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为什么她不干脆昏倒算了?
曾经有过的叹息叫做:如果有的选择的话。
此时此地,如果有的选择的话,她宁可面对的是那恨不能直接剥光了她的色欲之眼。
只是选择的权利,从来都不在她的手中。从来她能做的,只是在这无可选择的情形之下,尽自己的最大努力求生存而已。
首先要做的,就是必恭必敬的跪在微服天子宝蓝贡缎的袍角下。
这本该轻而易举的动作,对于大病未愈、又因为情急救人而耗尽精力的小女子而言,难度实在不亚于挟泰山而超北海,能做得从容优雅不露半分窘迫,如果还有闲心的话,她都想佩服自己一下。
可惜闲心这东西,方才在许家门外被他揽住腰的时候,已经尽数回另一个世界休假去了。
“小女子见过公子,方才情切救人,失礼冒犯,还请公子恕罪。”见面两句话,她都是在请求他“恕罪”,宽恕她和她的丫鬟的“失礼冒犯”之“罪”。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柳荷衣,你又有何罪,要求饶恕?”右手执了那名叫“千里镜”的奇怪木筒,轻轻在左手中敲打出低沉的韵律,一国之君优雅的声音缓慢悠长,有如叹息。
“柳荷衣啊柳荷衣,你究竟还有多少希奇古怪的本事,不曾显露?”
——我有什么本事,显不显露,干你P事啊!
低眉垂首跪在地上,隔绝了那深深幽幽冷冷的眼,丧失殆尽的勇气,终于有了点遭遇春风欲重生的迹象。
恨只恨她体内那另一个世界的灵魂,在这一个时空中居然还保留了些乱七八糟的无用记忆,象是爱护野生动物什么的,以至于即使有机会有条件尝遍山珍海味,她也始终不曾尝试过采用熊心豹子胆之类的东西以形补形,壮大她那需要高倍显微镜才找得到的鼠胆一颗。
唉,曾经有一堆新鲜的熊心豹子胆放在她面前,而她没有珍惜,到现在才追悔莫及——否则就可以把这样一句话喷出去,用唾沫星子淹死她看不顺眼的人或,哼,野狗。
什么是噩梦?
无端端被野狗咬一口。
什么是更可怕的噩梦?
被咬了一口之后,发现这只不过是第一口。
这发现并非始于今时今日。七天之前的重阳佳节,赶走柳荷衣的所谓“亲人”后那男人出乎她意料的出现,已然昭示噩梦只是刚刚开始。
不是不明白,是福不是祸,是祸从来都躲不过,只是——以她的住所,她的身体健康为代价换来的喘息时间,竟然只有短短的七天。
她明明还没有痊愈来着!
柳荷衣的“好运气”,那让同样身遭覆巢之难的女人们插草人诅咒的“好运气”,让她衣食无缺地在风姨娘的羽翼之下适应新生活的“好运气”,让她有惊无险地在万众瞩目之中保有近两年清白之身的“好运气”,原来都只是地下钱庄的高利贷,需要她以未来生涯的平和顺遂加倍偿还。
即使是行善积德救人性命,好运用尽、厄运开始缠身的她,得到的回报也极有可能是——噩梦因此更延长。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如果这世上有后悔药卖,她还愿不愿意为了一条绣花手帕付出如此代价?
“小女子风尘贱婢,不过歌舞娱人,哪有什么本事可以显露。”她苦笑着以最谦卑恭谨的态度回话。
那毕竟是人命而不只是手帕的交情。何况一口是咬,两口也是咬,被野狗咬多几口也不一定会死。
“方才小女子所为,是极西之地一位客商所教的当地甚是常见的急救之术。看似神奇,其实只是被救之人生机尚未完全断绝时,所尽的一点人事罢了。”九五至尊面前,假话是说不得的,她说的也都是大实话。只是语言简略了些,没具体说这位“极西之地”的“客商”,她是在另一个世界见到的而已。
作为皇朝最当红的名妓,记不清与一个普通“客商”“交往”情形,应该说的过去,而出卖医术挣钱的医生,广义上说,也是“商”的一种,称之为“客商”也不能算是欺君吧?
“一点人事——罢了?”九五至尊的眼光瞟过垂手肃立的冰山侍卫。
冰山瞬间倒塌,冷轩立即跪倒:“奴才惭愧,未曾发现那悬梁之女生机尚未断绝,请公子治奴才失查之罪。” “你先起来吧。”厚此薄彼的混蛋男人,为什么还要她跪着?因为她方才没等他吩咐就自行起身吗?
疲倦,疲乏,疲惫,为什么她还要坚持?为什么她不干脆昏倒算了?
“那这个'千里镜'呢?怎么来的?” “哦,这个啊,”看看伸到面前的木筒,精疲力竭的她顺口道,“是我做的。”前日携了阿琐与飞扬一起来红叶村的玻璃窑场,大开眼界的阿琐新奇得几乎要阻碍窑场的正常生产,一堆工人初学吹玻璃时吹出的奇形怪状的实验品,本待回炉熔掉,竟也让那小丫头宝贝似的翻检个不停。
她惭愧羞恼地要赶了那丫头回“醉花丛”时,却发现那堆乱七八糟的废料中,有几块凸凸凹凹的非常均匀,简直可以用来做凸透镜凹透镜了。
好象望远镜的原理,就是透镜——“你做的?”惊呼声传来,她才赫然发现,原来睿王千岁也在。
在那男人令人窒息的气势压迫而来时,直希望扮鸵鸟昏倒的她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注意其他的人或事。
又是一项罪过——方才她好象只参见了皇帝陛下。
她装糊涂,是不是可以把这个“失礼”混过去?
唉,随便他们吧,她累得一点思考的力量都没有了。
“小女子知错,是小女子夸口了,那个玩具,是飞扬和我一起——”飞扬,飞扬呢?他现在怎么样了?
“等等!你刚才说什么?”睿王爷猛地打断了她的话。
“小女子夸口——”基本上没什么动手能力的她只有动口的本事。
“不是这句,是后面那句。” “是飞扬——”负责动手制作的其实是飞扬。
“前面!” “前面?”如果不是飞扬的神情激越得令她不安,她也不想把那个简易望远镜送给别人。
“那个玩具?”村长许万顺那十二岁的儿子倔倔的模样有几分象是幼年版的飞扬——“玩具!?你说那'千里镜'是——” “玩具!?”睿王爷几经抑制的愤怒终于化成了压抑不住的咆哮。
年方二十二岁的睿王殿下慕广城,好玩好闹好打架好美女,就是不好读书。能让他津津有味看下来的书籍,只有一种——兵书。
对于繁冗琐碎的具体政务,睿王爷是从来没有兴趣的。金戈铁马的军营生活,其实才是他的最爱。战阵求胜,是较比武切磋、倚红偎翠、嬉闹闲游更吸引他的事物。唯一的遗憾,不过是军营之中缺少美女相伴,稍微对不起自己喜欢美好事物的眼睛而已。
动不动就哭诉边关如何兔子不拉屎鸟不生蛋,自己的军营生活如何寂寞无聊苦不堪言,多半是兄弟间的玩笑。驻守边关与留守朝廷的选择,三年前他已经做过了。
除了一等王爵、睿王殿下这个封号,还拥有威远大将军这个头衔的慕广城慕大将军,从那个圆圆的奇怪木筒中看到外面事物的第一眼,就已清楚知晓这个“千里镜”用于战阵,会起到什么样的作用。
这,这真是万金难求的宝贝啊!
而那个跪在地上螓首低垂的小女子竟然说这是——玩具?!
是可忍,孰不可忍?!
上前一步,伸手就要抓了那胡言乱语的家伙好好教训一番——“老九!”冷冷沉沉的声音冰水般浇灭他暴起的怒火。
原本停留在跪地女郎低垂的眼帘前的木筒,横在了睿王爷身前,阻住了他一往无前般的去势。
天不怕地不怕的睿王千岁心里一颤。
他的二哥,一向爱护他几近纵容的皇帝哥哥,从来不曾用如此冰冷的语气对待他。
如果察觉不出皇兄冷沉音调里浓烈得完全无法掩饰的怒气,那多年兄弟,他也就白做了。
为什么?
他做了什么,让皇兄如此恼怒?
愕然骇然乃至一时木然的眼里,是那在他上前伸手时急速后撤身体的女郎。
因跪地双膝的羁绊,整个人摔跌地上。
低垂素面终朝天。
楚楚娇容,写满惶恐震骇的受惊之色。
Powered by: ChinaTNT's NewArticle 1。0
第二十七章 执手
作者:丰色尔玉
她的胆子虽然只堪与老鼠相提并论,却好歹也号称皇朝第一名妓,她的名号也不是平白无故混来的,英雄见惯也平常,何况她还多出了另一个世界的知识记忆,并不是随便哪个阿猫阿狗都能让她花容失色的。
将堂堂皇朝亲王归类于阿猫阿狗当然不合适,但她会狼狈不堪到摔跌在地,却并不是因为睿王爷忽然强盛到无法撄其锋芒的气势。
虽说那素有“荒唐王爷”之称的睿王千岁慕广城,脱去平日嬉皮笑脸的模样时,纵横沙场的将军气势足以令人心胆俱寒。
会惶恐震骇到犹胜两镜子下去才发现自己殴打的是皇朝帝君之时,只是因为直到此时此刻,直到睿王千岁忽然显露出军人气势时,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自己犯下的致命错误。
她眼中那粗劣得不值一提的“玩具”,在这个科学技术水平远不能和她记忆中那个世界相比的时空,显然并不被允许只作为“玩具”存在。
作为皇朝军事首席负责人,睿王爷的态度已经可以说明很多问题。
她也并不是不知道,望远镜这种东西,最广泛的使用范围,除了天文,就是——军事。
即使在那个比她现在身处的时空文明发达得多的世界,“军事”二字之后,也往往要和“机密”连接在一起。军工企业,所要接受的国家监督,也远比其他企业严格得多。
而在这个时空,这个王朝,一旦被确定为军工制品,那飞扬千辛万苦烧制出来的玻璃,还有没有机会,承载那个“富甲天下”的梦想?
那个让飞扬暗淡许久的眼眸刚刚焕发昔日光彩的梦想。
飞扬,飞扬,飞扬现在怎么样了?
惊慌失措下本能地仓促闪避,伴随多日的晕眩让这本该不着痕迹的动作变形至狼狈万状,压在身下的右肘肘尖撞在地上的青砖棱角上,痛麻同时而至,令她抿紧双唇才锁住几乎脱口而出的呻吟。
她这样一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青楼妓女,是没有资格为自己所受的任何遭遇呼痛叫苦的。
胆敢在尊贵的王爷千岁伸手抓来时那么明显地闪避后退,倘若有一条“大不敬”的罪名压过来让她粉身碎骨,她也只能怪自己没有在另一个世界学习做一个虔诚的基督徒,没有练就有人要打你的左脸,立刻把你的右脸也送上去的工夫。
虽说即使为了那个让睿王爷大光其火的“玩具”,她也不会马上就遭受乱棍打死的待遇,但亡羊需要补牢,失礼,就需要请罪。
飞扬,阿琐,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应该已经在眼前这男人的控制之下了吧。
以最快的速度必恭必敬地跪伏在那宝蓝色的袍角下,竭尽所能地卑微开口。
“小女子冒犯睿——公子,罪该万死,请公子治罪。”
雕花长窗上的窗纸过于粗厚,不过将暮时分,房中已经阴暗得令人心情难以畅快。
虽然这一个三进的院落已经是红叶村中最华美的建筑,而这一间花厅也已经是这建筑中最最精致的地方,但一群地位低下的匠户聚集的小小山村,又能华美精致到什么程度?天上神仙府,人间帝王家,于大盛皇朝的青年天子而言,这梁低房狭的小小厅堂,处处粗劣得不堪忍受。
那有幸得天子一坐的红木座椅,只得红木之硬,不得红木之韧,纵是垫了秋香色的椅袱,想必也是絮的陈年旧棉,不见半分松软暄腾,安坐其上,不仅不是享受,反倒象是遭罪。
老九那么冲动地跳将起来,是不是也为了这座椅的粗劣,让他坐卧不宁?
而那铺得凹凸不平的青砖,实在是有不如无,行走其上,还要提防一脚踩上两块青砖,会被那高高低低的错落“无”致给崴了。
整个人向右后摔跌的女郎左膝离地,右膝却仍旧压在一高一低的两砖接缝处。
看她从摔跌到再度跪伏于地,支撑身体时竟然只用一只左臂,他猝然移转目光,扫向一旁的兄弟和侍卫。
那冷然的目光里清清楚楚写着两个字:“出去!”冷轩立即乖觉地向房外退去,尚在一时木然中的睿王爷则愣了一下:“我?”本待一扫而过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脸上,眼里的寒意已经又浓了三分。
先前的睿王爷有多迟钝,这一刻的他就有多伶俐。一闪而出的身形,竟比先行举步的冷轩还要更快地到了房外。
待尾随其后的冷轩轻轻掩上房门时,睿王千岁已经站在了花厅的东窗之下,以手势示意此处警戒的几名玄甲亲卫退到他处布防。
“九公子,您这是准备做些什么?”冷轩盯着大盛皇朝威远大将军、一等王爵、今上亲弟娴熟地以唾液沾湿窗纸的动作,皱眉轻声问道。
“偷窥。”睿王爷干脆利落地回答。
天已将暮,日照西窗,在阴暗的东窗偷窥,才不会将影子留在窗户上。
“九公子,您是尊贵之人。”冷轩越发压低的声音颇为无奈。
冰山也似的人,碰上这种王公贵族,也很难维持七情不动的冷漠。
“我关心自己的亲哥哥,不行吗?”是你自己想看热闹吧!
身为侍卫,冷轩自不会把这犯上的话说出口去,但人的表情,有时候天生就能代替很多的语言。即使是冰山,也有不同的形态表达不同的意思。
不过睿王千岁已经将眼睛凑向了窗纸上洇出的小洞,没空注意冷轩的神情变化。
“这么多年来,哥哥他可是第一次,公事还没办完,就要办私事,我这做人弟弟的,怎么可以不多加注意呢?”这个睿王爷,玩得过火了!他不想活,他们这些做人下属的还想要命呢!
运气于掌,作为皇帝贴身侍卫的冷轩,已经考虑以武力阻止这荒唐王爷继续玩下去。
扶着窗格的手上绿光微动,让冷轩迟疑了抬起的手掌。庄敬慈懿皇太后的令牌,即便是当朝天子最近身的侍卫,也不能轻易冒犯。
却听睿王爷叹息般的自语道:“这个二哥,玩得过火了!”
严格以庄严稳重为衡量标准的话,离开那令人郁闷的座椅,踩过那令人愤恨的青砖的动作,都略嫌仓促急切,有失天子威仪。
只有那淡淡的吩咐,依旧矜持尊贵。
“起来吧。”终于不用再跪下去了吗?
缓缓抬起伏在地上的头,视线渐次抬高,仅染微尘的皂底官靴,宝蓝贡缎的袍角,结着五彩璎珞的羊脂美玉鱼形佩,套着九曲蟠龙碧玉扳指的右手——一股巨大得不可抗拒的力量压她重新跪伏于地,而另一股同样巨大得不可抗拒的力量却要逼她抬起一直低垂的头。
两相抗衡的结果,就是她所有的动作忽然僵硬凝滞。
眼前粗且长的三道掌纹,生命线,爱情线,事业线,清晰深刻地会集在手掌内缘。
断掌,女主不祥,男则杀伐决断,富贵尊荣,衬着邻近大拇指上微动的碧光,无声地提醒着她这个男人的不容抗拒。
呆了一呆,紧抿着的嘴唇努力勾起上翘的弧度,颤抖的左手,轻轻放在了那摊开的手掌中。
收拢手掌将她的手紧紧握住的男人俯下身子,左臂揽着她的腰,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