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却似是听见了,脸上显出可疑的绯色,一瞬即逝,她根本来不及看清,便是那一脸青白了。
两人分立一方,她持剑,他则持鞘。他凝神于鞘上华丽,低吟一声便如长电掠空般向她袭来。她的瞳中立时涌上铺天盖地的墨色,如无月之夜,狂风直灌入袖,其凛其洌。
甚至来不及退后一步,他没有给她半点反应的时间便将剑鞘打在了她的肩上,再低头看去,她甚至没有动过。
她有些恼怒,瞪着他说道:“你这说是陪练,还不如说是炫耀呢!哪有人一开始便倾尽全力的!”
他只是懒洋洋地回道:“我还未倾尽全力呢。”
她在心里暗骂了几声,却不再作色,只是握紧了短剑,血脉中有无形的力量与信念在贲张。天空浮云徐行,遮蔽了半壁青冥。
虽然他嘴上说着无所谓的话,但这次确然是放慢了脚步,照顾她尚是初学。一剑横跨而来,力道不重不轻,她连忙张臂格挡,他并不留恋拼力,而是迅速转攻他方。她被动地收回张出的右手,试图阻挡他长驱直入的剑鞘,眼看着来不及了,便向后撤去几步,一闪身,他扑了个空。
她心知是他让着自己,并不因此得意自鸣,而是小心防范。他亦未给她太多回神的时间,下一波攻击便又如潮水般涌来了。剑光纷舞,她笨拙地左格又挡,他只是机械地重复着这些动作,虽一直处于被动,她也渐渐习惯了他快速的剑法。
击在剑脊上的力道猛然一增,她心一沉,忙向后退了半步。只听见他低吟一句“太慢了”,那深红的光影便掠过挡在胸前的短剑,直取要害。
她怔怔地看着剑鞘在距离她胸口半毫处顿下,他懒洋洋地收回剑鞘,抛掷把玩。她虽知不过是试炼,心中还是不可避免地松了一口气,而后对他报以一笑。
他却不甚领情,嗤笑道:“孺子不可教也,就这身法还练剑?怕是连对方长什么模样尚不知,便魂归西天了呵。”
她倒是漫不经心,随意挑了一棵矮树倚靠而坐,轻握着短剑闭眼休息,嘴中喃喃道:“哪怕心知不敌,也总要一试罢?我只是不想一味地逃避而已。”
对于她这番话,他颇是不以为然,抱臂冷笑道:“所以打算练好了剑上京城去找他了吗?”
她立时睁开了眼,坐望眼前这个少年的黑如泼墨的瞳仁,缓缓道:“是又如何?”
他背过身去,仰望朗朗苍穹,看不清神色,她犹能从他话中听出不屑:“我能如何?只是你也不想想,你去找他,他就会待见你吗?他从一开始去隐村就不是为了你,也不是为了武帝,他只是为了自己。”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听见心跳如雷般,她尽量让自己平和一些,却还是忍不住有些微颤抖。
他又回过身来,蓦然笑道:“你问我什么意思?你不是再清楚不过了吗?我还以为你在皇室祠堂中的谱牒里看到他的名字时,就已恍然他想要的是什么了。”
她抿唇不语,不予置评。他便接着说下去:“你以为他真的不知道武帝是在利用他母子吗?聪明如是,他不但知道武帝的用心,还反过来利用武帝。来到隐村,他便可以肆无忌惮地布下罗网,而武帝毫不知晓。王者往往藏于幕后,而你所见之处无不是他的爪牙。在隐村的六年里,足够他韬光养晦,在宫里布下棋子,待时机一成熟,”他稍顿了顿,眼中寒光毕露,沉声道:“便一网打尽。”
她还是直勾勾地盯着他,一语不发。他低头望着倚树而坐她,目光如天神般怜悯,继续揭穿这一场无人知晓的骗局:“你不信吗?也难怪,一个年仅十一岁而又毫无背景的皇子,竟能有如此心机,布下一场网罗众人的局,确实颇为荒谬。可他就是做到了,无论是为母报仇的憎恨,还是想要保护母亲的心愿,总之有一股力量支撑他走到了今天。”
蓦然,他脸色一变,如同青面的獠牙兽,神态诡秘道:“你知道梧桐树下那一战,武帝派人不惜一切代价夺取先帝之女,到头来却是十七年心血一场空之事传出江湖世道后,对武帝的名望是多沉重的打击吗?甚至连武帝在七星地震中迫害先帝及朝中重臣之事,也已传得沸沸扬扬,大夏武帝如今可是岌岌可危了。你说这些本来秘之又秘之事是如何传出去的?呵,最大的受益者又是谁?”
铿——清冷的空气里蓦然擦出一道滚烫的白燎,他以剑鞘护体,轻松接下了她劈面而来的一击。尽管这一击毫不奏效,她却还是在不断加大手上的力道,剑刃微颤,与铜质的剑鞘摩擦交接。
他眉一蹙,只是稍加力道向外一挥,她的短剑便脱手飞出,插入了一棵矮木中。他盯着她,仿佛要从那双倔强的眼眸里看出一丝端倪。
“就算是真的,也轮不到你冷嘲热讽,我会找他问清楚地。”她一字一顿道,面上罩着一层寒气,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他却是蓦然一笑,丢下手中的剑鞘,负手大步而去,朗声道:“你这就算是不一味逃避了吗?”
她没有跟上去追问,只是默默拾起地上的剑鞘,拔出短剑收好,而后别于腰间。一望苍穹,浮云尽退,青空现。
第一百一十二章 挥剑却浮云…
白驹过隙,忽然而已。转眼间便是深秋,山中光阴却如清水,过则过矣,只是四季变换耳,无甚区别。
演习了两月余的短剑,沉霖也是日渐长进,基本可与轻功同用,出些招式变幻了。虽则只是些简单式样,也令她好一番得意,自觉颇具女侠之风,剑客之骨了。
只是累月而来,体质虽是增强了许多,毒性却是不减。不过是两个月,先前发上蒙着的那层蓝色发丝又深入了些,黑蓝交织,看得好生怪异。而老教主对着那一麻袋的石牙谷植物,犹未有头绪。
“太慢了,对手不会等你转过身来才出手。”君溟墨收回打在她右臂上的剑鞘,幽幽道。
沉霖只是挠了挠脑袋,闷声道:“继续。”又是一阵剑光交错。
两个月来两人皆是如教习轻功时一般,会于小树林中练剑。她不再怨君溟墨出言逆耳,而他也不再提那些她不愿知之事。日子平如流水,两人的关系亦如此,不冷不热,看得江千雪只道怪哉。
“不要总凭直觉出剑,有时候直觉也会出卖你。”他一剑刺向她毫无防备的左肩,平淡道。
然而,出乎他之意料的是,她一个旋身退后了半步,使他的短剑剑鞘够不着她的肩了,而右手扬起短剑恰好可以抵及他的颈部,他已伸至极长的手臂无法立时收回,去阻挡这意料之外的一击。
但这只是她慌忙中潦草的一想,速度上不可逾越的差距使得她无论做出怎样的出击皆是徒劳。不过是瞬息之间,他便抽回了手,臂力一沉,压在她持剑的腕上,令她不得动弹而又进退两难。
最后,她不得不停下因持续加力而酸麻的手,说道:“我输了,你比我早练那么多年,这也是自然地。”
他却说:“如果以后遇到方才那般情形,你就弃剑而逃,这不就是你学轻功的初衷么?”
她望着手中凝着秋光的短剑,悠然道:“我忽然不想丢掉它了,只要学艺足够精湛,那么不丢掉也是可以的罢?”
他一怔,不料她竟视此剑如命,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只能绕开了话题:“你方才那个旋身算是有些长进了,哪怕是对峙如何急促,也要保持冷静,在僵持中寻求突破,”稍顿了顿,又蓦然笑道:“不过若是实力悬殊,还是莫白费力气,想些法子逃了罢。”
而她同是一怔,练了两个多月的剑,他不曾夸过她分毫,多是冷眼相看。今日向着他这一笑,却是有些恍惚了,她只得堪堪一笑以对。秋风挽起两人的长袖,又破开青空,一轮耀日投下阴影,她仰首一望,已是正午了。
游云居内,江千雪早备好了一桌午饭,虽则简易清淡,然对于练了三两个时辰的剑的两人而言,只恨不能大快朵颐了。因着君溟墨要授沉霖以剑术,不能准备午膳,便由江千雪代劳了。只是沉霖不明白,既然江千雪因懒教轻功而推给了君溟墨,如今又怎甘愿替他烧火做饭?对此,江千雪一向只是微笑,不语其由。
饮下一碗蛋花汤后,她满足地叹了一声,悠然靠于椅背上,身后阳光斜切入室,洒满了竹簟,秋日不觉闲适起来。而他见着这番场景,不禁轻嗤道:“坐没坐相,也不害臊。”
“未老先衰,比我爹还啰嗦。”她保持着不甚雅观的姿势,懒洋洋答道,俨然已不当眼前之人是外人了。
他一时词穷,竟一副吃瘪的模样,抱着臂看她,瞳中闪烁的不知是埋怨还是不服。她随之一笑,呢喃道:“真像个孩子似的……”日光斑驳了她的脸颊,只能看见一片暖金色踱在她细腻的皮肤上。
她并未意识到这话不当说,更未留意到他瞳中忽然换了光景,深如幽潭寒水。若是当时她有留心,或许便会究出他初时抗拒自己的缘由了。
然则时光不能回溯,只能一点一滴逝于指间。转眼又是亥时时分了。
穷秋天气,夜来得早,尚未及申时三刻便已日落,是以下午的演习亦结束得早。用罢晚膳,又沐浴更衣,沉霖换了一身清爽的行头,独自上了半山腰的亭子。夜晚无事,也唯有凭栏远望,以解沉闷。
风溜过衣裳,如岁月穿指一般,她不禁失笑。自己在这十七年的异世年华中究竟变了多少,她无从知晓。而再回到如隐村般闲逸的生活时,却发现找不回当初那般情怀了。或许自己留恋的并不是静好岁月,而是岁月里泯灭的故人。
何曾如是感慨,只因今夜又是十月十五日。坡亭月满,中秋佳节。恰又是她十七岁的生辰,再度碧玉年华,心思亦随之疯长。她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一个四十二岁的中年女人了,还是当真只有十七岁。这四十二年的人事恍恍惚惚,如昨日,还似一梦中。
她茫然伸出了手,掬一捧新月的微凉。月光下,水蓝的发丝熠然,似是滋泽了月华,长得更长更密了。或许爷爷至死也找不出解药,她明白。倘若如此,在这短暂的生年里,过去那些固执冥顽的,便该舍弃了。
却又还有一个声音在犹豫,如若结局不尽人意,如若此间年华不过镜中之花,那走这一趟又有何意义?且等一等罢,或许可以在更漫长的年岁里忘却旧日,她如是想,仿佛定了心要埋葬那段过往。
“一个人在此作甚呢?”一声询问唤回了她的思绪,抬眼一望,正是君溟墨。
他偶尔也会上亭子来吹吹风,自从弟弟君氿泉与日影言和后,他来得更频繁了。偶见她时,他总会问上一两句明知多余的话,今夜亦不例外。
她收回了视线,又投向静谧的远山,悠悠道:“日子太长,来此打发打发,倒是你,来这儿作甚?”
他却不答她,兀自靠在她身旁的阑干上,乌衣染黑了一片朱阑。她倒也懒去搭理,这些日子来两人鲜少言语,已然从争吵过渡到了相安无事,只是还少些联系罢了。江千雪总道是两人迟早有一人冰释前嫌,没什么深仇大恨的,整天吵来吵去也不嫌累着?果不出此言,经历了半年的磨合,两人也算是一知半交了。
半晌,她感到手旁有些冰冷,垂首一望,竟见他握着一枚铁扳指递与自己,那寒铁贴在自己的手上,是以有冰凉之感。她抬头看他,他却不对视,犹望远山,不冷不热道:“你平日里操剑喜运力于拇指上,易折伤,戴个扳指有防御之效。”
她顿觉好笑,想必他知道今日是自己的生辰的,只是碍于情面,不肯开口,方忸忸怩怩塞了一枚扳指给自己。她接过扳指,低声说了句“谢谢”,却还是难抑声中欢跃。
他颇为恼怒,或约略赧然,抬眼瞪着她问:“笑什么?”苍白的脸颊憋得绯红,朗朗月色下看得极是真切,而她则忍不住笑意,泄洪般纵声大笑,惊起了一林山鸟野鹭。
在他的怒瞪之下,她好不容易收敛了笑容,说道:“你说你,明明知今日是何日,还偏装作不经意。再说这枚扳指罢——”她把玩着手中的扳指,继续说道:“虽则实用,可你何曾见有女子佩铁扳指的?”那乌青的扳指收括了月华,正泛着晦暗之光,做工却略显粗糙,置于暗处看去,似是一块小木炭一般,毫无美感可言。
他憋足了气,张嘴欲言,却又无所言而止,最终只是讪讪道了一句:“我见那乌夜便是佩铁扳指的,她挽弓多年,也不曾见指上损伤分毫。想来也是有些用处罢,便从屋里翻出了一个,不知是什么年头的,你若不喜,尽管还我便是了。”
分明是弱冠年纪了,他却还似束发少年般不谙情理。她只得含笑摇头收下,嘴里念叨着:“没想到棺材脸也有稍稍开窍的一天,我还以为这辈子皆是入土为安了呢。”
他刚要驳两句“妖女”,她却抽出腰间别着的竹笛,对他微笑道:“生日年年有,棺材开封可不多见,今日我便给你吹一曲,简单些可莫笑话。”言罢,竟当真执笛而作。
笛声欢跃,似是跳荡的无边月色,传到苍山的另一头去。并无太多技巧,也无繁杂的指法,只是简单地散播着愉悦的清音。
他听着,竟有些恍惚了。灵动的乐律如清泉击石般脆促,穿越了山林,穿越了月光,在整片大地上回荡奔跑,纵然简易,却有着不可思议的张力,紧紧收拢了听者之心。
曲子很短,反复了两遍也不过半柱香功夫,曲终时,山里静得出奇,他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她见他不说话,反觉比讥讽更令人不安了,便摸了摸脑袋,讪讪道:“是个乡野调子,我也不懂什么高山流水,只是吹着玩儿罢了。”她倒有些后悔了,想来是要被这棺材脸嘲笑了。这首《欢乐颂》是中学时音乐课上老师教的,算到现在调子只记得七八分,方才可还有些即兴演奏,本便曲艺生涩,如此这般更是不堪入耳了。
他却蓦然肃穆起来,问道:“这曲子是何人教与的?竟如是清越。闻音乐千百,亦不曾有曲调若此。虽则奏艺欠佳,曲子却是极好的。”
“李白,一位世外高人,更多的便不便透露了。”她堪堪答道,算是又给李白戴了顶帽子,惟愿他不再深究。
所幸他也不过一问,便若有所思般点了点头。她恰要将竹笛收回腰间,怕再因此生事,他却指了指那笛子,说道:“借我一下。”接过竹笛,擦了擦,似要抹去她先前留下的痕迹一般。
深吸一口气后,他闭目轻吟起来,笛声便自指间流泻而出,似是盈着一手静谧的白月光,溢出徐缓的温柔。山里极是空旷,笛声可以传得很远,随着月光洒满了大地的每一个角落。秋夜初寂,更让人听着心生微凉。
飞云月下,陇首水陌波光明灭,笛声托着田埂的蟋蟀,轻酣徐眠。又越过小树林里最高的圆木,清弄三匝,飞掠苍岫的另一头,轻拂芙蓉浦里的芦花。
笛声高缈无端,纵是她这门外汉亦知非是寻常。他的面色苍白,与笛声一辙,乌衣翻飞,身轻如燕,似要随笛声翱往天际一般,不可捉摸。
她在一旁静听着,很是忐忑,不知他今夜吹这一曲白月光有何用意。那笛声循回往复,又流至山亭朱阑前,他放下竹笛,眸光粼粼如水。
她以为这一曲背后定有一番故事,或哀婉感伤,或血腥残酷,正等着他倾诉这一路的风霜,好让自己一展母性,抚慰这迷途的少年。
哪知他一回头,微笑道:“听你那曲子吹得太糟,这竹笛又是佳品,便忍不住吹一曲了。”微笑中似还带些讽刺与得意。
“只是这样?”她约略惊讶。
“那你还想怎样?”他则是不知所以。
她摇了摇头,轻叹道:“棺材脸就算棺材脸,多少年也不会开窍,罢也罢也。”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