位女生,妩媚的脸庞顿然显得阳光起来。
知青点里有个男生叫熊一兵,长得矮墩墩胖乎乎的,就像一只黑茶罐,大伙就都叫他“罐子”。这罐子人怪怪的,是高中毕业生,年纪比几个知青大一点,李宇轩未来前,几个知青都围着他转,将他当成了“精神领袖”。李宇轩的到来,似乎就为他所排斥,而且李宇轩很有人缘,这就让他觉得心里不舒服。
还有三个男生,何建国、张自强和许春生,都是高中毕业生,罐子对他们三个说:“这个李宇轩可是一肚子坏水,居然哄着他们两个女生替他做饭,自己当资本家,当地主,这不是剥削是什么?”
何建国就说:“罐子哥,你也别这么说,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又没强迫人家。”
罐子眼一瞪道:“但他会使手段,就那么一幅破画,竟然把她们哄得全听他的。”
一旁的张自强就也说:“人家那是真工夫,那画我也看了,是有蛮好。”
“蛮好?”罐子又尖着嗓子嚷叫起来,“蛮好怎么不进美院?我就压根儿看不上眼!”
这话让他听着,立刻就沉下脸来,一句话也不说,两手捏着拳头蹬蹬蹬地奔了过去,说话像敲钝铁似的:“罐子,我碍着你什么事?”
“没碍!”罐子翻了翻白眼,像菩萨似的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那你就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我是看不上眼!”
心里的火一下子窜到脸上,“叭”的一声,他胀红着脸,两手抓起罐子做饭的铁锅,用力一下摔在地上,锅子一下碎成了四页八块。
“你敢摔我的锅!”罐子也胀红着脸,火得从地上跳了起来,朝着他当胸就是一拳。他居然也没闪让,伸手接住他的拳头,略用力向外一搡,罐子站不住脚,蹬蹬蹬,倒退三步,栽了个屁股着地。罐子还要翻身起来向他扑过来,只见他两臂伸出去像铁钳似的用力捏住罐子的颈脖,莫说喊叫,罐子连出气的份儿都没有了。
几个知青吓环了,忙上来劝架:“宇轩哥,别打了,会出人命的。”
他这才手一松,罐子只能跌坐在地上不停地喘息。
他这是第一次跟人家打架,也没想到自己竟会有这么大的力气,他知道这是担土挑沙时练出来的。他对罐子说:“你记着,我做人的原则是:可以在物质上吃亏,但绝不允许人格受到玷污!”
架是没有再打了。罐子也知道自己理亏,再打,自己决讨不了好去。
这次打架的结果,那三个男生居然也和他们一块搭伙,只有罐子不好意思加入。
吃饭时,七个人围着坐了一张桌子,就像兄弟姐妹一样。这刻,他便感受到了一种家的温暖,那些日子来一直被冷漠隔绝的他,心里顿时一热,直觉得眼泪模糊了双眼。
第三章 也许这只是一个梦
九
转眼,离国庆只有一个月了,县里要搞一次农村文艺汇演。节目由下面选调,每个公社都得有节目,于是就有了公社汇演、大队汇演。大队汇演就定在下个礼拜,每个生产队都必须选送节目,在大队汇演中选出好的再去参加公社汇演。别小看了这文艺汇演,这可是对毛主席革命路线忠不忠的政治问题,作为生产队管政治宣传的李队长,这对他来说,自然是一件极为重大的事件了。吃过晚饭,李队长便匆匆地来到知青点,召集知青们开会。
知青们便都坐在院子里来。知青点的前面是个小小的院子,有几枝竹,月光给院里投下一层光明、淡雅、柔和的色彩。
李宇轩从自个房里提来的两把杉木椅子,一把给自己,一把给李队长坐。山里多竹木,队里就给知青每人做了两把椅子。
李队长坐下后,笑呵呵地看着大家说:“今天来是要给你们一个十分光荣的任务。”
众人一听,便都有了精神。李队长亲自到知青点来,自然是有任务,而这任务的前面还加上“十分光荣”,显然,这任务就不同寻常了。嘴快的张小华问:“李队长,是什么任务?”
李队长仍笑笑,故意卖了个关子:“你们猜猜。”
“又是要去挑石灰吧?”张小华问。
“不是。”
傅燕燕说:“是要交学习心得吧?”
“也不是。”
李宇轩就笑着说:“李队长,你就直说了吧,别让我们乱猜了。”
李队长逐个看了大伙一眼,说:“大队要搞文艺演出,你们点上要出个节目,如果大队选上了,还要去公社参加比赛,这可是事关国庆的大事,你们议议,该出个什么节目?”
知青们你望我,我望你,好一会未出声。
邱文斌想了一会说:“我看就由张小华和傅燕燕代表我们去表演吧。”
“不行,不行!”两个女生把头摇得像只拨浪鼓。张小华说:“在家里唱两句还差不多,要上台可不行,还是燕燕姐去吧。”
傅燕燕一下飞红了脸,用手拍打了一下她说:“乱说!”便又转脸朝李队长说:“李队长,我们女孩子天生胆子小,这表演节目的事,还是让男生去的好。”
“我说,你们就别推了,”李队长说,“会不会表演这是另一回事,但参不参加这可是态度的问题。”
邱文斌说:“我看就由罐子去吧,平日他会唱《沙家浜》,那个胡司令唱得活灵活现的。”说罢,就学着罐子唱:
老子的队伍才开张,
十几个人七八条枪……
罐子给闹了个大红脸,狠狠地瞪了邱文斌一眼。
大家就都哄地一下笑开了,连李队长也不禁笑了起来。
李宇轩侧过头,小声向张小华:“你知道唱《逛新城》吗?”
“知道一点点。”张小华说,忽又大叫起来:“不来了,你欺负人!”
“我怎么欺负你了?”
“你才多大,你让我做女儿,这不是欺负人吗?”
他笑道:“这是做戏,又不是当真。”
李队长朝他俩问道:“什么真呀假的?说出来大家听听。”
他便说:“我在和张小华商量,是不是出个《逛新城》的节目。”
“是吗?”李队长说,“张小华,你还藏着私呀,这可是你不对。”
张小华红着脸说:“我哪里是藏私,人家从未上过台嘛!”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