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随即,她便起身了,合上窗户和帘子,收起银铃,向楼下去了。
客栈下,渊已牵着一匹马在等候,不得不说钱庄是个很方便的机构,至少不用带着一大笔钱财上路,需时去钱庄提便可。
于是,两人轻装上路,踏着晌午的暖阳一路北去音鸣城。
第六十四章 箫韶凤来仪(一)
一路奔波,终是于三日之后辗转至音鸣城,为免舟车劳顿,绕远途经不少乡镇、村庄,方不至于露宿荒郊,比起岭、嶂二城之经历,已是舒坦不少。
音鸣城,顾名思义,便知是音乐鼎盛之城,那个时代的维也纳。未及周遭,便先闻韶音,城池小有规模,虽不及云暮城之大,也聊胜沐雨城。各色清音自城中流溢而出,繁音盛鸣,故名音鸣。
渊下了马,把手递向沉霖,扶着她下了马,牵过马,两人并肩而行。过往之人皆是些儒雅之士,无市朝喧哗之声,无人言马嘶之声,唯笙歌遍地,韶音盈耳。即便是行乞之人,也是手执乐器,卖艺乞怜,而非空道几声“可怜可怜”。
城中央是一眼涌泉,左至城西,右至城东,沄沄曲水联通了城池的东西两头,细长而澄清,秋日里显得格外的明净,泛着细微的水光,溅起几星涟漪,似自在飞花,又似白梅点点。风弄水流,泠泠淙淙,清朗如飞鸟齐鸣高歌,铿锵如高山远寺飘来的晨钟。
秋风渐紧,她扯了扯路途中添置的斗篷,好让自个儿暖和些。却见渊仍是一身单薄的白衫,不禁问道:“不冷么?眼下已是深秋时分了,再过水津,可是冰天雪地了,怎地不添些衣裳?”忆起平日里他指尖冰冷的触感,便更觉得他应是畏寒的。
他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目光飘向了别处,仿佛所说之人不是自己:“教主素来谨慎,不轻信他人。他却又想控制我来为他做事。于是,他在我身上下了一种毒。嗯……这种毒名唤‘渊’,从栖于千年雪山冰渊中的寒蝎提炼而成,至寒无比,可吸取天地间所有的寒气。因提炼不易,世间唯教主手中有小半瓶,全用在了我身上。如此,他便可控制我,我若是不听他的话,毒发之时他便任我自生自灭,不为我驱毒。正好,他便为我取名‘渊’了。”
“然后呢?”她不觉中攥紧了衣襟,低声问道。
“后来呢……”他缓缓说道“后来,我不断寻找解药。但正如教主所言,这世间根本没有‘渊’的解药,我尝试过很多次,最终服下了四十八种毒药,才勉强抑制住‘渊’的毒性。无论是炎夏抑或寒冬,身体皆是冷的,久而久之,便习惯了。”说着说着,他竟对她微微一笑,仿佛在说“其实也没什么”。
也无怪乎他平日里面色苍白、身体瘦弱,当四十九种毒药同时混杂在一人的身体中时,其对身体的损害已是不言而喻。若是常人,恐怕早已卧病在床,他能撑到此时,已实属不易了。但却也恰因此,他脉象混乱,教主一直未察觉他身怀武功之事。
她从未想过,他在暗月里的日子是如此凄凉。一个教主身边的红人,几人之下万人之上,江湖中又是闻名遐迩,提及时那语气不是敬服便是畏惧,又如何能料想这背后是何等的悲苦呢?她望了望他的身影,消瘦而苍白,顿时有一种莫名的情感四溢,如鲠在喉。
“去买件厚实的衣衫吧。”她忽而抬头说道。
他有些惊异地挑了挑眉,无言地望着她。她抬头迎上他的目光,蓦然笑了,让他有一瞬间的怔忡。她轻声说道:“难道甘兰平日里不曾叮嘱你吗?身体的感觉是最重要的,哪怕精神上你并不觉着冷,实际上你的肺腑里已沾染了寒气。”
他无言地望着她,似乎不知说什么好,冷空气一再打转,秋风四起。良久,他才缓缓笑了起来,似是雪山上初融的积雪,闪耀着寒冬里难觅的日光,说道:“你说得对,就像肚子饿了一定要吃饭,哪怕精神上再怎么不想吃。”
气氛霎时从萧杀肃穆转向嬉闹言笑,就像他笑起来那么突然。她的脸色阴阴,一如今日密云潜动的天际,随时要下起倾盆大雨。她狠狠地瞪着他含笑的双眸,低声道:“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下场大雪冷死你算了……”
他却十分配合,故作惊讶道:“咦,我这可是关心你呀。多日奔波,路途上不多加休息,想必你也疲乏了。今日到了音鸣城这等大都市,自当是好好为你接风洗尘一番。瞧这时日也恰是用膳时分,我好心提醒,怎地成了驴肝肺了呢?”他也不多假装,言语中哂笑意味一览无遗。
像是被抓住了把柄的小孩,她双目怒瞪着他,支支吾吾着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气得拂袖而去。
他却在她身后笑着喊道:“我若是不在你身边,你身无分文的,去哪儿找东西吃呢?”墨眸却是已因笑意而弯如残月了。
“哼,本小姐本事大着呢,自有去处,不劳您多费心。”她头也不回,摆摆手便径自向前去了。
他在身后摇摇头,又忽然笑了起来,自言自语道:“只是不想你担心而已……”挥了挥衣袖,他牵着马追了上去。
“怎么?没了本小姐过不下去了?”她看着追过来的渊哼哼道。
“好了,算我的不是,满意了吧?”他笑着说道。
她闷哼两声,嘟囔道:“这还差不多……”
“明明还是个孩子,却硬要装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看透人世的模样……”他低声说道,话中带些宠溺的意味。
不单是他,连她自己也觉得仿佛愈活愈年轻了。说来她活了四十余年,理应是愈活愈精明,很多事情也看得透彻了。然而其中的十五年却是在隐村这样风平浪静的荒村里度过,整日与一帮小孩子戏耍,偶尔也百无聊赖地捉弄一下老爹。如此生活,非但没有让她的心境从二十五岁开始往上涨,反而是愈活心态愈年轻,某种程度上来说,和她目前的生理年龄已无多大差别,只是还保留着原本的部分习性罢了。
是以,也无怪乎她总像个孩子一样,闹闹脾气,任任性子。她扯开嘴角一笑,这也算是对前世悲惨童年的一种弥补吧。没什么不好的,她心里如此想来。却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心境已与以前大不相同了,如此行径,在从前看来是幼稚无疑的,而今她却欣然接受了。
真是说不清为何,就这样潜移默化地变了。她看起来有些闷闷不乐,心里觉着怪异的。
他有些莫名,自言自语道;“也不知怎么的,成日里一惊一乍的……”又转而笑道:“走吧,带你去吃些好的,到了这儿便不用将就那些野菜残羹了。”拉了拉马缰,和她并肩走着。
管它呢,反正已经变成这般模样了。她甩了甩头,又来了精神,笑道:“你还不是一样?装着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实际上尖酸刻薄、小肚鸡肠。”
他饶有兴趣一笑,说道:“我若是小肚鸡肠,还带你去品尝美味佳肴?”话中却是没有一点生气的意思。
她迎着清冷的阳光,有些慵懒道:“你那是赎罪。”大摇大摆着向前方的酒楼走去。
他落在了后边,仰首向天,渐有些灰蒙蒙的,阴云密布,“或许,还真被你说中了……”他的声音仿佛从阴云中传来,低哀、黯淡。
只一瞬间,他又恢复了笑颜,牵着马跟了上去,将马拴在酒楼的马棚里,随着她上了楼。
“干你们这行的可真是有钱啊!”她指着酒楼里的摆设装饰咂嘴道,所到之处,只要是有大酒楼,皆免不了他们的光顾。
“以命换钱,当然数目大些了。”他笑着回答,一手蹂躏着她许久未修剪过的头发,似乎心情不错。
她不知嘟囔着什么,甚是不满地推开了他在她头顶的手,反反复复地说了好几遍,他才听清她在说:“好些天没认真洗了,也不嫌脏……”
他笑着眯起了眼,长舒一口气道:“无事,我不嫌弃。”又坦然将手置于她的头顶,将她绾好的髻环搅乱。
正当她欲抓狂之际,一名掌柜模样的中年人缓步走来,笑着和渊打了个照面:“许久不见,白公子别来无恙。”
渊也笑着一揖,寒噤道:“掌柜客气了,白某此次叨扰,还望掌柜地见谅。”
掌柜大笑着回道:“这是哪里的话,白公子把我当外人了不是?”她在一旁听着,总觉着有些奇怪:难道这掌柜的不是外人?
她正如此想来,那掌柜的注意到了她,恭谦地问道:“白公子,不知这位是……?”
“一位朋友,恰好于此地相逢,白某自当尽些地主之谊,便来此为友人接风洗尘,还望掌柜多加照应。”他不温不火地答道。
“原来如此,那我先去打点打点,便不多打扰了。”掌柜的一揖,客套地退下了,她却见着他的脸色不甚好看,不似初见时的那般欣喜,有些奇怪。
“以前我与甘兰因着任务路过此地,来此落脚时,这掌柜的也是这般。”他看出了她心中疑惑,便解释起来。
“两者有何关系呢?”她仍是不解。
他抬头望了望阁楼,声音轻缓地响起:“他有个未出嫁的女儿。”
她不禁噗哧一笑,直打趣道:“这掌柜的怕是肥水流了外人田吧,你倒是说说看,你带过多少个女人来这儿?”
他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面无表情道:“只有你和甘兰来过。”似乎对于她这番问话有些不悦。
她却是了无知觉,还意兴阑珊地揣测着:“怎会呢?若只是有一两位,那掌柜的何必紧张若此呢?想必是来的不少,那掌柜的自知难留住你,此番见着我来,更是心里没底了,也难怪脸色不甚好看……“她无意间一回头,见着他的脸色阴阴,和那掌柜的似的,又笑道:“怎么,你不会是真的对那家姑娘有意思吧?”她笑得双眼微微眯起,声音也提得微高,颇有些玩味。
本来十分不悦的脸色因她的笑颜而有所好转,他低哼了一声道:“我可不似某些纨绔子弟……”
“哦?我怎么听着这话里醋劲儿这么大呀?让我猜猜,这是吃的谁的醋呢?”她眯着眼笑道,只是开开玩笑,并无其他意思。
他却来了兴致,嘴角勾起一弯残月,轻撩耳畔的碎发,又双手抱臂,饶有兴趣道:“那你倒是猜猜看,猜对了……”
“猜对了如何?”她问道。
他轻转墨眸,四处望了望,似乎也未想到奖励,便道:“你先猜,想来你也猜不着。”
听了他一番挑衅,她也来了兴致,猜道:“一定是甘兰了,与你相识也近一年了,未曾见你提过其他女子。”言罢,还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
他却摇了摇头,轻声道:“有些事,并不是看去那般简单的。”那轻柔的话语中,仿佛还带着一丝哀伤,稍纵即逝,短暂得她毫不察觉。
她又捧着脑袋思索着,回顾着每一个她认识的暗月里的女人。倏地,她一拍掌,兴奋地说道:“是无月楼的掌柜吧,那个带着面纱的年轻女子,因任务而蛰伏于酒楼里时暗生了情愫?”她眯着眼的模样看着有些滑稽,他不禁展颜,大笑着摇头。
这也不是,她又绞尽脑汁想了起来,搔了搔有些凌乱的头发道:“总不会是日影吧,可是似乎没有多大的交情呢……”对于她的胡思乱想,他又一次否决了。
她冥神静思起来,蓦然睁开了眼,有些怔然地望着笑意正浓的他,嘴唇轻动:“难道是……”
“是什么?”他笑着眯起了眼,似是一只摇着尾巴的大狐狸。
“不,不会是的……”她有些心慌地攥紧了拳头,手心微微出汗。
他一斜眼便望见了她紧握的手,仍不动声色道:“说吧,或许正如你所想。”
“难道是……”她不安地搓着手,正欲说出口,楼下的厅堂里却骤然响起笙箫奏鸣声,硬生生地截断了她未说完的话。
原是正午时分的表演开始了,酒楼里每逢正午、傍晚皆有歌舞奏乐,请的是些名伶、乐师,是故前来观赏之人不少。
台上的歌女水袖半拂,坐抱竹笙,纤指轻回,朗声清唱起: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她一遍又一遍地唱着,曲调也愈渐激越,仿佛一名少女正对着意中之人嘶声竭力地呼喊,唱得是情意相宜,真有其事一般。一曲唱罢,歌女稍欠了欠身,台下听客掌声顿起,人美,歌也美。更有大胆的听客调笑着,那歌女仅是微微一笑,起身福了福。毕竟是雅致之人聚首之城,也未见更狎昵的举动,只是饮些酒,随意拈来两首酸诗,假意逗弄侍女几句,甚是风流快意。
笙歌流溢,人语喧喧。
阁楼的栏杆上,沉霖倚身向楼下的舞台望着,又一侧首浅笑着对渊说:“拨得一手好笙,歌唱得也绝妙了。”
“是啊,是挺好的。”他淡淡地应和道,目光却不在歌女身上。
谁也没再提起那个不点破谜底的猜测,只是笙歌唱罢又起,欢声连连,笑语无间。
第六十五章 箫韶凤来仪(二)
挑了一个靠阑干的座位,两人随意入座,听着楼下美妙的笙乐,闲待饭菜。
不知是那掌柜的自知留不住“肥水”,便不多加照应了,还是客人繁多,无暇顾及,两人等了有些时候,也未见饭菜呈上。
沉霖百无聊赖地望着楼下的舞台,随意道:“不愧是音鸣城,小小歌女也唱得甚是妙哉,若是遇着大家,还不知是如何绝伦的天籁之音呢。”
渊笑着接道:“那你可是有兴趣学?”
她颇有些不屑地摇摇头道:“音乐这些个东西是闲人学的,我等逃亡之人哪来的这份闲心,”顿了顿,她又说道:“即便是有这份闲心,我也不学这些个繁杂无趣的东西,还不如学一门功夫傍身来得有意义。”
他低笑了一声,说道:“还真是特别呢,别家的姑娘好琴棋书画,独你偏爱武装。说说看,若是让你学一门武功,学什么呢?”
这个问题她倒是不曾想过,一手支着下颌,一手划着筷子,略一思忖道:“倒不是偏爱武装,只是于我更有利罢了。没有一技傍身,纵然逃得过朝夕,又怎能长久呢?我不想做别人的包袱,况乎也未必能找到依靠之人,自当是学得一技之长,他日也好自保。至于学什么功夫……”想来自己也没什么天赋,林宸封当日仅是教她学个轻功便多日不见进展,可知公主一介娇躯,不是可造之材,她又道:“学些轻便防身的便好,我也舞不动那大刀尖枪的。”
她只是随意一说,他却若有所思般沉默了。见他不语,她便用筷子敲了敲他面前的瓷碗,笑道:“发什么呆呢?想得这么出神。”她的笑声似筷子打在瓷碗上一般,清脆、悦耳。
他凝眸望着她,淡淡一笑道:“音乐可不似你想的这般简单,有时,比剧毒还可怕……”浅酌一口清茶,并不继续说下去。
她正欲问下去,那头却传来了侍者的声音:“您的菜来了,掌柜的特地吩咐好好招待,让您久等了,真是不好意思。”领头的身后还跟着五六位侍女,端着各色的菜式列次呈上。
也无怪乎这么久才上菜,这些菜各个精烹细煮、色香味俱全,想必是花了不少功夫。待侍者们退下,她敲了敲筷子笑道:“看来这掌柜的为了留住‘肥水’,可下了不少功夫呢,”夹起一块鲜鱼肉一尝,直叹道:“嗯,这味道倒真不错,也不枉我这些天来风餐露宿了。”
话中的讽刺意味一览无遗,算是对多日来他的嘲讽的回击,他浅笑着看她大快朵颐,呷了一口茶道:“你以前道是对美食无兴趣,今儿个怎地吃得这么欢呢?”带些淡淡的不悦。
听他如此说来,她自己也觉着有些奇怪,放下了筷子,自言自语道:“说得也是,好像跟你奔逃了几个月,这胃也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