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正题,回到了《送别》上,整节课上,云诘都觉得刘盼盼的眼神穿透了刘海在审视自己,因此她也后悔开启了这个问题。
下课时,云诘在走廊上远远地看到了班主任走了过来,她本想假意如一般科任老师那样向班主任提供情报“严珏今天没上课?”可是却在下一秒犹疑了,因为她害怕班主任已经知道了什么,哪怕一点儿沾染到自己的事儿,云诘都不想听到。
她假意被一旁的黄鸟鸣叫所吸引,看了过去,却用余光瞟向班主任的面部表情——并无异样。
“云诘老师。”班主任一声客气的声音,云诘立马转过头来,同样客气地道,“您好啊。”
比起人与人之间交心的谈吐,云诘更喜欢这样带着客套和做戏的表情。什么都不用付出,也没有要索取什么的意思,省去了麻烦。
“那个……”云诘在班主任要擦肩而过时,还是问了一句,“严珏今天没上课呢。”云诘从班主任的表情上“解密”了自己的安全,所以她问了出来。
“他啊,那个小混球回家了。”
云诘仔细地倾听着,想把每个细节都记住般,因为她想如果听到了什么异样的话,那么自己也好有心理准备,做个提防,以便趋利避害。
“回家?”
“对,你知道他惹了多少事儿吗?上周刘主任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可把我气惨了,所以我在周末就把他解决掉了。”
解决掉了……云诘在听到这个词时,突然就像听到了同事们抱怨的言辞“好多作业啊,好麻烦啊,我要快点把他解决掉。”也仿佛听到了央视新闻上播报员说某某解决了财政危机,某国解决了次贷危机,某省份解决了干旱问题。云诘听出了“十恶不赦”的味道。
“什么事儿啊?”云诘本来想问这一句话,想要确保自己的“安全”,可是此刻她问不出来,因为她突然觉得没有任何一刻能让她比现在更明白:自己是个老师,教书还有育人。
“……成绩不好,还尽给我添乱,简直是个混蛋,现在好,这个小混蛋滚了,以后我们班的‘指标’又上升一点儿了,哎……升一点儿是一点儿吧。”班主任笑道,笑得很灿烂,此刻她是开心的,因为指标升高了,云诘有些疑惑为什么她没有为一个孩子惋惜,而是为一个指标数据开心,她也说了啊,只升那么一点儿的数据,难道就比不过一个活生生的孩子?
虽然心里不爽班主任这么说,可是云诘自问又高尚得了多少呢?
虽然云诘这么想,但是她还是用宿命论安慰自己:这都是个人的命运吧,每个人有每个人自己的路子,或许他将来当老板,当明星呢,还受人膜拜,成为典范呢。
云诘坐在办公室,虽然妙笔生花地对孩子们的作业流畅批注,但是心里面却是牵系着严珏。
其实不过是小事情而已,牵挂到云诘也没关系,但是云诘之所以那么恐惧自己被牵扯进关乎严珏的事情中,也是因为她老早意识到了严珏心里——隐隐萌动的某种情愫。
所以她害怕、恐惧,害怕自己与他有一点点的联系,那么说不定顺藤摸瓜的线索就成了扼杀自己的流言蜚语,云诘恐惧于此,所以宁愿点滴不染,以此避免蜚短流长。
窗外的天空,由明晃变得红润,夕阳的升起总让人有一种淡淡的安宁感,云诘把自己的茶杯对着往上提,让杯口正好契合了一团红霞,仿佛那红霞是从被子里冒出的烟雾,云诘觉得这个场景分外的可爱。
她想起了有一次和导师在广场上做“民意调查”,当时的调查主题是“民众对汉语中的生僻词运用于影视剧中的看法”,云诘看到广场上的艺人在售卖棉花糖,当时他们已经能将棉花糖做成一束层次感分明,色泽搭配匀称的捧花,张俊捷给云诘买了一束,最中心的地方是橙红色,云诘对着它一吹,整个花束都摇曳起来,那是云诘第一次在张俊捷的面前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少女情怀。
云诘对着茶杯吹了一口,似乎想看到那团红橙色的霞云飘动起来。
可就在这时,云诘的眼睛看到了站立自己跟前的严珏。
“老师,我来拿我的本子。”严珏的声音里透露因疲惫而嘶哑的沧桑,但同时那声音里面却也镶嵌着高兴的温暖。
“什么本子?”云诘问出这个问题后,放下杯子,立马又补充了一句,“你退学了?为什么?”
“没什么。”严珏对着云诘的眼睛道,他觉得老师的眼睛特别美,但是他不喜欢里面的那一丝丝悲伤,他不知道他看到的“悲伤”,实际上只是因为云诘对自己目前处境的“不甘”。
“是他们……强迫你的?”云诘身子前倾了些,怕别人听到这番话。
“我自愿的。”
“自愿?你爸爸妈妈也同意了?”云诘怕严珏说这话是出于孩子的气话,于是再三强调,“让你爸妈花点钱打点一下啊……”
严珏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感到非常的震惊,因为云诘老师居然会说这句话,她的嘴里不时应该只讲出“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这样美好的句子吗?怎么能说出这么社会关系化的句子呢?
“问你啊,你爸妈怎么说?”云诘有些着急地道,此刻她是真的着急,她怕严珏是在耍孩子脾气。
“我没有爸妈。”严珏说完这句话后边愤然离开了。
他离开后很久,云诘才在桌子上发现了他说的那个本子,是上次他写检讨的那个本子。
严珏哪里是来拿什么本子,只是为了看老师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 云诘啊,大家都不会喜欢这样的你!
☆、倏忽远离
严珏确实退学了,已经过去一个月了。
暑期的补习阶段正式拉开了帷幕,学生们没有了怨言,全都希望依靠这个暑假把成绩提高,以最好的状态进入到高三的学习中去。
空调的温度已经调到很低了,可是学生们的紧张弥漫在整个校园里,升学指标的压力在校园上空盘踞着,喘着粗气傲娇地俯视众人,云诘一整天下来,衣服被润湿了又干,好几道轮回。
这一天,云诘在办公室查资料的时候,突然看到了QQ头像在闪动,自从毕业后,自己的QQ很久都无人问津了,今天打开它也是因为语文组要发复习文档过来。
云诘点开,一个网名叫“清晨”的人,云诘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加的他。
“老师,请问李叔同的《送别》最后一句是什么意思?”
云诘下意识的神经一抖,她一看发送日期,已经是一个月以前了,是在严珏被开除的第二天。
云诘觉得自己没有回复的必要了,于是便关掉了QQ。本来严珏离开后,云诘也因为繁重的课程压力而忘记了他,没想到这个时候,偶然得到了这么一个学生的讯息(还是严珏发来的),她还是会心悸一下。
整个下午,云诘都心神不宁的,甚至在上课的时候,她本来是在专注讲课,可是却误将粉笔盒拿起来当粉笔刷,刷了老半天的黑板,经学生们提醒才反应过来。
课后,她发现从来不会在袖子上沾染粉笔灰的自己,竟然浑身都扑腾满了粉笔灰的痕迹,洋洋洒洒地花了一身。
云诘觉得心里烦乱,这个状态跟严珏离开的那阵子是一样的,云诘重新审视自己的内心,她知道自己是在逃避责任,因为她很自责严珏被勒令退学时,自己没有去帮他说说话,当时她只是想着少沾染点儿关系。
晚上,月朗星稀,这样的天气在重庆是很少见的,严重的雾霾让这个城市都几乎看不到天日皎月。
云诘打开电脑,再开启QQ,点开那个对话框,毫不缓气儿地输入“大致说的是:同窗一场,毕业前的最后一个晚上把酒言欢,互诉衷肠,但由于被离别的伤感萦绕,今晚的心境格外凄凉。”输入完毕后,云诘毫不犹豫地发送了出去,她怕自己犹豫一秒,就多担当一分心里的罪责。
没想到在这句话被发送成功后,严珏竟然很快回复了:“谢谢老师,记下来了。”这是他惯常的回答语。
“你转到哪个学校了?”云诘还是有些自责,便继续敲道,可是敲完后,云诘又在这句话前加了句“告诉老师”。
QQ上显示“正在输入中”可是显示了好久,最终也没发送过来,头像灰暗了,显示对方已经下线。
翌日,云诘怀揣着疑惑到班主任处咨询。
“他啊,我不知道,我们学校不要他,他可能就打工了吧。”班主任说得漫不经心,就像在说“街边小哥今天卖的小吃不错”一般语气。
打工?这是云诘外婆老家那一带常出现的词语,云诘只能将“打工”和修建大楼的农民联系在一起,和广州那些硕大车间里的流水线工人联系在一起,和那些扛着铁锹在街边吃小面的戴着工程帽的人联系在一起。
打工?严珏在打工?
“像他那样家庭的人,就应该踏踏实实的读书,然后考学,说不定将来还能找个活儿。”班主任叹息道,她这次也是真的叹息,云诘理解她,那么多的孩子,她能顾得上哪一个呢?顾得上的又能顾多少呢?
“他父母不给他转别的学校吗?”
班主任叹息地一摇头:“妈早死了,爸爸呢,也是个窝囊的男人。他之前到我们学校来的时候成绩还是好,可惜偏科,英语听不懂,渐渐的,所有学科都听不懂了。”
云诘内心一阵沉重,瞬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但是还是对班主任笑笑,表示感谢。
“你怎么突然问起他了?”
“没什么,想起了他交了资料费,但是他的语文资料都押我这儿了。”云诘编造道。
下午,云诘鼓起勇气去找了刘主任,她想去了解一下严珏是否有再回这个学校的可能,这可能是她做的最大胆的一件事情了。可是她觉得自己有必要那么做,可能她心里面也想着自我救赎吧,救赎她内心深处的那份亏欠。
刘刚志听到敲门声后,随口一句“请进”竟然召唤来了云诘,这可令他大为激动。
“哟,是云诘老师啊,好久不见了!”
两人确实很久没见了,刘刚志代表学校去北京与会了大半个月,回来后又各大直属校的做轮回演讲,忙得几乎销声匿迹于学校中。
“刘主任年少有为,四处奔波嘛。”云诘尽量显得客气一些,确实如此,刘刚志有一股职场新人的奋劲儿,运用到中学校园里这个单纯的环境下来,就更加的出类拔萃,大家都看到了他的能力和才干,毋庸置疑。
“你叫我刘主任就客气了,来……”刘刚志将一杯茶递给云诘,“叫我刘哥就成,或者跟他们一样,叫我老刘。当然,如果你不觉得我年纪大……”刘刚志一屁股坐到了云诘的身旁,用屁股蹭了云诘一下,云诘杯子里的水微荡了一瞬,“你也可以叫我小刘。”
不知道是他声音太淫/荡了,还是云诘的耳朵出了问题,竟然听成了,你可以叫我“下流”。
刘刚志坐回了自己的办公桌,云诘寒暄几句,便提到了严珏。
刘刚志的一抹儿想法在内心里转悠一番,瞬间化作了脸上略有深意的笑,他微微前倾了身子,对云诘道:“你可知道那小子对你有意思?”
云诘听到这句难以入耳的话,不免瞬间面红耳赤。这句话里的人物关系被如此粗鄙且社会化气息扑面地表述出来,云诘只觉得大脑肿胀。
“不过你也不用担心,他反正已经被我解决掉了。”
又是“解决”,云诘突然内心冒火起来,她很想质问“解决的是财政危机还是解决的社会难题?”虽然生气,可是云诘什么也不敢做,气在她自己心里,冷静下来就算了。
这“生气”什么的,不值钱。
云诘点点头。
“我跟你讲,你也不用感到困扰,那天我对那小子说,只要他交代了他做的事情,我就力保你留在学校。”刘刚志笑得十分猥琐,眼神里面流露出了一种自我膨胀的诡异,他觉得他帮了云诘大忙,云诘应该感激涕零。
“力保我?留在学校?”云诘觉得自己没懂了。
“哎……你咋没领会到呢?”刘刚志绕开办公桌,走到云诘面前,贼着眼睛责难云诘般地道,“那小杂/种不是对你有意思吗?我就唬他说不交代他做的事儿,我就开除你,没想到那笨蛋皮子还真着道儿了。我屁股还真是他打的,还有我那里也是他……哎……”一边说着,刘刚志弓着腰,将屁股翘过来,对着云诘,嘟囔道,仿佛祈求安慰一般。
云诘忍住内心的愤怒和怨恨,她站了起来,想立刻离开这里,因为她觉得自己迟一秒走的话,那么肯定会把从未爆发的情绪留下来。
“诶,要走了吗?你别怕啊,我已经把那小子给踢走了啊。我早就猜想是他了,还是不好意思啊,借了你的名声钓了这么大一条鱼,不过你别怕他骚扰你,刘哥我保护你。”刘刚志握住想去握住云诘的手腕儿,却被云诘不经意地挥开了。
云诘摆摆手,捂着嘴道:“我想吐。”然后便飞快地打开房门,夺命般地逃离。
刚跑到女厕所里,云诘便吐了起来,胃部翻涌了十次,痉挛抽动的幅度太大,让她的胃液全都涮了出来,呛得她喘不过气来。好肮脏的污浊物,可是也比不过刘刚志的恶心程度。云诘第一次因为人心丑恶而呕吐,之前她以为只有眼睛看到的丑陋,大脑眩晕的时候,鼻子嗅到的恶臭以及嘴巴尝到的腥臭才会让人吐,没想到活生生的,人模人样的刘刚志,也让云诘如此恶心。
云诘缓缓地朝着办公室走去,一路上的风景如何,人言何出,她都视若无睹,充耳不闻,只是觉得自己也是同谋,参与了这起犯罪里。
回到办公室,云诘打开QQ,正想找到严珏,却收到了他的弹窗:
“老师,我没有读书了,我在星巴克打工。”
果然是“打工”这个词,云诘看到是“星巴克”三个字,瞬间心里面又有了一丝安慰,至少他不在修理厂吧?没有满脸油污地站在那里。云诘不能想象那个问自己问题时眼睛里面写满了求知欲的孩子要那么早地沾染上社会的污浊气息,也许是因为云诘内心的愧疚太深了吧,所以此刻想到的严珏形象都是那么正面灿烂的。
“哪一家星巴克?”云诘快速回复。
作者有话要说: 云诘,你真的太不讨喜了,我替你捏把汗。
☆、安分守己
严珏家在郊县,云诘初到这里的时候很难想象这个地方会有“星巴克”,而且严珏只有17岁,怎么可能被“星巴克”录用呢,云诘觉得完完全全的不可思议。
没想到了之后才发现此“星巴克”非彼“星巴克”,招牌上的第一个字被垂下来的紫藤萝遮住了,霓虹灯圈儿环绕着文字,看来是在夜间也要运营的场所,云诘在招牌下面看到了:棋牌、茶水、KTV请上三楼……字样。
云诘望向三楼,紫藤萝上缠绕着另一种不知名的藤蔓,星星点点的红花儿点缀在上面,云诘抬头瞬间,风动,几片花瓣儿洋洋洒洒了下来,云诘从花瓣儿的罅隙里看到了严珏在向自己招手。
没想到褪去了学校的压力,他竟然变得有些俏皮起来,笑容大大地画在脸上,一顶小帽子歪歪斜斜地扣在他脑袋上,云诘稍加辨认,果然是“星巴克”以及那只海妖。
“你在工作吗?”云诘问道,声音稍微有点儿用吼的,因为周遭有点儿吵杂。
严珏点点头,但是又快速补充道:“老板不在,没关系的!老师你上来。”
云诘点点头,又几片花瓣儿往下掉,云诘的头发上也沾染了一些。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