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待梧桐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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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待梧桐栖- 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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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望着他的眼,欲从中探知他此话几分真假,却是幽潭深深千万尺,不知其中可有龙。虽是嘴上不和,但她心中其实从未怀疑过林宸封说的话,只是此番她对他初次生疑,他究竟真的不知,还是有意隐瞒?回想她先前佯睡时他所说,她感到其城府并非如表之浅。

然既是他不欲表露,她亦无办法,只是随他笑道:“我还不知你懂吹笛呢,这么多年了也未人前显露过,可不似你。”

他先是有些诧异,其后浅笑几许,皓齿耀日,讪讪道:“我只会这一首,多年来听娘吟了数遍,便无师自通了。娘见我似有心学,便从父皇那要来一支笛子,时年尚小,不知这笛子珍贵,见其非是玉质,也非石质,以为不过是一支寻常竹笛,只知是娘送的,便一直宝贝着。如今方晓笛中以竹为贵,而此笛采九嶷山之湘妃竹,经制笛巧匠云咏为之,又有音鸣大师调音,可谓天下奇绝。”

音鸣大师她早有耳闻,又确与渊于音鸣城时有过露水之交,其地位之尊,自是不言而喻,但这云咏为何人,她便有些好奇了。是以,将心中疑问托出。

他便笑着一一解释道:“云咏乃是云暮城旧时城主,云家历代执掌云暮城,即便是改朝换代亦未曾变,可谓世家。而云家先祖乃工匠出声,即便数代后位尊官高,亦保有原来风骨,制笛工艺举世无双,家主云咏更是以此闻名于世。只是十七年前起了一场莫名大火,云家上下竟无一幸免。据说此笛乃是云咏为其女云烟所作,云家灭门后便流至人间,可谓是云咏之绝唱。”

她心中惊呼,若当时对渊的身份猜测无异,此笛或为其妹之物,流落宫中数载,竟于今时今日现于此处。她盯着那竹笛细看,思绪分明已然飘远。

而他不察,只是兀自说着其母生前旧事,诸如她如何清心淡薄,是以名竹居曰清心居,又如她为何不葬于皇亲墓中,而独葬于其住所之后,不慕金银珠宝,独爱青竹红棉。

他说着说着,方觉她的思绪不在他话中,只兀自凝眸于竹笛之上,瞳光潋滟,如见天人般而有所思。稍作思量后,他笑道:“你若是喜爱此物,赠与你便是了。”

她一阵诧异,自知意不在笛,而在其主,便道:“只是睹物思人罢,并无心夺人所爱。”

“思人?何人?”他问道,话中略带敏感。

见其如是,她不禁笑道:“不过是一介陌生人耳,何以如此紧张?”

“当然是因为你了,若是出自旁人之口,我又何须计较?”他笑中含慎,仿佛说着一个试探人的笑话。

她才恍然,林宸封与渊素来龃龉不合,而渊深谙音律,如今她道是睹物思人,他便以为她念着渊了。了然后,她不禁嬉笑:“你倒是比我还惦记他,只提到竹笛,便先想起他来,我还未有反应呢。”

他竟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讪笑道:“是我多心了。”那一霎那,她仿佛看见了八年前那个初到隐村的少年,有些腼腆,有些单纯,有着小麦般的肤色与雪白的牙齿,笑起来如阳春三月般温暖。只是一恍然又八年过去了,物犹非然,人何以堪?

她也不多捉弄他,而是问道:“这竹笛既是先妣遗赠,何以如此轻易赠之与我?”

他眨着眼看她,扑扇的眼睫似清夜流萤,星星点点,她顺着他的眼望进去,如入漩涡,略感晕眩,似是回到了两年前十五岁生辰的夜晚。那夜亦是流萤漫天,青溪如镜,虽彼此虚与委蛇,但终究记得当时情境,当时情怀。

良久,他方释然浅笑道:“霖儿,我们很久未这样说过话了。”

她一怔,眉一紧,才想起,自桃源一别,两人已是离多聚少。而她又知晓自己被对方欺瞒六年余,更是又气又伤,再无好言悦色。而今日或因着那首凄凉的《莫连落》,她忘情其中,方放下了往日恩怨,肯与他聊起家常来。

事到如今,再摆张臭脸也为时已晚。况乎他确然身世凄离,有所苦衷,虽从前曾有意欺瞒,却是爱母心切,听信了夏武帝谎言,眼下也已诚心悔过,又何必钻牛角尖,死揪着那些陈年烂谷子不放呢?

如是想来,她便有些释怀了,其实要原谅他也并非太难,当两人不对面时,心里总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恨他一世,想她生平最恨背叛之人,尤其还是自相识始便假意讨好,心中却是另一套。可真见着他,却又心软、恨不起来了,归根到底,她心中还是对他怀有旧情,割舍不下,又死不承认罢了。

是以,她的辞色稍有缓和,只是闷声一句:“是啊,是好久了。”

先前见她颜色骤阴,他不禁心里一紧,生怕说错一句,又惹得她生厌,回归初时漠然。而今见她并无翻脸之意,他心中石又放下了,颇为欣然道:“竹笛既是我娘赠与的,便归我处置了,我想将其赠与你,娘在天上也不会有何埋怨。”言下颇有些婆婆赠物与媳妇的意味。

她却是摇头道:“我既不会吹,也不懂赏,只是空埋没此物耳,不如你自留着,还能有些用处。”

既是人家不要,他也不好强送,便抚过竹笛,又收入了怀中。是日天和风清,春景明媚,他手隐广袖之中,浅笑而立,较往日更别有风度,显得犹是貌耸神溢,清朗熠熠。

已是日上三竿,出了竹林,便觉日头偏紧,他怕她多时未见阳,而又久立,恐觉身体不适,便道:“先回屋去罢,老站在外头也不好。”便自然而然地拉过她,欲往清心居里去。

他拉过她手腕的那瞬,她当真有些目眩,不因天日而因他。多时未见阳倒无妨,只是多时未如此真切地领会到,两人肌肤相切之感,如景如流,如温如凉。

见状,他忙殷切问道:“怎么了?可是有感不适?”

她摇摇头,只是道:“你可还带有多余的线香?”

他一怔,不知她为何唐突此问,只得讪讪道:“没有了,带的先前全已敬上,你要这些作甚?”

闻言,她并不答,只是来到墓前,望着那篆香缭绕处,蓦然跪下,虔心拜了三拜,方起身,淡然对他道:“走吧。”

见她有此一举,他心中大惊,似是一团乱麻炸开,不知如何抽绎——她这是何意?

似是看穿他心中所想,她便微微笑道:“只是心中有所钦佩耳,并无何意,莫作他想。”她鲜少钦佩何人,只是今者知晓颜若水生平后,她不禁叹服:作为一个女人,颜若水颜色无双,作为一个宫妃,颜若水算计颇多,而作为一个母亲,颜若水更是当之无愧。为其子,至死她也不曾吐露过一句愁言,只将半生不平带入孤冢之中,在阴间独守寂寥。教主不解其意,而夏武帝又存心利用,惟独子林宸封尚算孝顺,可又何用?人已殁,多说无益,惟长叹一声耳。

她既已如是说来,他也不好多加揣测,便朗声道:“回屋歇息吧,也是这个时辰了。”

她却摇头道:“我想去个地方。”

“去哪?”他问道。

遥望太清,碧空如洗,长天如练,一字飞鸿,过处无痕。她只淡然答道:“皇室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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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话:暑假闲下来了,争取日更吧,再不济也要两天一更。

第八十五章 一卷千秋业

林宸封略有诧异,历代皇帝各有陵而多为群,皇陵之中墓葬纷繁盛大,据地奇广,是以建于平芜之上,自成一城。而宫中筑有祠堂,以便祭拜之需。祠堂除集自开朝以来历代皇帝之牌位外,犹有佛像金银等饰之,虽远不及皇陵,亦令人叹为观止。而皇室祠堂多供皇亲国戚祭拜之用,寻常人入之不得,如今她要去那儿作甚?

沉霖看出他心中疑问,便浅笑答道:“只是见着先妣之墓,忽然想起我那素未谋面的先考罢了。”

他方恍然,先帝夏宣王殁于十七年前那场七星地震中,而当时她恰诞生,尚未知觉便已与生父阴阳两隔。虽不曾对面,然血脉之情终于骨中,想见一见也是人之常情。

见他无所动作,她便问道:“怎么?有难处吗?”林宸封毕竟只是一介挂名皇子,夏武帝不曾与他什么实权,皇室祠堂非等闲之地,恐其欲入有难。

他却是笑笑,说道:“那倒不是,只是我不曾去过罢,你若是想去,那我陪你便是了。”

她莞尔一笑,不多言语,碎金分辉,皓齿明媚,还恍如那个十五岁毫无心计的少女。只春日再游,景犹熠熠,风还清明,已非携手与共,终不似,少年时。

此番他略显拘谨了些,不再贸然去拉她的手,如骤雨初歇,又怎敢不提伞而出,免雨重泄?是以,两人只是并肩而行,犹隔半尺三寸,礼遇谦让。她方觉察,较之当时少年,他确改变不少,虽偶有言语戏弄,或不察颜色,却已多了些城府,令她有些看不透了。而又或言,她其实从未看透?

小径曲折上下,她亦共此忐忑,不觉中已随他到皇室祠堂前,一路竟畅通无阻,令她不免生疑,他究竟在这宫中有多少地位?

正此际,他笑扶了她一把,兼道:“小心脚下。”

她方回神,祠堂门槛颇高,一不留神她险些被绊了一跤,所幸他尚算心细,扶了她一把,才免于当众出洋相。而她回身看门外守卫、门前扫叶童,竟各个面色慎敬,既不对他这个挂名皇子的唐突造访好奇,也不对她这个面生人质疑,她心里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总有一种不祥之感。

再回身,他却是笑脸相迎,无忧无害,只在她心中留下无尽疑虑。

入得祠堂后,她方觉其间之大。算来初游皇室祠堂,本已有所想法,终不料皇室奢靡,珠宝之盛,多于机上之工女,金佛之巨,广于寻常之农舍,堂室纵横,繁于陇上之阡陌。她抬眼横梁,雕梁画栋、锦楹绣枋,高或三丈不足,两丈有余,可见其载物之多。

漫步其中,历代帝王画像最是醒目,俱览之,见先帝其人。此人身高不过五尺有余,面容清朗,鬑鬑颇有须,画像之中正端坐龙椅之上,目不斜视,炯然前望,颇为温雅谦和,不似帝王,更似读书生。

她不禁掩袖轻叹,看来是一介雅君,即便非有贤明,亦当非有虎狼,只是何以天命弄人,正如日中天年纪便枉死宫中?叹苍天不公,英年早逝。

驻足先帝牌位前良久,她不言不语,他亦不多加叨扰,静伫其侧。待天暗影移时分,她跪下虔心三拜后,方太息一声道:“可有皇后之位?”

他摇头道:“皇后之位不入祠堂,而独有墓于皇陵中,或已与先帝合葬,然宫中无耳。”

她低声叹惋,虽说梦中时常相见,然还是愿能亲自到冢上一拜,上一炷香,毕竟血脉相向,总有一份恩情。

正惋惜之际,她斜眼但见一卷帛书,拾之而视,竟是谱牒抄本。宣纸微黄,页页流年,笔笔繁华,一卷千秋业。随手翻来,其中悉数录有历代帝王姓名生卒,不过多为正史,并无看头。倒是此书颇为详尽,还有嫡系皇亲之名,她细细看来,觉知夏凉朝已历七代,统共二百余年,每位皇帝坐得也算安稳,既未因羌羯犯边而自乱阵脚,也未因朝纲隐患而引发内战。只是到了夏武帝这代,听信鲰生谗言,方致王朝于风雨中。

翻过一页,见上两代有一皇子名曰林君贤,她但觉眼熟,细细想来,才恍然这便是江千雪口中的君贤,暗月老教主,君溟墨、君氿泉之师。看来他质于羌羯,有怨夏凉,又或决意隐姓埋名,竟连姓氏也不要了,是以君溟墨、君氿泉方从师姓君。

又一页故人翻去,她看见林宸封之名也在夏武帝分支下,看来夏武帝也并非处处掩藏林宸封之存在,只是皇子本便有数十,而林宸封又外放六年余,不多为人知罢了。这个夏武帝似乎也颇有肚量,林宸封既非其子,他倒也肯将其划入宗族卷中。或许其为得到天下,已是不惜一切,伦理声名早置之度外。

她淡然合上抄本,顾盼左右,但见烛台上纤尘不染,她不禁心中暗叹一声,那颜若水的坟墓在林宸封离去的六年之余中,已是黄土半倚、苔藓生了吧。

林宸封向祠堂外看去,只见天阴如墨,似是晴朗不足半日便又下起连绵雨,是以催促她道:“若不快些离去,看这天色怕是要下雨了,我并未带伞来此,孟春天气最难将息,淋湿了易染风寒,可是没个几天不能愈的。”

她抬眼望他,神色有些怪异,半晌才慢条斯理道:“让下人取来便可,何必如此匆忙?”稍一顿,又提高音量道:“还是说你支不动门外那些人?”

气氛有些剑拔弩张,他一蹙眉,不知她究竟看到了什么,辞色竟如三月天般善变,这会儿眼看便要下雨了。他只能勉强一笑,说道;“你既如是说来,那我让他们去取便是了。”言罢便向门外去,命那扫叶童去取两把纸伞来,她望着他与那扫叶童攀谈,而她背对着他,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是那扫叶童恭敬而去了。她再低头扫一眼抄本上林宸封的名字,略有所思。

直至扫叶童归来前,两人皆是不语,她低头沉思,而他见她面色阴阴,更是不敢贸然出声。待扫叶童归来时,天外已是墨云暴动,流潜四野,那小童刚跨步堂前檐下,骤雨便登时砸下,如倾如泻。

他接过小童递与的朱骨纸伞,望向她,用眼神示意,问她是否要此时离开,路程虽短,毕竟雨已盛,行路难。

她兀自接过他手中的一柄纸伞,撑开来,其上是点点青梅缀于枝头,雨骤梅子肥,如有清香绕。她独自步入雨幕中,仿佛是忘了身边还站着他。细雨密如愁,她心思烦乱,根本顾不得是否有雨,而雨又多大。

他不知她何故如是,惟有匆忙撑开伞,追上前去,殷勤问:“怎么了?这么急。”

她不语,甚至目光不在他身上,只是举目前方,看潇潇烟雨洗楠竹,轻尘浥,重土埋,多少楼台失雾里,纵然目断,亦是茫茫不可见。

骤雨甚嚣尘上,愈演愈烈,繁花坠地,片片红,瓦砾传音,声声重。风色穿林而过,漫卷尘沙,直走梁椽高处,欲上青天揽蔽日。

风愈暴,雨愈戾,她一不留神手中,那柄纸伞便为狂风卷走,她霎时暴露于漫天风雨之中。雨冷不醒神,她犹有混沌,更听不清他在耳畔呼喊什么,只是感到浑身凉透,雨湿衣衫袖。

他不知她为何失神,以致手中纸伞都握不紧,只是将自己的纸伞打在她头上,暂为她遮挡风雨。而她却蓦然抓住他擎伞的手腕,一阵寒胜雨打的凉意立时窜上他的肌理,她的手竟如是冰冷。

她顿住步,怔然抬头望他,他看见她瞳中波澜四撞,如起风雨。不知为何她的嘴唇苍白,面色更是白得煞人;抓着他的手有些颤抖,他不敢先有言语,只是蹙眉看她。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她蓦然问道,或因寒冷,紧咬唇锋。

他不知她为何如此问道,亦不知何从作答,只是怔怔看着她,惶然无措。

她却是眼中波涛顿成死灰,缓缓松开抓着他手腕的手,细看去,竟生了几道红痕。她向后趔趄两步,而后蓦然推开他奔向竹林中,数唤不顾。他心头一滞,摔下纸伞毫不犹豫地追上前去,那柄伞上花繁叶茂,笔笔如真,顿入雨中,与落红一体,难辨虚实。

纵然他比她快得多,只是林重路转,不知人何处。他于重林雨深处高呼她的名字,却是始终得不到呼唤。她待在乱草丛中,倚靠修竹,听他数声疾呼,最后惟闻长啸一声,脚步渐远,不知向何方。

人分明已远,她方重重一声叹息,想着抄本上林宸封的名字,她愈感心绪复杂——说不好,林宸封接近她,也不过是为了在宗族谱牒上,把自己名字下的分支扩大。

冷雨倾城,她静坐落叶之中,一任暴雨浸没,欲藉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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