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格向诸将简单陈述了她来此的理由,在座的也并不反对,大漠民族对女性的束缚并不太多,又是大汗所信之人,参议亦未尝不可。西格向袁将军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开始了。
袁将军似还有些顾虑,稍顿了片刻才走到前方,拉下石牙山脉一带地图。为了让她听懂,他还是以中原话说道:“如诸位所见,我军与敌军仅隔一条明月河,因石牙山绵延曲折之故,河道如九曲回肠,最宽处足有十七丈,而最狭处仅六丈余,且夹于嶙峋石罅间,渡船便是能过来,亦受山石阻。是以我军素重兵把守三大港口,这些水浅河狭处不多设防。敌军军沐雨城,落雨无常,水汽湿重,多阴风,少见晴日。无山岭,道平坦,易登陆,重防点对应我军三大港口。就地形而言,总体于我军有利,不知各位有何见解。”
“我方地形有利,敌军若从三大港口进攻,我军设防重重,他们捞不到半点好处;若他们铤而走险,从狭处登陆,我们只消拦截中间船只,塞住河道,后方便拥挤不堪了。”一位将提议。
袁将军摇了摇头,说道:“夏凉国力强盛,供给充足,就以我国国力而言,无法久战。”
“那么强攻呢?”又一位将军问。
袁将军又摇了摇头:“夏凉军十万,我军仅五万,以二敌一,几无胜算。”
“沐雨城既多阴风,何不以火船冲毁沿河防线?”一位将军提议道。
袁将军还是摇头道:“沐雨城雨落无常,若半道忽降大雨,反激怒了夏凉,把握不大。”
这位将军还是坚持:“月逢十五多晴日,等到下月十五,以我国国力而言尚可支持。”
袁将军叹了一口气说道:“再到下月便是深秋了,霜天万里,河水封冻,我们的地形优势转瞬便成空。”
那将军反问:“那袁将军有何见解?”攻不可,守亦不可,他似是对这位浑身神秘的年轻将军已有所不满。
袁将军淡然说道:“夜袭。石牙城地势高于沐雨城,连带着明月河的水位也比之高出一丈。夜生阴风,累火石于船,乘风而下毁沐雨城之堤,借着火势以木柴引入沐雨城中,焚城。然何日出征,我亦未有定论。”
西格将目光移向她,问道:“秋荻,你有什么想法吗?”
随这一问,帐中人皆望向她,她捏了捏裙角,欲言又止。西格抚了抚她的手背,柔声道:“想说什么便直言,诸位将军尚想不出计策,你便是说错了什么也无妨。”
她确实是顿生一计,可说出来便对夏凉不利,她就必须设法告诉他们。可她若是不说,下次商议恐不会让她参加,羌羯有何应对之策她便无从得知。她踟蹰了片刻,还是说道:“下月初八如何?月逢初八则有小潮,水面涨满,河道拓宽,乘其不备,自狭处进攻,可杀得对方措手不及。而十日乃是立冬,初八当不会降雪。”
诸位将军皆是目泛清光,西格更是喜笑颜开,只有袁将军戴着面具,看不出神色,一双墨瞳闪了一下,幽幽波光便荡漾开去,泼洒了一室寒冷。
半晌,他似是思忖了许久,终下了定论:“可以。”
她捏着裙角的手放开了,赌局是她设的,那么往后的棋,还需她布。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一步一杀机…
自提出那条计谋之后,沉霖便以探查水情为由请示西格,获得了准许后她每日勤往于石牙城与明月河间,只为在下月初八前找到通风报信的方法。
袁将军似乎对她不甚放心,便遣了小雨来,名义上是护她周全兼供她差遣,实则恐为监视,她总觉得这位袁将军已是疑心她的身份了,只是尚不敢断言,方未指出。
而西格亦每日造访,时常询问她对军务之看法,她皆拒以所识浅薄,不敢纸上谈兵。久而久之,西格便作罢了,心念终归是女儿身,沙场之事指点一二已是天资聪颖,怎好寄望过高?她这才免过学识不足而为识破身份之险。
转眼便是十一月了,两军对峙许久,未有大动荡,似乎都在探着对方的底线。一道长河天堑在前,竟阻两国英豪健步,究竟是惜兵太甚,还是伏谋过深,在一方走出第一步棋之前,皆言之过早。
是夜,沉霖对河冥想许久也未有对策,便又随小雨回了军营。十余日相处来,她总算是旁敲侧击得知了小雨在军中的缘由,原来这周身阴冷的袁大将军也是个至情至性之人,四年前救了小雨兄妹二人,便长带在身边,未曾废离。纵是大军当前,亦是同生共死,俨然是一家人了。而西格对他也甚为优待,特许他携了家眷来此。
绕过了石牙山首峰后,便是石牙城了。城池斜生于峰峦旁,以山石为壁,背托石牙谷,固若金汤。一阵山风直掠而来,她望着这巍巍金城,不禁太息一声,取之何易?真有些后悔当日涉险提了个方案,期限前若不能告之夏凉,便当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提骑入城,十一月寒气已有些重,况山间阴冷,特为尤甚。羌羯这个艳阳大漠里的民族虽骨血里有一脉豪义,却并不甚热情,天暗下后兵士们只是独自磨亮锋刃,鲜有聚集。酉时已过,城里只有篝火明灭,不闻人声。
月出西南隅,残似峨眉,颇有些寂寥。她长叹一声,怅然心中烦,拉过缰绳转向石牙山去了。小雨也不多问,随她而行。
清夜马蹄碎,踏得几张秋叶飒飒,又转而揉入一片高风里,是石牙山脚渐近了。初时,她听闻一丝动静,若极细的冰泉坠流,拨得人心弦兀颤。再近一些后,便可辨识是片片琴音,若流刃般削断了微颤的心弦。她猛然勒马,但见微茫月光下,男子玄衣佩甲,银质的面具寒光慑目,分明是袁将军。
他看见她后,停下了手中的七弦桐,一双深如浓墨的眼瞳幽幽望向她,她一惊,下意识便想逃。
“既是来了,何不听一曲?”他悠然开口,她却听得胆寒,这语气哪似邀人听琴,分明是话中有话。
她不敢妄动,只好硬着头皮留下,马蹄踟蹰,一如她的思绪。
他只是瞥了她一眼,复低头弄弦。琴音枯涩高玄,聊聊几点便带出了意境。猛然狂拨三下,似阴风骤来,顿时大乱她的心境。再转低沉,寒气源源不绝,蛟龙出渊,骖凤驭云,寒外更有高远意。
渐渐地,她也静了下来,想从这琴音里辨出他的意图。他似是满腹心事,愈拨愈疾,风扫千叶,雨落如狂。又似是悠哉闲散,黑氅高扬,揉弦玩味。残月幽幽,眸光亦幽幽,是一片清泠无物,亦是一片沈晦难辨物,她看不懂了。
琴声蓦然断绝,她颤了一下,像了被掐住的喉咙复得自由。她勉强扯出笑容,说道:“袁将军琴艺高超,曲中有深意,曲外更有远志。秋荻一介平凡女子,难会将军宏图,怕是玷辱了如此绝妙。”
“噢?原是这般吗?”他尾音徐徐,听来颇有些玩味。“前些日子秋荻小姐提计甚妙,袁某还以为小姐心怀高远,要在我军中大放异彩一番呢。”他似是笑了,一双幽深黑瞳微眯,冷月下更添几分寒意。
“不敢,不敢。”她暗抹了一把冷汗,又笑道:“秋荻不过是卖弄些死墨,空谈胡诌罢了,不可当真,袁将军莫放在心上。”
他不再言语,盯着她看了许久,直到她手上的冷汗濡湿了缰绳,方缓缓道:“小林,我们回去罢。”她方注意到,他身后还站着一个男童,身影混在树荫里一时难见。
被唤作小林的男孩走过来,默然伸出手抱起琴,她得以看清男孩的面目,瘦而清秀,皮肤在月光下看来有些枯白,但还是羌羯人的模样。
他们便要走了,她壮着胆说了一句:“入夜天寒,小林穿得有些单薄,回去添件衣裳罢。”小林便应是小雨的哥哥了,小雨虽甚为热情,但看小林安静的模样,她不敢贸然亲近,只是佯装关切。
小林抱琴的手顿了一下,她立即眉头微拧,生怕自己一句多事,又惹人生疑。
袁将军望向她,不冷不热地说了句:“小林是袁某之人,袁某自会照顾好,也请秋荻小姐照顾好自己,秋夜大寒,还是少出屋为好,免得染了一身秋霜受冻,大汗责怪下来,袁某可担待不起。”言罢,又看了一眼小雨,示意她过来。
小雨瞥了她一眼,便向他那畔去了。三人一语不发,扬长而去,只留她一人独伫原地。他分明是识破了她的身份,却又不明说,还绕着弯来提点她安分守己,也不知是什么用心。
不过——
她松开了手中冷汗淋淋的缰绳,神色凝重。他这一曲琴音倒是让她心生一计,既是走到了这一步,便如何也不能退缩了。她复狠狠攥紧了缰绳,长呵一声提骑而去,沙尘纷乱,征尘纷乱,红尘亦纷乱,这一局乱世,她赌到底了。
三人缓骑而行,小雨回头看了看沉霖扬尘而去的身影,问道:“为何不告诉她我是姐姐,小林才是弟弟呢?”
他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小雨似有些不甘心,继续说道:“那至少也该告诉她,你方才弹的是《弦惊》罢?”
他依旧不语,立马踟蹰,月光下墨色的身影蓦然显得有些孤寂了。
翌日,西格照例来看她,她的表现甚好,大半月相处下来西格也不曾起疑。有时她想,连袁将军这外人也疑心她的身份了,西格与秋荻这般关系,怎会看不透呢?这便又让她想起来林宸封,若非秋荻竭力反抗,他会认出秋荻不是自己吗?每每此时,她总会莫名地摇头,只叹秋风起,异地寂寥,自己分明是念叨着他了。
西格来看她,总是他说话,她依样应答,免多嘴说错了话。所幸秋荻是个娴静的人,本便不多话,这才免去了她的嫌疑。
她旁敲侧击提起袁将军的琴艺:“昨日去石牙谷边吹吹风,巧遇袁将军抚琴,那琴音真是高妙孤绝呵。”
他也是附和:“以前他便常在府里抚琴,我偶尔造访,也听得几曲。他一个中原人,弹些高深古曲,我也听不懂,只觉得颇有孤高之意。他这人也是云里雾里的,让人看不懂。”
“我也是中原人,可不比他差。”她佯嗔了一句。
他便笑了,说道:“许久不听你吹笛了,倒是有些想念。”
她心中蓦然欢喜,秋荻既也是会吹笛的,便省去她许多口舌功夫了。她微垂下眼睑,有些叹意:“是啊,这深秋边城的,总有些悲意,偶尔想吹吹笛子排解,也是难。”
他先是拧了拧眉,旋即笑了,说道:“你若想吹笛子,又有何难?我堂堂羌羯大汗,还给不了你一支笛子?”言罢,便传门外的侍从,让他去取一支上好的笛子。
两人又叙了好一阵,便有侍从奉上了笛子,几支不同质地的笛子一字排开,她没料到他说取便取来了,一转瞳,只拣了一支竹质的,又笑盈盈地遣去了外人。
她试吹了几个音,音质虽不比先前那支,倒也属上乘。顺着这几个音,她缓缓吹了下去,是一曲寻常乡调《陌上花》,不敢吹得太悲,便增了些快调,颇有些青阳流溢的味道。
只是吹了一段便歇了,她笑道:“笛子倒是好笛子,只是两军交战,你还搜罗这些奢靡玩意儿,怕是不好罢?”
西格颇不以为意,说道:“那是你低看了我羌羯,许你们中原家家有管弦,羌羯可也不差呵。石牙素《奇》产美玉,又多《书》篁竹,除却战时《网》攻防之用外,皆造金玉之器,年年贡于朝廷。若非地处偏远,可比夏凉琼琚城。”
既得笛,她便有些心不在焉了,只随意附和了他几句。两军虽多日来无战事,然军务亦不亚于战事。未几,西格辞以军中多务,便离去了。她独自在屋中盘算了许久,待计成后,天已暮。她略有些忐忑地用过晚膳,算计了时辰便纵马往明月河边去了。
小雨不知从何处拐了出来,默然跟在她后头。她并不在意,拉紧了缰绳策马直往河边,夜风自河畔吹来,微吹乱她的长发。她眯着眼伏在马上,像是黑夜里的一道白电,疾掠而过。
数日来查探水情,她已走遍明月河沿岸地带,熟知河道宽窄水深水浅。带马至河道最窄处,此地距沐雨城最近,相呼可应答,然河道险阻,又狭渡,水流甚湍,舟船难济,只可纳一舟行。
她下马遥望,隔岸灯火依稀,有兵士在巡逻驻守。她遣小雨去取一小舟来,小雨不敢擅离,便嘱沿河御守的兵士驶来一渔家小船。她方知袁将军确然很是看重小雨,小雨只是取了一枚腰牌出来,那兵士便不过问什么了。
无何,她乘小舟于河中央,临风而立,小雨在她身后不离。她取出笛子,轻声问小雨道:“小雨可识吹笛乎?”
小雨摇了摇头,答道:“中原人的玩意儿,不会吹,只是见过。”听小雨如是说道,她便笑了,夜天甚阒,她笑意明灭,看不清是笑着什么。
她长舒了一口气,笑道:“三日后便是开战之期了,再难有如此闲适夜。这水上风清,露华横斜,又有月白作伴,我吹一曲,你听听何如?”
小雨不好拒绝她,谅她也不敢暗传音信,便点了点头。
她向船头走了两步,脚下波涛汹涌,拍舷扣桨,似在为她伴奏。她先吹了两个闲音试试调子,旋即便徐徐吹开了。
曲调欢跃,霎时推开了低垂的夜幕,如一面长帆破开风浪,直往彼岸飞去。小雨不禁拧了拧眉,毕竟对岸是听得见的,自己又不谙笛音,怕她暗中使诈。再看向她,她正闭目长吟,白袂飞舞,青丝高扬,狂风似要将她吞没,她却立如顽石。脚下是惊涛堆雪,她恍若凭虚御风,站在这风头浪尖上,凌万顷茫然而不惧。
笛声大作,幻化成千万片飞雪骤降,清泠澄净,音繁意浅。并无过多沈晦,似乎当真只是兴起而歌,咏皓月,诵清风。一曲终了,余音徐歇。
她放下了笛子,回头对小雨笑道:“此曲名为《霜天踏月》,中原雅士常吹吟,恰合今宵时景。”
小雨瞪大了眼看着她,似乎不信她这么轻易就把曲名说出来了,低头想了想,复抬头笑道:“既是中原雅士所喜,小雨不懂,不如请我家主子来共赏罢。”小雨笑起来总是眯着眼,如何看都带几分狡黠。
她倒很是随意,说道:“倒也无妨,袁将军若常在石牙山脚抚琴,不如今夜我以乐会友,去同他叙叙?”
小雨觉得她应承得太爽快了,总似有诈,却又道不出个所以然,只好随她回城,向石牙山脚去。
待两人策马至石牙山脚下时,果见袁将军在此。他仍是平摆了琴,却不谈,只是徒然望月,眼中未流露太多情绪。见她来了,瞳中方闪过一丝惊异。她先冲他笑了,只是一日耳,仿佛攻守之势异也,她倒先占了上风。
两人客套了三两句,而小雨又是快人快语直奔了主题,他乍听微有些惊异,旋即又沉静下来,长夜漫漫,又韶何不聆?她便又将方才的曲子吹了一遍。
听罢,他问小雨:“可是这一曲?分毫不差?”
小雨露出难色,说道:“我又不识笛曲,说不上细微处,只是听来数音如前,应是此曲无错。”
她却拧起了眉说道:“袁将军此话怎讲?是怕我暗通夏凉,以曲传意吗?”
他抬眼望她,眸光粼粼,声线微哑:“不是吗?若袁某未记错,《霜天踏月》乃是雅称,民间更有流俗曰《秋上三日别月》。”他复望向残月,悠然道:“今日乃是初五,三日后月弦将满,不知小姐对隔岸的夏凉吹这曲子有何深意。”
她不由得大惊,虽知袁将军乃是中原人,却不知他对中原乐曲深研若此。《霜天踏月》与《秋上三日别月》并非全乎相同,前者流于雅士间,故曲艺孤高,而后者为民间艺人编改,略去了繁复的变化,听着轻快了许多,便连名字也改了。一般人听闻两曲,只当是偶有相似,未曾将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相提而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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